魏 霞 周 益
(1.中共河南省駐馬店市委黨校,河南 駐馬店 463000;2.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學學院,北京 100091)
自人類社會形成以來,債務問題便一直是人們關注的對象和難以逃避的問題。近年來,隨著現代人道主義以及社會效用理念的發展(殷慧芬,2019)[1],越來越多的人主張對破產的個人提供法律保障,幫助他們重新回歸正常的社會生活,而非讓他們長期沉淪在悲慘的財務困境之中,從而也誕生了破產免責制度。個人破產免責制度的特點在于,破產主體在破產程序之后依然存續,因此,可以認為個人破產免責制度的法益是債務人破產之后的生存權和發展權(靳巖巖,2022)[2]。
以我國視角觀之,1986 年《企業破產法(試行)》實施距今已有三十余年,但個人破產免責相關法律制度仍處于缺位的狀態,可見人們對個人破產制度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存在質疑。然而,從實踐需求來看,推動個人破產免責立法已是迫在眉睫。當前,“執行難”問題已成為我國司法實踐面臨的重大問題,對市場經濟活動正常開展造成嚴重困擾。2018年10 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解決“執行難”工作情況的報告》以“基本解決執行難”為契機首次提出推動個人破產立法,暢通“執行不能”案件依法退出路徑。其后,2019年6月22日,國家發展改革委等13 部門聯合發布《加快完善市場主體退出制度改革方案》,提出“逐步推進建立自然人符合條件的消費負債可依法合理免責,最終建立全面的個人破產制度”。2020年5月11日出臺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意見》指出,“推動個人破產立法……實現市場主體有序退出”,個人破產立法由此納入中央決策部署。2022 年7 月25 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為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提出“推動企業破產法修改和個人破產立法”,在司法層面進一步推動個人破產免責立法。從地方實踐來看,深圳經濟特區首先開展了個人破產立法方面的嘗試,其于2020年8 月出臺的《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開啟了我國地方個人破產立法的進程,我國其他地區也緊隨其后,出臺了不少個人破產方面的地方政策法規。由此可見,國家層面的個人破產免責立法已是箭在弦上。
橫向對比世界各國個人破產免責立法可以發現,個人破產免責制度反映了一種獨特的文化,折射出一個國家的歷史、價值觀念、社會經濟環境并隨之發展(何驤,2013)[3]。鑒于此,我國當前正在進行的個人破產免責立法工作不僅要借鑒吸收外國的先進經驗和通行做法,更要牢牢結合我國歷史與現實基礎,構建個人破產免責制度的中國模式,這也應是國內相關研究主攻的方向。遺憾的是,梳理我國學界既有文獻成果可知,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介紹個人破產免責制度的域外經驗方面,如張曉冉和文學國(2021)[4]的研究以美國司法實踐為基礎,袁躍華(2021)[5]的研究以英國個人破產制度為研究對象,盧泰岳和李英(2018)[6]的研究集中于韓國破產法對個人破產的規定。值得欣慰的是,有少部分學者立足本國國情對具體制度安排進行分析研究,張善斌和錢寧(2021)[7]、李帥(2016)[8]等就我國個人破產的立法條件進行了針鋒相對的研究,相關文獻的具體觀點暫不評價,但其可從各個方向、各個維度為我國當前正在進行的個人破產免責立法提供思考和啟示。
基于以上考慮,本文擬立足我國當前實際,為個人破產立法提供一些本土化的思考。但囿于篇幅,本文無意于系統化地研究梳理個人破產立法的全部內容,而是選取其中一項重要制度——安排個人破產的免責模式為研究視角。
