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畫派廣彩瓷，絕無僅有的群體創作

文/圖：洪則涌

廣東省博物館藏廣東博物商會制廣彩安居圖盤

二高一陳（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開創的嶺南畫派在20世紀初崛起后，與京津畫派、海上畫派三足鼎立；廣彩瓷作為18世紀至20世紀二百多年間外銷瓷中最大量、流行最廣的“中國制造”，在傳播中華文明及與世界文化的交流中做出過獨特的不可磨滅的貢獻。嶺南文化的這兩朵奇葩曾經在20世紀初嫁接繁殖，大放異彩。

嶺南畫派諸家不僅把“折衷中西，融匯古今”體現在紙絹畫作上，同時也體現在那個時代的廣彩瓷作上。嶺南畫派集體性深度進入廣彩瓷創作，這在歷代畫派中絕無僅有，在歷代各地陶瓷也是獨一無二。

嶺南畫派廣彩瓷創作是集體行為

嶺南畫派諸家進入廣彩瓷創作，并非個體行為，而是集體行為。清光緒末年，高劍父等人留日歸國創立“廣東博物商會”，此商會本身就是嶺南畫派廣彩瓷的集體品牌。廣東省博物館藏冷月棲簧圖盤就是由高奇峰、潘達微、陳樹人合作而成。

廣東博物商會包括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潘達微、伍德彝、劉群興、蔡月槎、高劍僧、周一峰、何劍士、馮潤芝、高玉書、張谷雛、布廷森、陳伯峰等，“擷芳館”包括潘達微、溫幼菊、程景宣、尹笛云、劉群興在其中，趙少昂、楊善深等也都有廣彩瓷作存世。如高劍父的梨花彩蝶盤、雄風紋盤、牡丹彩瓶、螳螂彩盤、鸚鵡決明子盤，高奇峰的壽星紋花口盤，劉群興的仿黃慎風格四件套盤，馮耀卿定制盤，巴拿馬世博會獲獎十二王擊球圖箭筒，高劍僧的群鹿紋圓板，周一峰的桃花源盤，何劍士的斬妖圖盤、升官發財圖盤、中國女俠秋瑾像盤，馮潤芝的云逸駕艇渡宋兵圖盤，高玉書的羅漢圖對盤，陳伯峰山水詩文扇形瓷板，趙少昂的花蜂四件套盤，楊善深花鳥三件盤，擷芳館十二生肖盤等。

可以說，20 世紀初嶺南諸家集體性加入廣彩瓷的創作中，這在歷代所有畫派中是絕無僅有的。晚清淺絳彩瓷的創作有程門、顧海林、石祉庭等畫家介入，但這些人在紙絹繪畫領域都還談不上一流；民國景德鎮的“新粉彩”受海派影響，但基本沒什么海派大家真正參與進去，至多也就是偶爾個別客串一下而已。而深度參與廣彩瓷創作的嶺南畫派諸家，在中國畫壇可謂極具影響力，這個群體深度參與那個時代的廣彩瓷，實為前所未有。

藝術主張在廣彩瓷上的體現

隔山源流

“二高一陳”師出二居，我們在一些那個時期的廣彩瓷上，能夠看到隔山畫派的源流。比如鸚鵡決明子圖盤，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有此高劍父初入居門的畫稿。

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藏“鈞淮生寫于博物商會”的玉蘭花紋碟上留有撞水撞粉的影子。

折衷中西

廣東省博物館藏高奇峰、潘達微、陳樹人合作廣彩冷月棲簧圖盤

廣東省博物館藏高劍僧廣彩群鹿圖瓷板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高劍父鸚鵡決明子畫稿與高劍父廣彩鸚鵡決明子圖盤

高劍僧的群鹿紋圓瓷板上梅花鹿的光影明暗的表現與傳統瓷繪的表現方式迥異，顯然是從其兄長處學習了西畫的表現手法；“天風七子”之周一峰在桃花源圖廣彩瓷盤上側樹林焦點透視法的表現，也應是高奇峰在日本所學的反映；廣東博物商會制款安居圖盤背景，通過渲染突出的一輪圓月，產生出迷離空蒙的感覺，是受日本畫喜歡渲染背景表現天色以增強深度與空間感與時空感的影響。

