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用身份視角下狀位名詞主觀性的英漢對比研究

【摘要】本研究從語用學視角，以語用身份論為理論框架闡釋狀位名詞的身份建構及其語用功能，并對名詞作狀語所衍生的主觀性語義進行英漢對比研究。研究發現，在英漢語言中，言者通過名詞狀語這一句法結構主觀化形式，均構建了信息凸顯者和強調者身份，此外漢語中言者還可構建評價者身份。名詞作狀語在英漢語言中均表達了言者的主觀性語義，在漢語中的使用形式更加豐富。言者通過名詞作狀語這一話語手段，在與讀者的在線文本互動中構建不同的即時身份，并將之用作一種語用資源，以實現特定的交際或語用意圖。

【關鍵詞】語用身份；狀位名詞；主觀性；語用功能；英漢對比

【中圖分類號】H3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3-0076-05

近年來漢語中的主觀性引起國內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語言的主觀性（subjectivity）是指“自然語言結構及其常規表達為言語體提供的表達自我及其態度與信念的方式”（Lyons，1982：102）。Langacker、Lyons及Traugott都認為“說話者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情感，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沈家煊，2001：268）。從語用學視角來說，也即建構了特定的語用身份，以期實現某一語用意圖。因此，語用身份為語言主觀性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以往研究尚未將二者結合起來，對語言主觀性的語用特征與功能考察比較欠缺。

狀語主要用于描述謂語動詞的方式與情貌等，起著補充完形的作用。因此，程度、方式、語氣、頻率等副詞擔當狀語是很自然的，形容詞和動詞由于述謂性較強擔當狀語也是一種普遍現象。而名詞具有較強的指稱性，并不具備修飾謂詞的功能，因而通常情況下無法直接置于狀位。但是，通過在名詞前加上修飾性程度副詞或形容詞、在NP和VP之間添加結構助詞“地”、或采用列舉和重疊名詞的方式，就能夠強化名詞放在時狀位的句法作用，這是句法結構主觀化的一種表現形式（張倩，2013）。所以，狀位名詞并不僅僅對動詞進行客觀性的修飾，還能表達出強烈的主觀意義，并以話語標記的形式體現言說者的觀點、情緒和認知（沈家煊，2011），從而產生特定語用意義。以往研究對狀位名詞的主觀性討論涉足尚淺。

本文將語用學視角引入主觀性語義研究，以語用身份論為理論指導，探討名詞作狀語的語用身份構建和語用功能實現，以及狀位名詞在英漢語言中所表現出的主觀性語義異同，以期深化語言主觀性研究。

一、主觀性與語用身份研究

（一）主觀性研究

在語義學領域，語言學家Lyons對語言的主觀性進行了探討，并提出了“話語主觀性”的觀點，也就是在語言運用過程中如何表達自我；Langacker從認知視角對語言的主觀性進行了探索，并引入到認知語法的理論中；而Traugott從歷時的角度討論語義的變化過程，以此來考察語言中所體現的主觀性傾向。沈家煊將“主觀性”理論引入國內，引起了國內主觀性研究的熱潮。主觀性研究包括自然狀態下擔當狀語的副詞、介詞和句子結構本身蘊含感情色彩的固有主觀性研究（張洪芹，2007；段軼娜，2005；董秀芳，2016等），以及由句法位置變動產生的衍生主觀性研究。其中后者研究較少，朱德熙（1982）認為，當某些形態形容詞充當副詞時，其意義并非指向動詞，而是跟在動詞之后的賓語；何洪峰（2009）把這一現象稱為“指賓狀語”，并指出，形容詞從定語到狀語的轉換使言者的主觀色彩更加突出，從而起到了一種語用作用；李國宏（2014）將其更名為“狀語性狀”，提出其具有言者主觀性；潘國英（2010）發現插入語在句中從句首到句末主觀性程度依次遞減。上述研究說明狀語的主觀性引起學者們的注意，而目前狀語主觀性研究多討論其固有主觀性，對于語言結構產生的衍生主觀性研究較少，且幾乎集中于形容詞狀語，對狀位名詞的主觀性研究不夠深入，更不用說對其語用特征和功能的系統探討。

