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擁民

《齒輪與怪物》
(英)黛安·科伊爾著
(澳)田恬譯
中譯出版社
2022年11月
在今天,經濟學對政策的影響力可能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同時它所承受的批評,也可能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2008年以來,危機接踵而至,但是經濟學一而再、再而三地未能提前做出預測。而且,經濟學似乎也未能對數(shù)字經濟時代的到來做好準備,數(shù)字技術、大數(shù)據(jù)、機器學習和人工智能,正在徹底地改變經濟學試圖衡量、理解和塑造的現(xiàn)象,經濟學該如何應對?
《齒輪與怪物:數(shù)字時代經濟學的新議程》一書,在反思經濟學現(xiàn)狀的基礎上,探討了數(shù)字經濟時代,經濟學研究框架如何革新的問題。
在本書中,科伊爾首先指出,經濟學的許多批評者,往往把他們的觀點建立在那些忽略了經濟學真正缺陷的“稻草人”式批評之上。科伊爾認為,這種“稻草人”式的批評,不僅對經濟學研究及經濟學教育中的積極轉變置若罔聞,也使得一些經濟學家無意間忽略或故意否定了經濟學領域存在的根本問題。因此,她先花了一些筆墨為經濟學提供了理性的辯護,然后對其缺陷進行批判。這也是順理成章之舉,要討論數(shù)字經濟日益崛起的背景下經濟學未來發(fā)展的可能道路,當然得先認識清楚經濟學的優(yōu)勢和缺陷。
那么,經濟學有哪些“真正的缺陷”呢?科伊爾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列表,但是從全書來看,她批評的靶子似乎集中到了經濟學研究方法上。她在書中提出了一系列詰問,比如:經濟學在何種程度上具有述行性(“述行性”的英文為“performativity”,中文版譯者將它譯為“操演性”,不過筆者更傾向于譯為“述行性”。下文均采用“述行性”)?
全書圍繞批判經濟學的缺陷和構思數(shù)字時代的經濟學新議程這兩條主線展開。我個人認為,要理解《齒輪與怪物》全書,“述行性”可能是一個核心概念。
從學科研究對象的角度,可以把經濟學定義為關于市場的科學。當然,將經濟學定義為市場的科學并不意味著市場的環(huán)境不重要;企業(yè)和消費者等市場主體也很重要。這個定義的關鍵好處是,它能夠反映現(xiàn)代經濟學的述行性本質。
“述行性”這個術語,最初源于語言哲學領域,是言語行為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簡單地說,所謂“述行性”是指這樣一種現(xiàn)象:一種理論不僅僅在解釋社會,同時也在改造社會使其發(fā)展與理論本身相符合。
在經濟學中,述行性指的是這樣一種現(xiàn)象,經濟學塑造了作為它聲稱要研究對象的經濟。也就是說,作為一門科學的經濟學和作為其研究對象的經濟處于一種共同進化的關系中,經濟學在一定意義上創(chuàng)造了被認為是“經濟的”的那種事物。
述行性與兩個概念密切相關:一是反身性,二是預期自證。粗略地說,可以認為反身性概念比述行性更加寬泛一些,而述行性概念又比預期自證更加寬泛一些。當然在經濟學中,我們主要是在預期理論的背景下討論反身性的。如果行為主體的預期是理性的,那么他們的預期就應該會受到經濟學所采用的最新“技藝”的影響。因此,經濟學將通過影響人們形成預期的方式直接影響人們的行為。盧卡斯對宏觀經濟模型的著名批判(“盧卡斯批判”)濃縮了這種觀察:經濟學家通過建立宏觀經濟模型來預測經濟發(fā)展和行為,但是模型提供的預測和知識將直接改變行為主體的行為,從而使得當初的預測變得無關緊要。
在當代,經濟學不僅用于分析市場,而且可以用來設計市場,更具根本性意義的是,現(xiàn)代經濟學甚至決定了市場的規(guī)模和范圍。因此,經濟學是一門述行性科學。
與其他社會科學(家)相比,經濟學(家)在塑造現(xiàn)代社會政治經濟生活方面發(fā)揮著更加重要的作用。經濟學這門學科是隨著經濟、社會和政治的變化而內生地發(fā)展的,因此經濟學家對經濟學必須始終采取一種警醒和批判的態(tài)度。或者換句話說,經濟學家必須時刻注意到他們的理論的述行性本質,也必須應用他們的理論來分析自己作為“政策顧問”的角色。
在有的時候,經濟學家們可能會采取零敲碎打式的社會工程立場,比如在進行市場設計的時候,但是經濟學理論的述行性要求,他們最終必定要在更廣泛的社會和政治情境下采取某種規(guī)范立場,這是不可避免的。這也就意味著,到了某個階段,經濟學家的建議必定會超越“技術專家的意見”的性質,因而無法完全避免價值判斷。