個人破產的免責模式,是指債務人在申請個人破產程序中被免除個人部分或全部債務的法律路徑,是一國個人破產免責立法不可回避的關鍵問題。個人破產的免責模式包括自動免責和許可免責,前者是指,債務人在免責期限屆滿后便可自動從破產清算程序中獲得免責而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包括向有關部門提交申請等(徐陽光,2020)[9]。后者是指,在個人破產程序中申請免責,在獲得法院的許可后,債務人才能免除剩余債務。二者的共同點在于,都是一種基于法律免除債務人剩余債務的制度性安排。但二者存在根本性的不同,即自動免責模式下對債務人的監督責任是由管理人、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來承擔,而許可免責模式下由法院來承擔。具體而言,自動免責模式較為符合個人破產免責制度的初衷,讓債務人更好地“重啟人生”,但也會因公權力監督的缺位而引發惡意負債、惡意逃債等道德風險,損害債權人的合法權益;許可免責模式則為債務人獲得債務免責設置一定的門檻,并由法院承擔監管責任,有利于更好地打擊惡意負債、惡意逃債等行為,但這個過程中的司法成本相對較高,債務人走出債務困境的時間也更長。由此可見,不同的免責模式遵循不同的理念,履行不同的程序,也帶來不同的后果。個人破產免責立法必須在這個關鍵問題上作出選擇,并據此構建個人破產免責的規范體系(徐陽光,2021)[10]。鑒于此,有必要從法理上認真分析“免責”程序的獨立性,在充分借鑒國外先進經驗的基礎上,結合本國特有的歷史、價值與社會經濟等方面的國情對適合我國的免責模式進行分析,并就相關立法工作提出具體化的建議。
個人破產免責制度就其框架內容而言包括破產與免責兩個部分。選擇和確定免責模式之前,必須廓清免責與破產之間的邏輯關系,分析免責程序是否具備獨立存在的現實基礎。這是因為,如果免責程序完全隸屬于破產程序,則在破產申請后單獨的免責申請似無必要,破產結束后一般可自動免責;如果免責程序獨立于破產程序,則需另行申請免除債務并獲得法院準許。因此,只有準確把握免責程序在整個個人破產免責框架體系中的定位,才能確定出符合我國現實需要的免責模式。
在學術界,由于個人破產免責制度體現出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其在改善營商環境、建立社會信用體系等方面的制度功用,不少學者稱贊它為“債務人、債權人、社會多方共贏的機制”(歐元捷,2020)[11],因為“個人破產是基于債務人更廣泛的收益”(自然人破產處理工作小組,2016)[12]。事實上,將個人破產與免責畫等號的論點否定了個人破產對申請人的懲戒功能,也沒有看到免責并不是破產申請的必由之路,而是一種債務調整措施,現有的價值取向有拋開破產本體、妄談破產收益的嫌疑。因此,破產并不意味著一定會免責,即使免責也不是減免所有債務,二者的區別主要表現在價值初衷、適用對象和法律效果三個方面。
第一,從價值初衷來看,破產旨在集體清償,而免責旨在經濟再生。無論是個人破產抑或是企業破產,其目標都是在債務人財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時,將其現有財產在全部債權人之間進行有效分配。正如學者所言,個人破產的實質,或者說它的立法原意,是集體清償與按比例分配(韓長印,2002)[13]。從債權人的角度來說,可以利用破產對債務人的財產進行最大程度的發掘,同時也可以避開“誰先申請,誰先受益”的缺陷,其制度功能是利用集體清償的辦法讓所有債權人盡可能地公平受償。免責程序的目標則有所不同,作為一種債務調整手段,其本質上是法律對“誠實且不幸”的債務人進行“特殊關照”,通過促進債務人經濟再生,間接實現鼓勵投資冒險、維護社會穩定之目的。《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第一條也提到“促進誠信債務人經濟再生”的立法目的。因此,可以說免責是一種“恩惠”而不是必然,破產不一定會導致免責。
第二,從適用對象來看,破產的適用對象是滿足破產條件的所有自然人,而免責的適用對象是“誠實且不幸的人”。任何自然人,只要其滿足法定破產條件,如喪失清償債務能力或者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均可向法院提出破產申請,一般無須對其進行道德上的評價。而免責一般只針對“誠實且不幸的人”,適用對象范圍相較于破產大大收窄。其中,“誠實”的意思是債務人在申請破產前沒有隱匿或轉移財產以避免自身損失等不誠信行為,“不幸”指的是債務人并非因購買奢侈品、賭博等導致負債和破產。由此可見,免責的適用更為嚴苛,從而避免惡意負債、惡意逃債等現象發生。