（二）語用身份研究

隨著建構主義的發展，身份不再被認為是靜態的、固有的社會屬性，而是具有動態性、涌現性，在人際交互中通過協商得以構建，語用學視角下的身份研究也隨之增多。陳新仁首次提出了語用身份（pragmatic identity 或 identity in use）的概念，將其界定為“語境化的、語言使用者有意或無意選擇的自我或對方身份，以及說話人或作者在其話語中提及的社會個體或群體的他者身份”（陳新仁，2013：27）。語用身份論強調身份的動態交際性和語用屬性，也就是說，身份被視為一種能夠推動交際目標得以實現的語用資源。在身份的話語實現方式上，語體、話語內容、言語行為和語法選擇等多種語言手段均可幫助言語者建構相關的語用身份，實現交際目的。本研究主要考察文本作者通過狀位名詞這一話語實現手段所建構的不同身份，及其語用功能的實現和主觀性語義的表達，本文將這些身份視為文本作者在與讀者在線交際中構建的實時身份，是可利用的語用資源，以實現不同的交際目的和需求，因而具有臨時性、動態性和可變性特征。

二、名詞作狀語的范圍界定和分類

沈家煊（1999）指出，當名詞做狀語時，往往需添加一下三類標志是：語義格標志介詞、副詞性后綴“地/的”和比況后綴“似的”。介賓短語充當狀語是一種常見的語言現象，名詞在加上“似的”之后，其自身的性狀意義得到了充分的激發，因而可以作為狀語來對名詞進行修飾。上述兩種名詞作狀語的用法都屬于典型范疇，不在本文研究的范圍內。“地”作為結構助詞，是一種狀語標記，雖然都可以凸顯名詞的性狀義，但卻和“似的”產生不同的語義，例如：名詞在加上“似的”之后，其自身的性狀意義得到了充分激發，因而可以作為狀語來對名詞進行修飾。

（1）前任社長曾獲得某外國著名商品的獨占銷售權，到了鈴木社長這一代，商品才奇跡似的大量暢銷，締造了相當大的收益。（CCL語料庫 哈佛管理培訓系列全集）

（2）她要讓機頭栽進地里，阻止飛機前進，然后等待葬身烈火之中！然而，飛機奇跡地停住了。（CCL語料庫 讀者）

例（1）中“奇跡似的”更具有描寫性，且僅體現了對“商品大量暢銷”這一狀態的客觀描述，而例（2）中“奇跡地”則表明作者認為“飛機停住”是個奇跡，蘊含著主觀語義。由此可見，“似的”對名詞性狀義的凸顯更強，能夠和強實體性名詞結合作狀語，屬于名詞作狀語的自然用法；而“N de V”結構中的N多是具有性狀義的抽象名詞，是名詞作狀語的標記性用法，屬于本文的討論范疇。因此，本文所研究的名詞作狀語的兩種結構包括“NV”和“N de V”，其中“N de V”結構還包括對名詞前添加修飾性程度副詞或形容詞、將名詞列舉或重疊等形式的考察。

三、研究設計

本研究以《項羽本紀》《紅樓夢》、SKELL語料庫和CCL語料庫作為語料來源，分別檢索英漢語料中名詞作狀語的語例，從語用學視角考察狀位名詞的主觀化語義，并以語用身份論為理論框架對名詞作狀語的語用特征和功能進行英漢對比研究。本研究擬回答下列問題：第一，英漢語料中作者通過狀位名詞分別建構了哪些身份？第二，作者通過狀位名詞所構建的身份具有哪些語用功能？第三，英漢語言中名詞作狀語所衍生的主觀性語義有何異同？