嶺南風物

廣東省博物館藏有兩件安居圖廣彩瓷，都有“廣東博物商會”印章底款，其中一件繪有四組紅棉邊飾。紅棉可以說是嶺南文化具有象征性意義的符號，而瓷上紅棉也體現了嶺南畫派以嶺南風物、題材入畫的藝術主張。

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藏“廣東博物商會制春夜宴桃李園”廣彩碟，背景的園林建筑充滿南國風情；劉群興在他的作品中還留有“掛綠主人造”印款，劉是廣州增城人，增城掛綠被稱為荔枝之王；贈柯維廉的廣彩瓷板題款留下了粵語“師奶”的語言記憶，從這塊瓷板題款的“師奶”與現今影視作品及粵語人群口頭表達的“師奶”詞意的比較中，我們還能感覺到百年間語意的變遷。

革命精神

何劍士斬妖圖盤、升官發財圖盤、中國女俠秋瑾像盤，馮潤芝云逸駕艇渡宋兵圖盤，高劍父雄風紋盤，鷹紋盤，溫生才刺殺孚琦圖盤等廣彩瓷作上表現出的革命精神與嶺南畫派在紙絹畫作上的表現也是一致的，同樣是極具時代精神。辛亥革命的成功首先是這些嶺南先賢通過《時事畫報》、廣東博物商會廣彩瓷等在廣大民眾中的廣泛宣傳，在思想上的鋪墊及武裝。以“廣東博物商會”為代表的嶺南畫派廣彩瓷不僅是辛亥革命的見證者，更是辛亥革命的直接參加者。

嶺南畫派的瓷業計劃成為“國策”

嶺南畫派諸家進入廣彩瓷創作，并非一時興起的客串行為，他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停留在書齋里，而是走出書齋，用到實業救國的實踐探索中去，充分體現了廣東人的務實精神。

1906 年，劉群興在廣州幾家瓷莊的出資下對江西景德鎮的瓷業進行了考察，并于景德鎮搜購御窯廠剩余的舊素胎。在景德鎮，劉群興考察過瓷坭的來源、制造工藝、生產流程、釉料制造、瓷室結構及燃料的來源，并且繪畫出圖樣。1907 年，高劍父由日本回國并攜高奇峰留日時，劉群興就向高劍父報告這一行程以及當中的收獲。高氏云：“此等壯舉需賴以時日，有相當經濟基礎和政力支持，方能實施。目前狀況，若經濟許可就在廣州小試，積累經驗，待孫先生實施革命成功之日，才能一展抱負。”

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藏廣東博物商會制春夜宴桃李園圖盤與《時事畫報》重游泮水圖(局部）嶺南園林建筑對比

廣東省博物館藏何劍士廣彩升官發財圖盤

嶺南畫派遲至1908 年末已成立了“廣東博物商會”。“廣東博物商會”既是嶺南畫派踐行實業救國的載體，也是高劍父、高奇峰等人掩護革命、為革命籌措經費的依靠。

《時事畫報》1909 年2 月曾刊載：“中國瓷質，為全球冠。茍制造精美，挽回利權不少也。本報同人高君劍父，近亦組一陶業公司，急起直追，或不讓人專美乎。”

1910 年廣東博物商會在《時事畫報》刊登廣告：“茲本商會擬聘請畫師四十位專司繪事，以能繪精細人物花鳥者為及格。每月修金約十五元至五十元。如欲就席者，祈請至本商會面訂。廣州省城河南保安社第八號門牌，博物商會啟。”

“廣東博物商會”參與者與《時事畫報》同仁兩者間有十分多的重合，如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潘達微、蔡月槎、何劍士、馮潤芝等。

“江樹迷離又晚天，歸帆沖破夕陽煙。林隱村燈明乍滅，桌翻水月碎還圓。故鄉目斷余千里，客地萍蹤適豐年。夜涼露重征衣濕，饒調聲高月滿船。”這首《昌江月夜行舟》出自1913 年劉群興《民二年秋偕劍師由粵往江西之景德鎮旅途中雜作十首》，記錄了他隨高劍父赴江西景德鎮的一段歷史。