第三,從法律效果來看,破產清算后債務人對剩余債務依然負有清償責任,而免責程序后債務人可從剩余債務中“解脫”出來。破產本身不包含免債的含義(歐元捷,2020)[11]。在破產清算程序后,債務人財產作為破產財產,在優先清償破產費用和共益債務后按照法定順序清償。與企業破產不同的是,個人破產后債務人作為民事主體依然存續,因此,其對剩余債務仍需負擔清償責任。但債務人在破產清算后如經免責程序得以免除剩余債務,便無須再承擔清償責任,債權人也無權主張相應債權,此即免責的法律效果。
綜上,免責程序相對獨立于破產程序,免責并非個人破產的必然結果,而是整個個人破產制度框架中相對獨立的一個程序,有著自身獨立的價值追求。
免責的相對獨立地位并不意味著其絕對脫離于破產,事實上,免責也構成整個個人破產制度框架的重要內容。具體來說,破產構成免責的邏輯前提,盡管破產并不當然導致免責,但二者在程序上存在遞進關系,沒有破產宣告和破產財產分配,免責程序難以啟動。
第一,破產前置是免責制度設計初衷的重要一環。免責的制度預設是“重啟人生”,讓債務人從現有債務中“解脫”出來。但是,“重啟人生”必然要求理清此前人生的債務關系,只有妥善解決好過去的債務關系,才能更好地實現“經濟再生”,而不是作為“糊涂賬”一筆抹去。這就涉及對過去人生的“復盤”和“清算”,這個“復盤”和“清算”的程序就是破產程序,它在一定程度上標志著過去人生的“結束”,有“結束”才能有新的開始。
第二,破產前置是避免免責程序被濫用的有效途徑。免責對于債務人而言是一個巨大而實在的誘惑,債務人往往會濫用免責程序“合法地”逃避債務(許德風,2011)[14]。一方面,債務人在投資交易時往往更加大膽和冒進,不能充分盡到謹慎投資的注意義務;另一方面,在投資失敗背負巨額債務時又傾向于隱匿、轉移財產,使可供清償的財產數額大大減少。破產前置則可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上述問題,破產程序中公權力的介入使得債務人的財務狀況更加透明,隱匿、轉移的財產可以被進一步挖掘,從而抬高免責門檻,嚴格控制免責程序,避免免責機制淪為債務人逃避債務的工具。
第三,破產前置是保障債權人合法權益的必要舉措。如前所述,免責是一種“恩惠”而非一種權利,在這種“恩惠”下,債權人需要“讓渡”部分利益,即基于破產法律規定放棄一部分債權或其他利益。然而,債權人實現其全部合法債權具有自然法上的正當性,即使是破產立法也不應在免責程序中無限制地剝奪債權人的合法債權。相反,必須盡可能保障債權人的合法債權,并保證破產程序嚴格依法進行,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維持債務人獲取免責的正當性和合理性。從這個角度講,必須最大化地挖掘債務人財產,在保留債務人個人及其撫養人員生活費等必要財產的前提下將財產最大限度地分配給債權人,以提高債權人對免責結果的認可度和遵從度。因此,從保障債權人合法債權的角度講,也必須將破產程序前置于免責程序。
綜上,破產程序構成免責程序的邏輯前提,盡管免責程序具有相對獨立性,但如果沒有前置的破產程序,免責程序就會像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難以單獨啟動。個人破產立法過程中,必須結合實際準確把握免責程序和破產程序的關系,這是恰當選擇免責模式的基本前提。
從法律制度層面講,最終決定法律發展進化的因素是背后的社會環境(湯唯等,2010)[15]。作為世界上最不統一的法律領域之一,個人破產免責制度并無“統一模板”,必須結合各國自身的特殊國情做出妥適的制度安排。具體到免責模式的選擇問題上,各國亦是根據自身歷史、價值與社會經濟背景做出符合現實需要的選擇。我國亦應選擇并確定具有中國特色并符合中國經濟社會發展需要的免責模式。