四、狀位名詞的語用身份建構

（一）評價者

名詞做狀語可表達言說者的感情狀態，體現出較強的主觀性。此時，言者在和讀者在即時語境的互動中構建了評價者的語用身份，以表達自己的感受和評說，如例（3）和例（4）。和表工具、時空、方式等語義的狀位名詞不同，蘊含說話人主觀評價的狀位名詞語義指向往往比較復雜。它們一般不指向謂語動詞，而是指向動詞前后的其他名詞性成分或指向整個事件，如例（3）中的“敵意”是人的情感表現，在句中指向施事“絲廠老板朱吟秋”。上例中，作者通過狀位名詞加標記性助詞“地”的主觀化處理，構建了評價者身份，在和讀者的文本互動中傳遞了對施事主體的主觀感受。試對比，若將名詞狀語“敵意地”改為無標記用法的介詞狀語“以敵意的目光”，那便只是描述動作“看”的發生方式，此時作者的身份也隨之變為客觀敘事者，即不存在主觀語義的表達。例（4）中“真心”同樣表達作者的主觀評價，但并未添加標記性助詞“地”，且在《紅樓夢》語料中多次出現“真心”直接作狀語的結構，如“真心相愛”“真心辦事”等。這主要是由于其常處于狀位，已開始副詞化歷程，《紅樓夢》語料中類似的名詞還有“好心”“暗中”等。

（3）坐在孫吉人斜對面的一位絲廠老板朱吟秋搶著說，敵意地看了雷參謀一眼，又用肘彎碰碰他旁邊的陳君宜，五云織綢廠的老板，一位將近四十歲的瘦男子。（CCL語料庫 《子夜》）

（4）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說，我們老爺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來。”（《紅樓夢》第九十三章 甄家仆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同樣，前文例（2）中“奇跡地”并不單單指向“停住”這一動作，還描寫并評述了“飛機遇事失控后停住”這一整個事件。也就是說，在正常飛行的狀態下，經過操作使飛機停下并非難事，只有在遇事失控的特定語境下才算是奇跡。究其原因，狀位名詞是經過了言說者的主觀化處理才進入了狀位，是句法結構主觀化的一種表現形式，而非事物的本身表現。因此，狀位名詞是言者在說話時刻對特定語境進行感知并做出評價的結果，與即時言語場景相關聯，體現出較高的動態交際值（Communication Dynamism）（李國宏，2014），同時也體現了作者身份建構的動態性和即時性。作者通過名詞作狀語這一話語實現手段，實時構建了評價者的語用身份，以實現在與讀者即時互動中表明自己主觀感受和評價的交際意圖。

在英語語言中，言者無法通過狀位名詞構建評價者身份，而是通過將副詞置于主謂之間實現其主觀語義的表達，如例（5）中angrily緊跟在主語之后，其語義指向發生變化，不單單指向“shake off”這一動作發生方式，更多地指向實施主語“Richie”，表達對其主觀評價。

（5）Richie angrily shook off the restraining hand.（SKELL語料庫）

（二）強調者

言說者還可通過名詞列舉或重復構建強調者身份，在與讀者交互中實現主觀情感的表達，如例（6）（7）和（8）。“白天黑夜”和“一個字/音節……一個字/音節……地”構建讀者強調者身份，強調“我們”干活的勤懇和“先生”治學的嚴謹認真，為“我們”的抱怨提供合理依據，以及表達對“先生”治學態度的贊揚和肯定。上述語例同時體現身份建構的策略性，言者在與讀者的文本互動中在線建構了強調者身份，并將之作為一種語用資源，以實現特定交際目的，即著重強調，增強表達效果，使“我們”的抱怨和對“先生”的贊揚合理化。例（8）中的“箭步”本身就帶有比喻義，意為“像劍一樣快的步子”，在句中用作作者主觀化的夸張描寫，強調“任團結”速度之快。

（6）有人說鄉鎮企業靠不正之風搞經營，這不公平。我們白天黑夜地干，靠貨真價實搞經營，只要有活干，利再薄，我們也接下來。（CCL語料庫 市場報1994年）

（7）先生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斟酌，一行詩一行詩地翻譯，一卷詩一卷詩地譯出、謄抄。（CCL語料庫 1995年人民日報）

（8）萬般無奈，任團結箭步沖上馬路，見一輛“黃河”大卡車開來，忙揮動雙手。（CCL語料庫1993年人民日報）

名詞作狀語的用法早在古文中就已出現，常被視為詞類活用現象。如例（9）名詞“兄”直接充當狀語，修飾動詞“事”，意為像對待兄長一樣；例（10）名詞“翼”直接修飾動詞“蔽”，意為像鳥兒張開翅膀一樣。該例中，說話人同樣構建了強調者身份，著重表現沛公和項伯之衷心。