1948 年高劍父在廣州對學生的講話中曾言及于民國元年(1912 年)與黃興在孫中山先生處晚飯后談起國家的經濟建設，高氏云:“……國父問我:‘爾想辦甚么?’我云欲辦工業。國父問甚么工業?我說瓷業，我說工業中只有瓷業可以執世界牛耳，我就草擬了一本《瓷業大王計劃》呈國父，國父見子頗為贊許，于是請國父函協和給我饒州的御窯廠為基地(時李協和為江西都督)。我們迄今無處尋覓《瓷業大王計劃》。”

但高氏后來的《勉詞》也稱:“全副精神為瓷業，欲造瓷業大王。又往各處調查，曾著一本瓷業大王計劃書，如孫總□口大為嘉許，乃預支一千萬。總理黃克強、伍廷芳、中央要人都贊成，擬請德、法、日三國技師……”

簡又文所編高劍父年表中也講到1912 年冬月高氏前往景德鎮成立“中華瓷業公司”。在高奇峰主持的《真相畫報》第十一期至第十四期，高劍父就撰文論述瓷器圖案。在第十六期中，高劍父更發表《論瓷第一篇·緒言》，第十七期又見《論古瓷原始于陶器》。

據黎葛民和麥漢永記述，1914 年春天，高劍父與一潮州籍友人于景德鎮設“江西瓷業公司”，以出口瓷畫及資瓷像為主，成員中就有張谷雛、布廷森、高玉書、劉群興、高劍僧、陳伯峰等人。

在孫中山《建國方略》中有關“鄱陽港”及“景德鎮磁器工業應移建之于此地”的構想極有可能是來源于高劍父“瓷業大王”的想法。因為高劍父曾率劉群興、高劍僧、高玉書等不止一次去過景德鎮，劉群興《鄱陽湖上阻風南康》和高劍父的詩反映出他們深知景德鎮“蓋以運輸便利缺乏之故，景德之磁常因之大受損壞，而出口換船之際，尤常使制成之磁器碰損也。”嶺南畫派的瓷業計劃甚至一度上升為孫中山的“國策”。

嶺南畫派諸家從晚清開始不僅是在圖案、圖式上對廣彩瓷進行革新，而且在瓷器的器型、胎、釉、釉上彩料、釉下青花、瓷雕、建窯燒造等方面進行探索、實踐。

劉群興1913 年的手稿記下了景德鎮茶葉末釉古方，更創作出瓷品配方及產品，生產場所就在江西“中央陶瓷試驗場”。另外，據馮耀卿之子馮漢柱記述，其父馮耀卿1910 年曾經到過江西景德鎮，試圖向當地工人介紹一種更佳的調節爐火方法，即利用溫度計來調節溫度，但是被當地因循守舊的工匠們拒絕了馮柏燎提出的新方法。

劉群興1919 年編印《廣州彩瓷產品目錄》117 種廣彩花式，其中108 種為其創作設計。這是最早的廣彩瓷產品目錄，即相當于為廣彩瓷制作提供了教學教材及規范，也為外商訂制提供了樣式。

1925 年至1926 年之間，劉群興于裕華瓷業公司建筑了三丈長的龍窯，窯址坐落于“河南”白蜆殼(今鳳凰崗)。高劍父于1926 年籌辦佛山美術院而且出任院長時，就即命劉群興結束彩瓷業務，前去“佛山美院”教雕塑及彩瓷。其實，劉群興在這方面的探索一直沒有停止。1927 年造龍窯耐酸陶瓷于南石頭；1929 年又轉教于省立女子一中，閑余之日就在家中自燒白瓷；1930 年又于“河南”伍家萬松園建單窯室，燒制出明潤白瓷；1931 年更建單室窯于勷勤大學的操場側，翌年于“河南”瑤頭馬沖橋之畔，匯源大街 21 號建成了“瑤溪窯”，自制白坯瓷。此為其自己設計的倒焰窯，稱“群興瓷業實驗場”，此處就是后來廣東省輕工業廳“瑤溪陶瓷工藝技術研究室”的前身。

廣東省博物館藏劉群興“環溪別館主人制”廣彩仕女圖盤

嶺南畫派的廣彩無疑是廣彩瓷歷史中的一段高光時刻，不僅體現了他們的藝術主張和實業救國夢想，更是嶺南文化中的先進性、革命性、包容性與務實性的集中體現，百年前的粵彩華章值得后人繼續不斷深入研究及深度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