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斯與英國戲劇復興：20世紀英國藝術委員會的政策源流及現實意義＊

YUXIN LIU 楊曉茁

（中央戲劇學院,北京 102209）

在西方國家，政府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資助文化藝術，其中資助文化遺產是歐洲各國政府的固定政策。然而，自工業革命以來，英國對藝術資助的態度逐漸消極。直到20世紀40年代，英國開始從私人慈善事業轉向公共資源資助藝術，并設立了官方支持的藝術委員會。自成立以來，在支持英國的藝術組織、藝術家和藝術項目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使英國戲劇逐漸從戰后的低谷中復蘇，并在國內外舞臺上取得輝煌成就，對提升英國的文化軟實力起到關鍵作用。英國藝術委員會的政策理念受到經濟學家凱恩斯的影響，凱恩斯認為政府有責任為社會提供優秀的藝術。作為藝術和政策倡導者，凱恩斯曾任英國藝術委員會主席，通過分析凱恩斯的思想和藝術觀念，可以了解英國藝術贊助模式和政策的形成與發展，以及其對英國戲劇復興做出的貢獻。

一、英國藝術委員會成立的背景

長期以來，英國政府在資助藝術家和表演藝術團體、組織生產和創作藝術的政策制定上猶豫不決。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初，倫敦的文化生活被迫中斷，根據戰時需要，政府組織了藝術家進行創作與演出。他們的作品被掛在國家美術館畫廊，一些作品還進行了全國巡回展覽。該項目被冠名為記錄英國(Recording Britain)，由美國的朝圣者信托基金(Pilgrim Trust)予以支持，該信托基金隨后為音樂和藝術促進委員會(the Council for the Encouragement of Music and the Arts)提供了初始資金。[1]在政府的召集下，演員們迅速前往國家娛樂服務協會(ENSA)服務，為部隊士兵和平民提供娛樂活動。1940年，BBC通過一系列廣播節目將政治自由與開放社會中的藝術自由聯系在一起，譴責納粹為政治目的通過審查制度侵害文化。

戰前，藝術評論家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對國家資助藝術持矛盾態度。戰爭開始后，他在《新政治家與國家》(The New Statesman and Nation)上發表文章：

“我們的目標是保留本民族的精神價值……如果要保持文明的火花，政府就必須伸出援手……與其說是希望政府贊助藝術，不如說是希望政府能阻止戰爭對藝術的破壞?！?/p>

貝爾呼吁建立一個公共機構，“即使不是成立部委，至少也要與政府保持密切聯系”，他傾向設立一個擁有廣泛權力的部門來保護和雇傭藝術家，組織展覽和表演藝術，出版藝術書籍，并對破損的公共建筑和古跡進行修復重建。[2]1942年，保守派政治家埃舍爾勛爵寫信給凱恩斯：“藝術要維持下去，國家補貼必不可少。”[3]這些條件和觀念的成熟使得建立由國家資助藝術的完整體系提上日程。在這個過程中，凱恩斯和他的文化經濟學思想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英格蘭藝術委員會與凱恩斯

（一）凱恩斯文藝觀念及經濟學思想影響

凱恩斯不僅是著名經濟學家，也是一位藝術鑒賞家和美學家。進入劍橋學習后，凱恩斯加入由知識分子組成的布魯姆斯伯里團體(The Bloomsbury Group)①。團體成員們擁護藝術，視自身為社會和審美價值革命的一部分。

凱恩斯的密友，哲學家摩爾(G.E.Moore)所著的《基本原理》為布魯姆斯伯里團體提供了哲學指導原則。摩爾認為，生命中最有價值的事物“可以被描述為人際交往的樂趣和對美麗事物的享受。”[4]摩爾認為對愛、藝術、美的創造與維護將證明私人或公共職責的正當性，這些特質構成社會進步的唯一標準。凱恩斯秉承著摩爾對真理與常識的熱情，以及對某些價值觀的強烈信念。[5]凱恩斯贊同摩爾認為愛與藝術是一切事物的中心。[6]這種信仰構成了凱恩斯藝術政策理念的基礎。凱恩斯認為藝術家與社會之間存在著密切關系，藝術家代表了時代精神，需要獲得足夠收入產生安全感。[7]凱恩斯和身為芭蕾舞演員的妻子Lydia Lopokova曾贊助過賽德勒威爾斯芭蕾舞團的創始人妮內特·德·瓦盧瓦(Ninette de Valois)。[8]凱恩斯夫婦對戰后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建立產生了巨大影響。與藝術家的情感聯系和友誼使得凱恩斯對藝術家具有深刻的理解：“他們在得到經濟保障之后，才能保持自身的藝術獨立性?！盵9]

具有“社會良知”是凱恩斯和布魯姆斯伯里團體的另一個特點。社會歷史學家諾埃爾·安南將凱恩斯歸為知識特權階級。[10]他們“具有奉獻精神，有生活目標，出于良心做工，具有使命感?！盵11]安南發現年青一代知識特權階級傾向于從事影響學術和文化政策的職位。凱恩斯的社會身份介乎于知識分子和政治顧問之間，作為研究公共政策和社會正義問題的知識分子，他對社會進步抱有期望，通過分析社會需求并計算其發展進程，試圖改變世界。[12]凱恩斯展示了雷蒙德·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所定義的“社會良知”身份，即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受害者抱有強烈的同情心理。布魯姆斯伯里團體的核心價值觀是“文明是個體的自由表達”，凱恩斯主義文化經濟學就是建立在該理念之上的實踐，其對創造經濟、政治和社會條件進行了強有力干預。在這些條件下，個人可以擺脫戰爭、經濟蕭條與偏見，自由地生活，并最終實現文明。[13]

