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邦本 韓昊坤
春秋時期,以諸侯國國君夫人為代表的權貴女性涉政現象,文獻中多有記載。古代史家認為,春秋時期權貴女性干政大量出現是禮崩樂壞的后果之一[1]。今人對此則有不同認識①。女性涉政背后有極其復雜的社會原因和個人情感因素,有必要進行深入研究和探討。清華簡《鄭武夫人規孺子》《鄭文公問太伯》等篇章為研究春秋時期權貴女性涉政提供了新材料。本文擬以這兩篇文獻為基礎,結合傳世文獻中的相關記載,對春秋早期鄭國權貴女性涉政現象進行分析,以期對先秦權貴女性涉政問題的研究有所補益。
清華簡《鄭武夫人規孺子》主要內容:一是武姜回憶鄭武公治國經驗,提出守喪期間“不知政”和“三年以教于大夫”的要求,并被鄭孺子接受;二是邊父作為諸大夫的代表,告誡諸大夫謹慎籌備鄭武公下葬前的禮制儀式,小祥之后,勸說鄭孺子親政,鄭孺子回答并安撫諸大夫。其中武姜涉政集中體現于規誡之言和教導鄭孺子如何執政方面。
對于簡文中武姜要求鄭孺子將執政權交給諸大夫的涉政行為,學者有不同認識。如李守奎認為這篇規諫之言是武姜為阻止鄭莊公順利執政而策劃的陰謀[2]11。白國紅認為鄭武公舊臣支持鄭孺子為君,力勸嗣君親政。鄭孺子有先君舊臣的支持,迫使武姜放棄立少子段,遵守先君遺命[3]。晁福林認為,新君繼位,君臣守義,遵守了鄭國的政治傳統,維系了國家權力的正常運轉,武姜突出“謀及卿士”,不讓莊公掌權[4]127-128。
如果從君卿政治關系的角度來看,我們認為武姜對莊公的繼位雖有不滿,但并未有廢長立幼的謀劃,其規勸莊公之語,更多是出于促進君卿大夫和睦,穩定國家統治之意,而非專意破壞禮制,干涉莊公執政,一定程度上反而體現出其維護鄭國政治傳統的禮制意義,原因如下。
首先,簡文中武姜對嗣君的稱呼,體現的是武姜屈己志以“和民”的意圖。武姜厭惡鄭莊公,喜愛少子段,不愿立鄭莊公為君,為《左傳》所明言:“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5]10-11李守奎先生認為,對嗣君的不同稱謂,反映出稱呼者如何看待對方的身份及其個人情感傾向,結論是武姜既無對新君之敬,情感上也難以接受其新君身份[2]15。這種稱呼僅表明武姜不喜莊公,并且自認為有教導新君的資格。這是因為,其一,武姜作為莊公嫡母和武公夫人,地位崇高,因其不喜莊公,所以對初繼位年紀尚輕的莊公有所輕視也是正常的。簡文中,武姜對鄭武公稱“君”“先君”,對莊公則不稱君,如“昔吾先君,如邦將有大事”,“故君與大夫晏焉,不相得惡。區區鄭邦望吾君”,“吾君陷于大難之中”“吾先君之常心,其可(何)不述(遂)”[6]104。武姜對鄭莊公不稱“君”,一方面是因為此時武公尚處于待葬狀態,莊公可能并未舉行繼位大典。另一方面則與武姜規勸莊公的場合有關,武姜對莊公的規勸應是母子之間的談話,處于相對私密的環境,所以不稱其為君。其二,武姜雖然不喜莊公,但莊公畢竟是武公在位時選定的合法繼承者,所以,武姜仍是壓制了自己的個人情感,站在國家穩定、君臣和睦的立場,規勸鄭孺子,稱述諸大夫的功績,強調君卿關系穩定和睦的重要性。武姜規勸莊公的重點在于言明卿大夫穩定鄭國家邦的貢獻,要求鄭孺子慎重對待他們。這段內容被鄭莊公化用為感念邊父等人功績的自白:“吾先君知二三子之不二心,用歷授之邦。不是然,又稱起吾先君于大難之中。”[6]104武姜深知先君舊臣支持鄭武公、穩定家邦三年的重大功績,雖心惡鄭孺子,仍教以團結諸大夫的言辭方法,使其禮數周備,有利于促進君臣關系。避免了因新君不遵政治禮節,未能“和民”而造成的嚴重政治后果。從規誡鄭孺子的出發點來說,是顧全大局的權貴女性形象。
