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程序中的貨幣資金取回權

陳思思

福建大道之行律師事務所，福建 廈門 361000

一、關于破產取回權的基礎

（一）案例引入

現通過破產程序中較常見的案例引入本文所討論的主要問題，基本案情如下：因業務所需，A 公司與B 公司簽訂保證合同，由A 公司向B 公司支付100 萬元工程履約保證金，后B 公司因資不抵債被人民法院裁定進入破產清算程序。A 公司主張案涉100 萬保證金為其所有，遂向B 公司破產管理人主張該款項取回權，B 公司破產管理人不予認可。A 公司遂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主張100 萬資金的取回權。

（二）破產取回權的基礎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二百三十五條規定，對于無權取得不動產或者動產的，權利人可以要求歸還原物；依據《民法典》第四百六十二條的規定，若占有人取得的不動產或者動產被他人侵占的，占有人有權要求歸還原物；若他人對占有人的占有造成阻礙的，占有人有權要求解除妨礙的狀態及危險；若他人因侵占或者妨害對占有人造成損害的，占有人有權要求損害賠償。取回權以民法所有權和其他財產權為基礎，前提是權利人對標的物享有合法的物權，或基于占有而享有返還請求權，其對象為特定財產。

在破產程序中，物上返還請求權也體現為取回權。財產持有人進入破產程序后，取回權是指破產管理人接管債務人財產后，對于債務人持有但所有權并非歸屬債務人的財產，財產的所有人或者權利人可以向破產管理人主張取回財產的權利。不屬于債務人的財產一般包括債務人基于倉儲、保管、加工承攬、委托交易、代銷、借用、寄存、租賃等法律關系占有、使用的他人財產。學界通說認為，作為種類物之貨幣歸屬一律適用“占有即所有”原則［1］，在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后，相對人向破產管理人主張貨幣資金的取回權，應具備一定的條件。

二、取回權的行使程序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破產法》）第三十八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以下簡稱《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二十七條規定，權利人可以在一定期限內向管理人主張取回相關財產，若破產管理人不予認可，權利人可以起訴債務人，以訴訟方式要求行使取回權。由此產生了破產衍生訴訟中的破產取回權糾紛。依據前述規定，破產取回權的行使主體為權利人，行使對象為破產管理人，但破產取回權不同于債權，無需通過債權申報程序主張，法律對取回權人主張權利的方式并未進行過多規定。

基于破產程序的效率以及效益的考量，《企業破產法》對取回權人行使權利進行了一定的限制。從行使時間上看，為促使權利人積極行使權利，取回權人向破產管理人主張權利應有一定時間要求，《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明確規定，應當在破產財產變價方案或者和解協議、重整計劃草案提交債權人會議表決前向破產管理人提出。若在前述期限后主張取回權的，則應當承擔因其延遲行使取回權所增加的相關費用。并且《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八條也明確規定，若權利人未依法支付相關費用，管理人有權拒絕權利人取回相關財產。

三、針對特定化貨幣行使取回權的基礎

（一）特定化貨幣取回權的特征

取回權的標的系屬于權利人所有或具有相應權利，不屬于債務人財產，權利人據實體法上的權利而行使取回權。在破產申請受理前，破產取回權即合法有效存在，因而權利人有權要求返還。

一般情況下，取回權以物權作為權利基礎且以特定物為請求標的。取回權的制度功能，在于取回權利人財產，保護權利人權益。從工作流程上考量，破產企業的管理人在破產企業進入破產程序后，即應依法履職，及時、全面接管債務人財產。因時間及現實條件的限制，通常情況下，破產管理人無法事先詳盡查明所接管之財產的真實權屬，僅為被動就債務人財產現狀進行接管，并逐步開展下一步工作。破產管理人接管后，經取回權人申請及管理人調查，對于不屬于債務人的財產，不列入破產財產，一般情況下要求取回對象在客觀上可與債務人的財產區分，一般應當限于取回特定化的原物。但是，具有物權性的取回權在特定條件下也可以發生轉換。