現代個人破產免責制度濫觴于英國。英國早在14世紀便出現資本主義萌芽,16世紀開始走上殖民擴張之路,17—18世紀通過四次英荷戰爭打敗商業帝國荷蘭,取得海上貿易主導權,其世界霸主地位和重商主義國策大大激發了民眾參與海外投資和貿易的熱情,但同時也衍生出投資失敗甚至傾家蕩產的風險,這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個人破產免責制度。英國《1705年破產法》首次確立免責制度,為海外投資貿易提供了寬容失敗的制度保障。但是,此時的免責機制尚非自動免責,而是由法院結合債權人同意情況等因素批準或否決債務人的免責申請。隨著信用市場的不斷成熟和破產服務市場的不斷擴大,英國逐漸由許可免責向自動免責過渡,《1883 年破產法》徹底削弱了債權人同意要素對債務免責申請的影響,法院獲得了廣泛的自由裁量權,同時,債務人在某些情況下可以自動免責。1976年,英國頒布的《支付不能法》第七條正式規定了自動免責制度,即破產人自破產宣告之日起逾5 年的,其債務自動免除。其后,自動免責模式得到英國《1986年破產法》的進一步確認,并將考察期改為破產人在破產程序啟動后3年,此后又于2002年改為1 年。由此可見,英國資本主義發端、發展的獨特歷史進程深刻影響著英國免責制度的確立及免責模式的選擇,體現了法律作為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的依附性。
我國經濟發展史同樣深深作用于當代免責模式的選擇。在我國封建社會時期,由于“重農抑商”的農本思想,經濟發展模式一直都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工商業長期未能得到長足發展,這導致我國在很長時間內都處于商業風險匱乏的安全環境中。如果出現欠債不還的情況,往往會被視為“有罪”進而通過刑罰措施解決。例如,唐朝時債務人欠債不還會被處以笞、杖等刑罰。在這種背景下,無法產生對破產制度的實際需求,免責制度更是無從談起。明清以來,我國出現資本主義萌芽,但由于封建制度因素阻撓,我國始終未能搭上資本主義發展的快車。清末時期,西學東漸,我國專家學者曾探索過個人破產的立法。1906年,在變法圖強的大背景下,修律大臣沈家本起草了共計69 條的破產律,其中就有個人破產免責之規定,并將商人與非商人均納入個人破產免責的適用對象。然而,因其第40 條規定“歸償成數,各債主一律辦理”與歷史儀軌不合而遭到強烈反對,清政府遂于1908 年將《大清破產律》廢止(米健,2006)[16]。這種歷史因素的影響一直持續到今天,即使相關立法目前正處于起草階段,此種歷史慣性影響也應予以充分考量,例如,相比較自動免責,許可免責或許是一種較為緩和的更可接受的免責模式,其賦予了債權人一定的免責程序參與權,與我國歷史傳統的矛盾性、沖突性更少。
一個國家在特定時期的價值觀念對個人破產的免責模式也會產生重大影響,這一點在美國表現得尤為明顯。美國于1970 年確立自動免責模式,在破產財產清算分配之后,若無相關異議,債務人可自動免責。并且,根據美國《破產法》第7 章之規定,美國法院在債務人能否獲得免責方面的自由裁量權相當有限,因為法律已經進行了明確而寬松的規定,法院只能就涉及免責的爭議事實進行裁定。這種免責模式與美國人特定的消費價值觀、投資價值觀有莫大關聯。在美國,欠債被認為是正常的、合理的,借銀行的錢辦事是“時尚”,并對超前消費、財“負”引以為豪(錢穎一,1995)[17]。甚至有人認為,不能獲得免責的破產法是駭人的(Tabb,1991)[18]。在這種價值觀作用下,美國政府也制定了一系列社會經濟措施來刺激負債、借貸和投資。在此意義上,美國既擁有自動免責的“外部環境”,即鼓勵冒險,以舉債等方式促進其發展,又擁有自動免責的“內部需求”,即通過免除債務減少其投資風險(Hallinan,1986)[19]。但同時,美國的自動免責模式也受到大量批評。歐元捷(2020)[11]認為,個人破產已經嚴重背離了原來的破產程序,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個人破產免責程序都被過度濫用了。
我國的情況則與美國有很大的不同。在我國,由于“人無信而不立”的道德觀念以及“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價值取向,人們往往不傾向于超前消費或進行較高風險的投資。在負擔較多債務時,由于“面子文化”的影響,債務人內心會有較大的道德壓力,他們不情愿被貼上“失敗者”的標簽,多數情況下會想方設法償還債務。由此可見,美國的自動免責模式并不適合我國國情,其體現了法律家長主義作風,忽視了一個社會的文化價值氛圍而徑自替債務人做決定。相比之下,許可免責模式或許更契合我國實際情況,許可免責模式實際上賦予了債務人選擇權,即在特定文化理念作用下,出于某些原因,債務人仍然愿意支付其尚未付清的債務,此時許可免責模式則體現了對債務人選擇權的尊重。