其次,簡文中武姜力勸鄭孺子釋政,其目的在于以此方式考察先君舊臣的忠誠,而非意圖架空莊公,為少子段篡位謀劃。武姜以先君與諸大夫君臣相得一事勸勉鄭孺子,對鄭孺子施政提出了具體要求:
今吾君即世,孺子汝毋知邦政,屬之大夫,老婦亦將糾修宮中之政,門檻之外毋敢有知焉。老婦亦不敢以兄弟婚姻之言以亂大夫之政。孺子亦毋以褻豎卑御,勤力價馭,媚妒之臣恭其顏色,掩其巧語,以亂大夫之政。孺子汝恭大夫,且以教焉。如及三歲,幸果善之,孺子其重得良臣,四鄰以吾先君為能敘。如弗果善,吾先君而孤孺子,其罪亦足數也。邦人既盡聞之,孺子或誕告吾先君,如忍孺子之志,亦猶足。吾先君必將相孺子,以定鄭邦之社稷。[6]104
在此,武姜提出三點要求。其一,臨喪期間,鄭孺子不知政且不許近御之臣亂大夫之政。其二,與教于諸大夫三年,以考驗諸大夫是否與新君和睦融洽。其三,使鄭孺子告于鄭武公之尸。臨尸告言,借先君之靈,安定其君位。鄭孺子一一照辦:“孺子拜,乃皆臨。自是期以至葬日,孺子毋敢有知焉,屬之大夫及百執事人,皆懼,各恭其事。”[6]104將主持喪葬儀式的權力交給邊父為代表的諸大夫。小祥之后,邊父勸其親政。說明武公葬后,鄭莊公仍未親政,引起諸大夫的憂慮:“姑寧君,是有臣而為褻嬖,豈既臣之獲罪,或辱吾先君,曰是其藎臣也。”[6]105按武姜所說,鄭孺子交權,而后受教于諸大夫。然而未逾三年,鄭莊公就取得了諸大夫對他的忠誠:“今二三大夫畜孤而作焉,豈孤其足為勉,抑無如吾先君之憂何?”[6]105孤作名詞,指尊奉先君遺命而教養之。呂思勉先生認為:“臣之于君,固有孝養之意。”[7]“畜孤而作”表明得到先君舊臣認可,對鞏固新君權威有重大意義。以先君靈前告言為誓,在諸大夫看來,鄭莊公認可他們“蓄孤而作”的作為,以對先君武公有所交代。
從結果來看,鄭武夫人提出的考驗,加強了君卿的聯系。因為承命于先君,有輔佐幼主親政之責,諸大夫惶懼于鄭莊公拱而不言,遲遲不親政。由邊父面陳對鄭孺子親政的主張,實現君臣相得的局面。《國語》記載:“昔殷武丁能聳其德,至于神明……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無所稟令也。’武丁于是作書。”[8]先王故訓中,新君答言才算完成整個故事。鄭孺子的答言妥善安撫了先君舊臣,完成整個過程,才能使整篇文獻具有教化新君,遵行政治傳統的意味。鄭孺子和諸大夫針對武姜的要求,一一做出回應,反映出在武姜的干涉下,君卿關系更為融洽。
最后,從《鄭武夫人規孺子》文獻立意上來看,武公新喪莊公繼位之初,武姜雖心有不愿,但并未即刻謀劃扶立幼子之事,而是恪守教導職責,以維持國家政局穩定為重。