這正是《齒輪與怪物》第一章“經濟學家的社會責任”的核心內容。事實上,從述行性的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齒輪與怪物》這本書的其余各章也是分別圍繞著經濟學述行性的某個特點或含義而展開的。
經濟學述行性意味著,必須拋棄如下傳統(tǒng)觀點:即經濟學家能夠站在他們所分析的對象之外,對經濟現(xiàn)象進行完全客觀的分析,因為經濟學家的價值觀、利益和對形勢的判斷會糾纏在一起。
經濟學述行性還意味著,一方面,經濟行為主體會通過他們的行動和思想來構建和運行市場;另一方面,市場也在以特定的方式塑造著經濟行為主體的認知,使得他們做出與經濟學假設相對應的行為。例如,一些(仍有爭議的)經濟實驗結果表明,經濟系學生在學習經濟學后會變得更加個人主義、更加理性,甚至更加機會主義。因此,經濟學可能需要一個“行為主體分類學”,來區(qū)分出經濟中具有某種一般角色的各種類型的行為主體。
最后,經濟學述行性還意味著,經濟學必須研究人們在行動中遵循的敘事和觀念,而且經濟學只是這些敘事和觀念的其中一個貢獻者。
此外,本書書名中的“齒輪”和“怪物”,也可以理解為經濟學述行性導致的一對悖論性結果,而且,在數(shù)字經濟時代,“怪物”將更加大量地涌現(xiàn)。
科伊爾在解釋本書的書名時說,“齒輪”代表著主流經濟學對個體的看法,他們關注自身利益,在特定環(huán)境中以獨立的身份進行互動,精打細算;“怪物”則代表著數(shù)字經濟中獨特的經濟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具有“雪球效應”,會受到社會影響,并且難以控制。所以,在數(shù)字經濟這個未經標注的領域仍然充滿大量未知,假如有一張地圖,在這個領域可以標注上“有怪物出沒”。經濟學把普通人視為經濟體中的“齒輪”,這種看法無形中又制造了更多的“怪物”和涌現(xiàn)現(xiàn)象。
這是經濟學述行性的悖論性結果。“齒輪”是因為認識不到經濟學的述行性本質而做出的假設,而“怪物”的出現(xiàn)則是因為述行性和認識不到述行性導致。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進入數(shù)字經濟時代之后,述行性有可能導致出現(xiàn)“怪物”橫行的情況。
科伊爾總結了數(shù)字市場本身的三大經濟特征。一是“超級明星特征”,它指由于規(guī)模收益遞增導致的“贏家通吃”和“贏家多吃”現(xiàn)象。二是數(shù)字市場上的間接網絡效應,它會導致集中贏家的出現(xiàn)。三是數(shù)字平臺能夠將需求和供給進行精準匹配。這幾個特征結合起來,導致小平臺難以出現(xiàn)和發(fā)展壯大,使得市場運行方式發(fā)生改變,偏離傳統(tǒng)經濟學(家)的心智模型。
事實上,這幾個特征都與數(shù)字經濟的述行性有關。我們每個人幾乎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只要在手機上點開過一條新聞,那么就會不斷有同樣主題的新聞推送過來。當然在這背后是某種算法,而算法的實質正是特定的“理論”與被數(shù)據(jù)化的行為或現(xiàn)象之間的聯(lián)系,并通過學習而強化,因此是一種述行性現(xiàn)象。
大約在100年以前,凱恩斯在1924年秋末的一天在牛津大學發(fā)表了一篇振聾發(fā)聵的演講——《自由放任主義的終結》,對當時的經濟學理論提出了批評,“這種理論,是如此的優(yōu)美和簡潔,以致人們很容易忘記,它不是以實際的事實為基礎的,而是建立在為了簡潔而引入的不完善的假設之上的……但是,經濟學家們在論證其觀點時,到了后半階段就常常不免涉及復雜性,此時他們通常就對上述假設有所保留……許多經濟學家即使認識到了這種簡化的假設不能準確地與事實相符合,仍然推論說,這種簡化的確代表著某種‘自然的因而是理想的、完美的東西。他們把這種簡化的假設看作是健康的,而把深一層次的復雜性看作是病態(tài)的。”
“齒輪”就是這樣一種假設,“怪物”則大體相當于凱恩斯所說的“復雜性”。想當年,大蕭條引發(fā)了凱恩斯主義的崛起,20世紀70年代的滯脹推動了新古典自由主義的復興。如今,在2008年后發(fā)生的一系列危機的沖擊之下,經濟學的變革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但是仍然在尋找新的范式。
一些可能的替代進路已經漸露蹤跡。比如說,復雜性理論、基于主體的模型等,但是它們都基于計算機方法,還沒有形成新的研究范式。
科伊爾本人則寄希望于政治經濟學的復興,強調摒棄將觀察分析與價值判斷人為割裂開來的舍本逐末行為。從上面的討論不難看出,這個意義上的政治經濟學,就是反映了述行性本質的經濟學。
(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