個人破產免責模式的選擇與確定,根本上講還是取決于當時當地的社會經濟情況。當前,大多數國家未像英國、美國那樣對債務免責規定如此低的門檻,而是結合本國社會經濟實際情況,采取了表現形式各有特色的許可免責制度。例如德國以嚴謹和效率著稱,這在個人破產免責問題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德國非常注重程序上的嚴謹,在《破產法》中規定了獨立的免責申請程序,以避免免責制度濫用。但為提高效率,這一獨立的免責申請程序已漸漸與破產申請“同步化”,《破產法》規定,債務人在向法院提出破產申請時,必須一同提出對其剩余債務進行免除的請求,在債務人沒有提出的情況下,法官可以對其提出補充提交的要求。特殊情況下,如果債務人是消費者,其在破產申請后一個月內如果沒有提出免除責任,將被認為是已經放棄了其對破產的請求。另外,在債權人提出破產請求的情況下,債務人還可以請求免責。由此可見,德國的社會經濟狀況促使其選擇了許可免責模式,但實際上債務人可申請免責的機會很多,某些情況下法律甚至強制債務人提出免責申請,免責模式的“德國特色”不可謂不明顯。
日本的社會經濟情況同樣較為特殊,對日本當代的免責模式選擇也產生了重大影響。二戰后,受美國破產法影響,日本于1952 年修改舊《日本破產法》,引入了免責制度。但因戰后經濟凋敝、百廢待興,日本并未完全照抄美國的自動免責模式,而是采用許可免責模式,以較為嚴格的程序應對戰后大量的個人破產需求。1955 年開始,日本開啟經濟高速增長階段,實現了二十余年的經濟騰飛,但從20 世紀70 年代末開始,隨著消費者金融業務的發展,個人債務在日本社會呈現出滾雪球般的快速增長,于是越來越多的個人債務人開始尋求利用個人破產清算程序免除剩余債務(劉穎,2020)[20]。到20 世紀90 年代,由于信用卡消費的廣泛普及,疊加泡沫經濟破滅導致大規模失業的影響,日本個人破產現象達到一個新的高峰,個人破產清算案件數量在2003 年一度飆升至242849 件①。鑒于此種社會經濟情況,日本于2004 年修改《日本破產法》,進一步強化其免責機能的發揮。根據《日本破產法》第二百四十八條第一款之規定,債務人可以自破產清算程序開始的申請提出之日起到破產清算程序開始的裁定確定后1 個月為止,向破產法院提出免責申請。另據《日本破產法》第二百四十八條第四款之規定,在債務人提出破產清算程序申請的情況下,只要其沒有表示反對的意思,就視為其同時提出了免責申請。可見,在日本,破產申請與免責申請同步進行,這是一種為照顧債務人利益而進行的改革,目的在于簡化程序,防止債務人因遺忘申請而未能享有免責利益(山本和彥,2016)[21]。
當前,我國正在啟動個人破產免責立法,在確定免責模式時,同樣不可忽視一些重要的社會經濟因素。本文認為,需要考量的社會經濟因素主要有以下三點:
第一,經濟下行壓力較大,失業率較高。當前我國經濟面臨較大的下行壓力。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2 年全年國內生產總值為1210207 億元,相比上年增長率僅為3.0%②。在經濟下行壓力下,不少企業經營困難,不得不通過裁員或者停業來控制成本,造成失業率攀升,很多人因失去工作收入銳減或者沒有收入,這些因素都對個人破產產生了直接而重大的影響,在進行免責模式選擇時必須慎重考慮。
第二,居民個人大額負債情況較為普遍。我國居民大額負債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其一,高房貸負擔,我國總體房價相對于居民收入而言普遍較高,大多數居民需要通過房貸來購買房屋,這也是杠桿率(債務與收入的比率)較高的主要原因;其二,非正常債務,部分居民可能會通過非正常渠道借款,如高利貸、網絡借貸等,這些債務利率較高,風險也較高,可能會導致違約或破產;其三,信用卡債務,中國的信用卡債務也在不斷增加,一些居民可能會因為濫用信用卡而面臨債務危機;其四,教育貸款,中國的教育貸款也在逐漸普及,特別是在欠發達地區,一些家庭可能需要通過教育貸款來支付子女的教育費用,這也增加了居民的債務負擔。總體來說,我國居民的負債情況相對較為復雜,如果收入下降或債務增加,其還款能力可能會被削弱,這對選擇自動免責還是許可免責也具有重大影響。