貨幣資金作為一種特殊種類物，具有高度可替代性，一般遵循占有即所有的規則。基于其貨幣屬性，一般情況下，貨幣資金在進入債務人銀行賬戶后即與賬戶內原有貨幣發生混同，無法從外觀上判斷貨幣資金的所有權人，故一般即推定為歸債務人所有。若取回權人欲針對貨幣資金行使取回權，則對其主張負有舉證責任，應舉證證明目標貨幣具有區別于其他貨幣的特征。實踐中，取回權人應當能夠證明其行使取回權時目標貨幣資金的存在形式、管理狀態、使用情況，以證明其具有物的獨立屬性。

（二）特定化貨幣行使取回權以法律規定或者當事人約定為基礎

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已廢止）第八十五條，該條規定列明了三種貨幣特定化形式，即“特戶”“封金”“保證金”。此時，貨幣資金作為債務人履行債務的擔保，由出質人交付給質權人占有管理，并賦予該貨幣特定的形式，而使其具有物的屬性，屬于動產質押。

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五十三條，若當事人在擔保合同中概括描述擔保財產，且該描述達到可以合理識別擔保財產的水準，則人民法院應當認定擔保成立。該規定將判斷擔保物“特定化”的標準界定為“合理識別”，恰恰是破除了貨幣的“占有即所有”法則。根據該規定，只要將保證金設立專戶并且債權人實際控制賬戶，質押即可生效。［2］

依據前述規定，筆者認為，從立法趨勢探究立法精神，對貨幣特定化的形式不應做過于嚴格要求，因當事人之間的約定也可以使得貨幣發生“特定化”的效果，在實踐中，通過當事人之間均認可的方式、方法，賦予貨幣特定化的形式，將更適于日常民商事活動的開展，有利于不同情況下的靈活應用。故，應立足于保護破產程序中取回權人的合法權益，在不損害債權人權益的前提下，結合當時交易習慣及外在環境等，對“特定化”措施約定的可操作性具體分析，且在實踐中應采取相對寬松的認定標準。

四、破產取回權對貨幣“特定化”之要求

貨幣只有在形式上具有獨立性，權利人才可據此行使取回權。因此，當事人可以通過約定的方式讓貨幣具有特定化屬性，但是必須使該項貨幣在設立和存續期間一直保持獨立性存在。一旦發生混同，則貨幣恢復其本質屬性，取回權人則失去行使取回權的基礎，只能通過申報債權等方式進行救濟。

（一）貨幣特定化的實質

從貨幣特定化的實質上分析，貨幣特定化，其實是所有權人依據其實際需要，將其所有的貨幣從最初的特殊種類物轉化為財產性利益，并以一定形式將其以某種形態固定。貨幣特定化一般有兩個特點：一是當事人已就貨幣特定化達成合意；二是該特定化的意思表示應具有一定公示外觀，可為第三人知曉。對于在銀行賬戶中的款項，若能通過某種形式將款項特定化，保持特定款項的獨立性不發生混同，而可依當事人的特定意思發生或不發生所有權變動，或者確定所有權變動的方式，在此基礎上，權利人可行使取回權。［3］

（二）實踐中貨幣特定化的表現

從司法實踐上來說，貨幣資金特定化通常具有以下特征：如貨幣資金存入賬戶時，清晰標注或者明確約定其特定化屬性；保管貨幣的賬戶的存在形式上具有獨立性；保管貨幣的特定賬戶在管理上可與債務人其他賬戶區分，不作日常使用；該筆特定化資金具有獨立性，與債務人自有資金未發生混同，未由債務人隨意使用；貨幣資金的金額是否存在變動、特定賬戶是否封閉、賬戶功能是否唯一，亦為衡量貨幣資金是否特定化的標準。