除了對藝術的信仰和對社會的關切，凱恩斯還認可國家和政府在社會發展中的作用，他主張政府應采取積極行動來穩定經濟和管理市場。他對國家的概念涵蓋了那些被政策分析家認為是公民社會的機構組織。這些機構是以長期公共利益為出發點，而不是追求短期利益。[14]凱恩斯相信這些機構的影響力會隨著經濟水平的增長而增長。凱恩斯預測半獨立公民機構將對政府權威做出挑戰：“在未來，政府的任務是將權力下放，特別是建立半獨立的公司和行政機構，但又不損害民主原則或議會的最終主權?！盵15]

自20世紀30年代起，凱恩斯開始探討國家在藝術供應領域扮演的潛在角色[16]。他認為通過休閑娛樂可以塑造國民精神。一戰的慘敗使凱恩斯得出結論：“文明是一層薄弱的外殼，僅由少數人的意志支撐?！盵17]凱恩斯提出成立英國藝術委員會的設想是在戰后國家積極主義背景下提出的。他結合戰后的社會福利政策，提出了新的經濟政策，旨在抑制資本主義中的失業和剝削。凱恩斯所支持的文化機構為工業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價值觀提供了道德選擇。[18]在意識形態上，凱恩斯試圖將個人利己主義引導到藝術領域，并通過為藝術設立公共設施來實現這一目標。經濟學家艾倫·皮科克將凱恩斯描述為終極自由主義者。[19]凱恩斯認為政府的目標應該是使所有公民“平等且滿足”。他認為經濟滿足只是達到文明生活的手段，他認為“平等且滿足”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文化利益”的機會。[20]

（二）凱恩斯的藝術政策實踐

凱恩斯的藝術資助思想與其實踐深深結合在一起。1925年，凱恩斯發起成立“倫敦藝術家協會”(the London Artists Association)，他遵循市場化原則，為藝術家提供薪資保底，使其安心于創作，引入激勵機制，藝術家當年的盈利在進行抽成后剩下的為其個人所有。[21]這為他之后的藝術政策實踐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1945年6月，凱恩斯宣布英國藝術委員會的成立，他將藝術委員會定位為半獨立于政府，向藝術提供適度基金，激勵和支持藝術團體的機構。

考文特花園歌劇院的在戰后的重建是凱恩斯的重要舉措之一。1944年，音樂和藝術促進委員會獲得歌劇院的經營權，凱恩斯為歌劇院籌集資金并監督其運作。他還提出一項確保考文特花園資金的建議：“委員會一次性支付歌劇院2.5萬英鎊的運營費用，在隨后的財政年度中，委員會將為歌劇院提供一些資金保證?！盵22]他還指出：“高水準的歌劇和芭蕾舞團可以派遣到國外演出，這是國家文化強勢的證據，還可以吸引國內外游客?！盵23]

三、凱恩斯賦予英格蘭藝術委員會的理念：一臂之距與補貼政策

凱恩斯的藝術支持政策中的一些核心內容對當代政策制定仍產生著影響。英國文化政策的兩個主要特征，即政府“一臂之距”理念和“補貼政策”的制定，這兩個特征都與凱恩斯主義的文化思想有關。

1926年，凱恩斯在其藝術支持政策建議中提出建立半獨立的非政府機構，排除政治家對藝術作品施加影響的可能性，這種讓政府與由政府創建和資助的機構保持距離的方法，被稱為一臂之距原則。[24]一臂之距不是凱恩斯首創的概念，但他開創性地將用于資助學術研究的模式嫁接到藝術資助事務上。[25]20世紀中葉，一臂之距原則與藝術自由的觀念在意識形態上產生了共鳴，但在實踐中，藝術委員會從不是完全獨立的機構。[26]一臂之距原則可以盡可能少地令藝術受到政府的干預，所以在英聯邦國家中得到了廣泛應用。例如，加拿大和澳大利亞都先后建立了文化理事會。

凱恩斯通過建立國家干預政策機制來保護藝術家免受市場經濟的影響。他認為委員會的補貼及其程序要保持專業性，即由專業人士坐鎮委員會。[27]通過強調專業水準和同行評審，凱恩斯希望有抱負的人能夠從更多的藝術作品中收益。藝術委員會通過發展和支持藝術機構，為納稅人制作、呈現高雅藝術作品，以及采取委托制作的方式來支持專業藝術家，雖然藝術委員會的模式仍有缺陷，但作為英國藝術環境的改革者，藝術委員會推動了英國藝術事業的發展。

本研究探討了英國文藝資助政策的產生與發展，并指出知識分子和慈善家是政策制定過程中的盟友，這兩個團體對解決社會問題抱有共同信念，通過提供政策建議和資金支持進行合作。在他們的支持下，英國在戰后對藝術和文化進行了有效部署。凱恩斯帶領的英國藝術委員會，為英國文藝資助政策及英國藝術的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為公民文化權力而努力是藝術委員會長期為之努力的目標，也是凱恩斯留下的寶貴文化遺產。

注釋：

①布魯姆斯伯里團體是二十世紀初英國一個由少數精英知識分子組成的現代主義文藝團體，在歐美現代文化史上擁有突出的地位，知名成員包括弗吉尼亞·伍爾芙、E.M.福斯特、約翰·凱恩斯、克萊夫·貝爾、凡妮莎·貝爾、鄧肯·格蘭特、伯特蘭·羅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