第三,社會信用體系初步建立但尚未成熟。近年來,我國逐步建立了包括相關法律法規(如《民法典》)、信息基礎設施(如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全國信用信息共享平臺)、信用評價機構(如中國信用評級有限公司、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信用評價中心)、信用懲戒機制(如限制高消費、限制招投標、限制融資)等在內的社會信用體系,但相較于英美等發達國家的社會信用體系,仍然有許多需要進一步完善和加強的地方。例如,各機構、部門之間的信用信息共享不充分,對失信行為的懲戒力度不足,信用評價標準不夠統一,信用信息保護機制不夠完善等。社會信用體系不完善對免責模式的影響路徑在于,難以為免責提供準確可靠的基礎數據和信用評價,也難以做到信用風險預警和動態監測,同時,也缺乏相應的機制和手段對免責之后的債務人進行信用修復和重建。
綜上,在思考自動免責和許可免責何者更適合我國以及具體的立法進路時,無論是歷史儀軌還是價值觀念,抑或是社會經濟狀況,都是非常重要的考量因素。我國應借鑒相關國家的既有先進經驗,在立足我國現實情況的基礎上,選擇并設計出符合我國個人破產免責需要的免責模式。
當前,我國國家層面的個人破產立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亟須學界對相關具體問題進行厘清。在前文分析的基礎上,本文將從制度設計的角度,對個人破產立法過程中免責模式相關問題提出具體建議。
在充分考量我國個人破產特殊現狀并認真對比許可免責和自動免責各自利弊的基礎上,本文認為許可免責更適合作為我國個人破產立法的免責模式。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四點:
第一,我國個人破產立法的特殊背景決定了許可免責模式更加適宜。法律在出臺前,必須認真考量分析其生存土壤,因為這關系到立法方向、立法目標和立法效果。由前文分析可知,我國“重農抑商”的歷史傳統、“欠債還錢”的價值觀念和當前經濟下行壓力加大等社會經濟狀況,決定了我國對于許可免責的接受度要遠遠高于自動免責,制度推行的阻力要更小。事實上,許可免責模式下,是否免責由法院裁定,這個裁定過程也是法院用個案情節比照歷史傳統、價值觀念與社會經濟狀況的過程。如果個案情節與社會背景相去甚遠,即使經過個人破產清算程序,法院也可以否決債務人的免責申請,避免個案的免責結果造成整體性的不良影響,這也是免責程序相對獨立于破產程序的體現。
第二,個人破產初次立法不宜“跨步太大”。縱觀英國、美國個人破產立法免責模式的演進,無不是從許可免責到自動免責轉變的過程。我國此前尚未有國家層面的個人破產立法,相關立法經驗缺失,實施效果也不得而知,應該堅持審慎、穩健、有序的原則,充分考慮社會公眾對其的接受情況,不能“一步到位”(何驤,2013)[3]。因此,選擇相對保守的許可免責模式,才能符合立法的合理性、科學性和可行性要求,避免激進立法對企業和市場造成不必要的負擔和壓力。
第三,許可免責模式能更好地維護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個人破產涉及債務豁免,在客觀上必然會損害債權人利益,這已是事實。但如前所述,債權人實現其全部合法債權具有自然法上的正當性,如果債權被不當減免,會引發債權人對免責結果的抵觸情緒,不利于保證交易安全,也不利于個人破產免責制度順利施行,更無益于維護市場經濟秩序。因此,在進行個人破產免責立法時,必須進行恰當的制度設計,在最大程度上降低債務豁免對債權人造成的利益損害。從這個角度來看,許可免責模式更能滿足以上制度設計的要求,在該模式下,法院可以在各個環節、各個方面從嚴把關,避免債務人濫用免責程序,同時向債權人提供充分表達自身訴求和意見建議的機會,進而維護債權人的合法債權,使其尊重和認可個人破產免責的結果。