鄭武夫人稱揚先君功業治績,意在勸勉新君尊用前訓,承先君之德,勤政守禮,彰顯宗族福澤深厚。如果主導外朝政事的先君舊臣支持鄭莊公,君卿關系和睦,那么武姜不用如此教導鄭孺子。可以看出,武姜涉政源于其本人遵行并維護先君武公時期的政治傳統,是她履行教導嗣君職責的反映。晁福林先生指出,武姜重視“謀及卿士”的決策程序[4]127。邊父自陳:“昔吾先君使二三臣,抑早前后之以言,使群臣得執焉,且毋效于死。”[6]104有學者解讀為這是“武公當政時期對群臣朝夕訓示的景象”[9],可能是武公準允諸大夫跟隨其左右進言,言外之意,大臣們認為當下只受新君禮敬但不親近,希望重新調整君臣關系。正如武姜所說:“孺子亦毋以褻豎卑御,勤力價馭,媚妒之臣恭其顏色,掩其巧語,以亂大夫之政。”[6]104以巧語亂政者,即近御之臣,他們大多不是先君舊臣。說明武姜恐怕鄭孺子親近近御之臣,拋棄鄭國禮敬諸大夫的傳統。可見,為預防君卿矛盾加深,武姜積極主動教誨嗣子,恪守了其教育職責,穩定了政局。
武姜涉政的記載,豐富了春秋早期權貴女性履行家內教導職責的事例。在鄭國,諸卿大夫勢力強大,君卿共治政事的色彩更濃。為此,武姜遵行故訓,繼承鄭武公遺命,預防可能出現的新君和先君舊臣的權力斗爭,為的是維護鄭國政治穩定和權力平穩過渡。
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一文記載執政大臣太伯彌留之際,鄭文公前來問疾咨政之事,其中涉及荊寵,由此可對春秋早期鄭國權貴女性另一種形式的涉政現象進行考察。
簡文中太伯進諫規勸鄭文公時提及:“今及吾君,幼而滋長,不能慕吾先君之武徹莊功,孚淫媱于康,獲彼荊寵,為大其宮,君而狎之,不善哉。君如由彼孔叔、佚之夷、師之佢鹿、堵之俞彌,是四人者,方諫吾君于外,茲詹父內謫于中,君如是之不能懋,則卑若疾之亡醫。君之無問也,則亦無聞也。君之無出也,則亦無入也。戒之哉,君。吾若聞夫殷邦,湯為語而受亦為語。”[6]119文中的荊寵,即《左傳》中出現的鄭文公夫人文羋[5]436。太伯臨終告誡鄭文公,不能因過分寵愛荊寵,而荒怠政事。并趁機提出人事安排,認為鄭文公可以重用孔叔、堵俞彌等四人于外事進諫,以詹父言于宮中,使內外交通,以備問對咨詢。太伯所以勸諫鄭文公,即因荊寵阻礙了鄭文公和內外卿大夫的溝通。文末,提及商王湯和紂的故事,暗示他要警惕因婦言而亡國的征兆。
荊寵是否干政,對鄭文公產生了多大影響,以至于讓太伯擔憂,僅從《鄭文公問太伯》一文還不能有明確判斷,需要結合文獻的相關記載進行分析。《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載:“丙子晨,鄭文夫人羋氏、姜氏勞楚子于柯澤。”[5]436“丁丑,楚子入享于鄭,九獻,庭實旅百,加籩豆六品。享畢,夜出,文羋送于軍。”[5]437文羋在鄭國與楚國關系中起到了比較重要的連接作用。結合清華簡中太伯的擔憂,有可能是出于文公與楚國關系的考慮。
從當時政局來看,鄭國在齊楚之間搖擺不定,究竟是從楚還是從齊,鄭文公與先君舊臣可能有不同的立場。魯莊公二十七年(公元前667年)幽之會后,鄭國服屬于齊國,但從魯莊公二十八年至僖公三年,楚國多次出兵伐鄭。此時齊桓公忙于北方“攘夷”之事,未能騰出手來幫助鄭國。迫于楚國的壓力,鄭文公開始有了從楚的意圖,這是其寵幸荊寵的重要前提。但鄭文公的從楚,與先君舊臣的從齊是有分歧的。如僖公三年,“楚人伐鄭,鄭伯欲成。孔叔不可,曰:‘齊方勤我,棄德,不祥’”[5]313。不久,君卿再次產生分歧:“秋八月,諸侯盟于首止。鄭伯逃歸不盟。”[5]329《左傳》記載:“(僖公五年)秋,諸侯盟。王使周公召鄭伯,曰:‘吾撫女以從楚,輔之以晉,可以少安。’鄭伯喜于王命,而懼其不朝于齊也,故逃歸不盟。孔叔止之,曰:‘國君不可以輕,輕則失親;失親,患必至。病而乞盟,所喪多矣。君必悔之。’弗聽,逃其師而歸。”[5]334僖公七年孔叔再次表達從齊的政治態度:“請下齊以救國。”[5]345前一年鄭國因逃首止之會,而遭到齊桓公的征討,故孔叔如是說。