（9）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史記 項羽本紀》）

（10）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史記 項羽本紀》

英語中同樣存在著言說者通過狀位名詞構建強調者身份的語言現象，如例（11）和（12），常以物質名詞加形容詞的組合方式呈現，含有比喻義和夸張性，可還原為“as……as……”。該例中，作者通過介詞省略將名詞提前直接置于狀位，強化其顯現度，從而在與讀者的即時互動中達成強調的語用意圖。

（11）The amount of room for error is paper thin.（SKELL語料庫）

（12）His hair turns snow white as it grows out long and spiked.（SKELL語料庫）

（三）信息凸顯者

除主觀情感外，狀位名詞還可表工具、方式等語義，如例（13）和（14）。該例中，“電子計算機”和“電話”是指發生“售票”和“聯系”的行為所依靠的工具，這一用法可被視為介詞的省略，因此可還原為“用/通過電子計算機/電話”。此時，作者并未構建評價者或強調者身份，表達其主觀情感，但也并非以客觀敘事者的身份呈現。仔細分析便可發現，例（15）的表達重心聚焦于介詞后面的工具“電話”，而在例（13）和（14）中，更進一步附加了信息的聯系方式，且含有方便迅速的主觀語義。按照Goldberg（1995）構式語法的理論觀點，只要是在結構上發生了變化，就一定會引起語義上的相關變化。狀位名詞和介詞結構雖然表達了同樣的話語意義，但作者所建構的語用身份和意欲表達的語用意義卻有天壤之別。作者通過介詞結構建構客觀敘事者身份，并對動作發生所憑借的工具和方式進行描寫說明，而標記性的名詞狀語除了表示工具意義和方式意義之外，還具有一定的主觀意義。例（13）和（14）中，作者通過介詞省略將名詞直接置于狀位，增加其顯現度，使之更加接近語義與信息焦點，從而構建信息凸顯者身份，以實現春運售票先進便捷以及記者聯系迅速頻繁的語用凸顯，增強表達效果。

（13）據統計，全路有近200個較大的車站實現了電子計算機售票，而且絕大多數使用情況良好，提高了售票速度和質量，減少了旅客排隊時間，對維護車站的正常秩序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CCL語料庫 1998年人民日報）

（14）從接信的第二天上午開始，記者便不停地與這三家單位電話聯系。（CCL語料庫1994年報刊精選）

（15）從接信的第二天上午開始，記者便不停地與這三家單位用電話聯系。

英語中，言者同樣可通過名詞作狀語，即省略介詞這一主觀化表達方式，構建信息凸顯者身份，如例（16）和（17）。上述兩例中的狀位名詞均可還原為介詞結構“scored by machine”和“famous in the world”，而例（16）介詞的省略凸顯了機器評分的客觀中立，例（17）則凸顯該地景觀和餐館的聞名程度，體現作者呼吁參考者規范答案填寫和吸引游客的交際或語用意圖。

（16）Since the answer sheet is machine scored， incomplete erasures may be interpreted as intended answers.（SKELL語料庫）

（17）The white beaches and hundreds of choice restaurants are world famous.（SKELL語料庫）

五、結語

本研究從語用學視角，以語用身份論為理論框架闡釋狀位名詞的身份建構，并探討其語用功能，為語言主觀性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深化語言主觀性研究。通過對比研究發現，在英漢語言中，言者通過名詞作狀語這一句法結構主觀化形式，均構建了信息凸顯者和強調者身份，此外漢語中言者還可通過該話語手段構建評價者身份，而英語中該身份的建構則主要通過將副詞置于主謂之間。名詞作狀語在英漢語言中均表達了言者的主觀性語義，而在漢語中的使用形式更加豐富，包括名詞直接做狀語、名詞后加標記性助詞“地”、名詞前添加修飾性程度副詞或形容詞、將名詞列舉或重疊等形式。言者通過名詞作狀語這一話語實現途徑，在與讀者的在線文本互動中構建不同的即時身份，并將之用作一種語用資源，以實現特定的交際或語用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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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殷萍遙（1998-），漢族，山東威海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跨文化與翻譯、語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