第四,許可免責模式更符合我國法院系統在破產工作中的角色定位。根據我國《企業破產法》,我國法院在破產工作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某些環節法院甚至有最終決定權。例如,根據《企業破產法》第八十七條第二款之規定,重整計劃草案未獲表決組通過時,法院擁有“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權力。又如,根據《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五條之規定,債權人會議通過破產財產分配方案后,還需由管理人將該方案提請法院最終裁定認可,該方案才能執行。上述規定或許是出于平衡債權人權利和社會公共利益的考慮,但也可見法院在破產程序中“主導者”的角色定位。在我國個人破產程序中,法院同樣需要認真考量債務人、債權人、社會公眾等多方利益,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相比較自動免責模式,許可免責模式能夠給予法院更多的裁量空間和工作抓手,使其更好地運用公權力維護免責程序的公正性和透明度。
如前所述,盡管免責程序具有相對獨立性,但破產程序構成免責程序的邏輯前提,這是防止免責程序濫用、維護債權人合法權益的必然選擇。質言之,必須先存在破產程序,才能啟動免責程序。因此,在確立許可免責模式的前提下,有必要順暢銜接許可免責申請與破產程序,在個人破產免責立法中,這主要關涉許可免責申請和免責考察期應被置于哪個階段的問題。
就許可免責申請時間而言,從域外實踐來看,主要有兩種操作模式。一種是在提出個人破產申請的同時提出免責申請,此種模式又分為兩種類型,其一是債務人自愿提出,不提出免責申請不代表放棄申請,其二是法律規定應當于提出個人破產申請的同時提出免責申請,否則視為放棄免責申請;另一種是在法院宣告破產之后申請,此種模式也可分為兩種類型,其一是在宣告破產后特定時間內申請,并進入免責考察期,其二是宣告破產之后自動進入免責考察期,考察期屆滿時由債務人提出免責申請。我國《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采用的是上述第二種模式的第二種類型③。從順暢銜接破產程序、提高免責程序效率、方便債務人時間安排的角度看,我國個人破產免責立法可以借鑒德國、日本的相關經驗,將許可免責申請提前到個人破產申請的同時,但這并不意味著債務人只能在此時申請,而是可以將申請時間擴展到破產程序進行過程中甚至法院宣告破產之后的特定時間內。質言之,只要債務人滿足免責條件,在上述時間段內的任意時間均可提出免責申請。當然,債務人也可以不申請免責,因為免責程序相對獨立于破產程序,部分債務人在破產清算之后仍有意愿清償其剩余債務,此種規定體現了立法對當事人個人選擇權的尊重。
就免責考察期開始時間而言,應在免責申請提出之后進入免責考察期,并且免責考察期應置于破產宣告之后。免責考察期的設置是為有效篩選出“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如前所述,目前我國的社會信用體系建設仍不成熟,這為債務人隱匿、轉移財產創造了環境。通過設置免責考察期,由破產管理人、債權人、社會大眾對債務人是否存在不當行為進行監督,進而篩選出值得個人破產法律保護的債務人。免責考察期應在免責申請提出之后,這是域外通行做法,但《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第一百條第一款之規定將免責考察期置于免責申請之前。從邏輯上講,只有先啟動申請免責程序,才能進入免責考察期,深圳經濟特區自動進入免責考察期并在期滿后提出免責申請的規定固然有其自身考量(如深圳市經濟發展水平較高、滿足市場主體對個人破產的迫切需求、降低免責程序的制度性門檻等),但會面臨這樣的問題:如果債務人仍有意愿在破產宣告后清償剩余債務,并基于此意愿不打算提出免責申請,那么破產宣告后自動開啟的免責考察期便沒有任何意義。個人破產免責立法作為一個全國性的立法,不應出現此種邏輯上的瑕疵。此外,免責考察期還應置于破產宣告之后,這主要與債務人在免責考察期應履行的義務有關,例如,在免責考察期內債務人有義務清償剩余債務并且可以清償,但若免責考察期開始于破產宣告之前,此種債務清償行為是被禁止的。
在許可免責模式下,必然涉及相關主體是否準許免責申請的問題,而自動免責模式則不涉及此問題。根據我國實際情況,免責程序應由法院主導并作出決定,但應充分考慮債權人的意見,尊重其合法權益。
目前,關于破產工作,我國仍是司法中心主義,法院既是破產程序的控制者、部分實體決定的作出者,也是公共利益的維護者,其主導地位貫穿于破產案件的全過程。由此可見,人民法院作為免責決定的作出主體具有其優勢:其一,人民法院作為破產受理機構,破產申請、審查以及債務清償方案的制定、通過等一系列工作都屬于其職責范圍或者在其主導下進行,在個案中人民法院對于自然人的破產情況了解程度最深。其二,作為司法機關,人民法院基于法律授權而對當事人的實體性權利作出處分決定不存在合憲性的疑慮,并且其專業程度使其能夠承擔起作出免責決定的法定職責(賀丹,2021)[22]。因此,將法院作為免責程序的決定主體最為適宜。