從楚、從齊的邦交事務,成為鄭國君卿關注的首要之事。鄭文公親楚的政治目的,以周楚關系緩和為基礎才能實現。楚成王元年(公元前671年),周惠王和楚成王已建立聯系:“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于諸侯。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于是楚地千里。”[10]若能聯合楚國支持周王,鄭文公恢復先君功業的希望更大,亦可借調整邦交政策的契機,強化君權,加強對內政的控制。鄭文公本人年輕氣盛,因此決意背靠楚國,背棄齊國之盟,建立匡扶周天子的功勛。而此時荊寵憑借政治聯姻,能夠發揮作用。
通過荊寵,以楚人為后盾給鄭文公更大信心,也是其最終決定逃首止之盟的底氣所在。孔叔一針見血地指出鄭文公好強爭勝的性格:“諺有之曰:‘心則不競,何憚于病?’既不能強,又不能弱,所以斃也。國危矣。”[5]345逃盟的次年,齊國即攻伐鄭國,鄭國因鄭文公的擅自舉動,付出了代價。
由上述分析可知,荊寵文羋的涉政行為屬于被動涉政,與武姜涉政方式和目的是根本不同的,荊寵文羋涉及政事主要是因為君主的利益權衡,被迫卷入政治紛爭。鄭文公通過支持荊寵文羋,來推行與卿大夫意見相左的邦交政策,意在突破卿大夫的限制,拓展自己的施政空間,強化君權。
從禮制和政治的關系考慮,武姜涉政豐富了我們對禮制和政治復雜關系的認識。春秋時期,權貴女性出于自身政治利益利用禮制或僭越禮制的事例占多數,較少有權貴女性為確保政治局面穩妥維護禮制的。武姜涉政既體現出權貴女性積極主動涉政的一面,又體現出權貴女性履行家內職責、維護邦國秩序的涉政特點。而荊寵涉政成為太伯隱憂,則可能是受周人傳統觀念影響。例如,周人傳統中有婦人不出宮的道德規范,而僖公二十二年,鄭文公即派夫人文羋和姜氏出迎楚成王,慶祝宋楚泓水之戰中的勝利[5]436-437,因此,太伯等人才會以為荊寵的以色侍君可能會帶來惡政。
總之,春秋時期禮制規范要求權貴女性不得涉政,但其落實到政治實踐的過程卻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也是復雜多變的。
注釋
①如商周之際女性社會地位下降,開始出現女性涉政亡國的聲音。西周時期雖然制度上規定女性不得干政,但具體實施起來仍有較大差距。貴族女性背后的勢力決定了她們難以完全脫離政事,而是依附于男性,間接干政等。參見謝乃和:《試論商周時期貴族婦女地位的兩次轉型》,《北方論叢》2008年第1期;謝乃和:《古代社會與政治——周代的政體及其變遷》,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耿超、劉姍:《春秋時期貴族婦女的參政與兩性關系》,《管子學刊》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