為確保免責決定科學合理,法院在作出決定前還應認真考慮債權人的意見,保障其合法債權不會不當減損。結合前文關于我國歷史和價值觀念的分析可知,債權人在債權債務關系中的角色定位非常重要。債權人作為債權的直接受益人,一旦債務人獲得免責,其債權就會受到損害,二者之間類似“零和博弈”關系。從我國目前的司法案例來看,在沒有個人破產立法的情況下,地方各級法院采取的是基于“意思自治”理念的債務集中清理方案,即由債權人來初步決定是否免除債務人剩余債務,法院最后予以形式上的審查并確認,這體現了法院對于債權人財產處分權的尊重。在立法時,盡管應賦予法院主導權,但是仍然需要重視債權人的意見,否則司法的權威性將受到債權人的積極挑戰。同時,債權人作為利益關聯的一方,時刻扮演著監督者角色,一旦其發現破產的債務人試圖通過欺詐手段獲得余債免除的法律保護,并向法院提供切實證據時,法院更應充分依據此事實及相關法律作出不予免責的決定。
法院裁定準許免責申請后,債權人的債權將會減損,可能產生抵觸情緒甚至對抗行為,豁免債務的保證人或連帶債務人也會主張豁免保證責任,或在承擔保證責任后向債務人行使追償權。為了有效實現個人破產免責的制度初衷,必須由法律明確規定許可免責決定的法律效力,如學者所言:“破產免責如果不能受到尊重,免責的益處將化為泡影”(自然人破產處理工作小組,2016)[12]。
一方面,許可免責決定對債權人有法律約束力。當前社會存在一些不合法的債務催收現象,如暴力催債等,產生了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黃京平,2022)[23]。若債務人通過個人破產免責程序獲得免責后,其法律效力未能被債權人所遵守、尊重、執行,便與個人破產免責制度的立法初衷相背離,難以實現對“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的保護。因此,個人破產立法應當高度關注許可免責決定的法律效力,明確其對債權人的法律約束力,即債務人獲得免責后,債權人不得就剩余債務向債務人追償,對于債權人無視免責決定變相實現剩余債權的行為,債務人有權通過訴訟等司法途徑進行救濟,追回相關款項。因債權人的不當行為給債務人造成損害的,債務人有權要求賠償。
另一方面,許可免責決定僅對債務人產生免責效果,保證人和連帶債務人不在免責之列。個人破產免責制度是法院行使法定權力對“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進行的特殊救濟,故許可免責決定產生的免責效果應當以該債務人為限,不應及于保證人或連帶債務人。回顧我國擔保制度的立法初衷,部分原因是基于更好地保護債權人利益之考量,若允許保證人和連帶債務人同等享受債務豁免效力,無疑會損害債權人的合法債權,背離擔保制度的立法原意。因此,立法應明確規定債務豁免的法律效果僅及于債務人,并且,債務人可以以已獲破產免責為由對抗保證人及連帶債務人在實際清償債務后的追償權。
注:
①參見日本裁判所官網:《平成15 年司法統計年報》,網址:https://www.courts.go.jp/app/files/toukei/305/001305.pdf,2023-02-07。
②參見國家統計局官網:《中華人民共和國2022 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網址: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302/t20230227_1918980.html,2023-03-01。
③《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第九十五條規定:自人民法院宣告債務人破產之日起三年,為免除債務人未清償債務的考察期限(以下簡稱考察期)。第一百條第一款規定:考察期屆滿,債務人可以依照本條例相關規定向人民法院申請免除其未清償的債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