（三）實踐中把握貨幣是否特定化的幾個關鍵

1．形成債務人占有貨幣現狀的基礎法律關系是判斷的根本

為判斷當事人之間真實的法律關系，當事人之間的真實意思表示是當事人能否行使貨幣資金取回權的重點。權利人需要證明破產企業僅僅為表面上占有其資金，并非擁有貨幣資金的所有權，且債務人無權享受貨幣的使用、收益、處分等完全權利。比如，債務人可能是基于證券、信托等相關法律規定而占有貨幣，或依據《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中規定的倉儲、保管、承攬、代銷、借用、寄存、租賃等合同或其他法律關系。

2．是否具有獨立封閉賬戶

特定化貨幣通常情況是以獨立賬戶的形式存在，如封金、保證金賬戶或者其他專戶的形式。且該賬戶應與債務人的一般賬戶有明確區別，如未用于債務人的日常開支等。

3．是否與債務人其他貨幣資金混同

絕大多數情況下，資金賬戶還需要滿足未與債務人其他資金混同的標準。取回權其本質是對特定物的物上請求權，故原物未毀損滅失為權利行使的前提，且標的物應具備一定的獨立外觀或者可依據一定的標準與債務人財產進行區分，即未與債務人的財產發生實質混同，否則將失去權利行使的基礎。

五、無法行使特定化貨幣取回權的救濟途徑

（一）權利人可行使代償取回權

根據《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三十一條、三十二條的規定，若因特定物毀損滅失，權利人無法行使取回權的，那么權利人有權就特定物的代償性財產行使代償取回權。行使代償取回權須具備一定前提條件，通常要求該代償財產均應相對獨立，可從破產企業財產中明確區分開來。雖然貨幣作為種類物，本身即存在衡量價值及流通的功能，性質特殊，但作為特定物后與破產程序中的代償取回權之規定并不排斥。因此，在滿足前述條件的情況下，權利人針對特定化貨幣也可行使代償取回權。

（二）代償取回權的行使需要符合一定條件

在部分情況下，存在有代償財產，但是已與債務人財產無法區分的情況。此情況的實質，系債務人財產吸收了本可由權利人主張的代償財產，二者混同而導致權利人客觀上無法行使代償取回權。此種情況下，《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也作了明確規定。代償財產，可能與債務人財產發生混同，或者代償財產不足，或者沒有代償財產，則此時，對權利人對特定物的破產取回權則轉化為債權。

（三）無法行使代償取回權的救濟

若權利人無法行使代償取回權的情況發生在破產受理前，系因債務人的行為所導致，則權利人可通過債權申報程序，并作為普通債權受償；若為破產管理人在執行職務的過程中的行為導致，則權利人可向管理人主張，并可依法按照共益債權受償。

六、裁判結果

本文開頭的案例中，A 公司因不服二審判決并申請再審，且提出主張如下：A 公司向B 公司支付的100 萬元保證金并非基于實際交易而產生，即不是因債的關系而產生，只是作為保障工程按時施工履行的擔保而暫時交由B 公司占有。案涉保證金的所有權應A 公司所有，具有排除其他債權人參與分配的權利。A 公司支付保證金至B 公司指定賬戶，實質是等同于特戶、封金的方式，貨幣已經特定化。案涉保證金所有權歸A 公司所有，并未發生變化，不再適用通常情況下貨幣“占有即所有”的原則。［4］

最高人民法院再審認定結果如下：“本案的審查重點是原審法院關于A 公司對工程質保金不享有取回權的處理意見是否妥當的問題。根據原審法院查明的事實，A 公司向B 公司支付的100 萬元為保證工程施工合同順利履行而約定的履約保證金。該款項通過銀行轉賬方式向B 公司一般賬戶支付，并未以封金、保證金賬戶或者其他專戶的形式予以特定化。某中院于xx 年xx 月xx 日裁定B 公司進入破產程序。因此，原審法院認為金錢作為一般種類物，在B 公司收取該款項后，即為B 公司所有，故A 公司依據《企業破產法》第三十八條關于一般取回權的規定，請求對不屬于債務人的財產予以取回，于法無據。”

本案中，當事人A 公司積極主張權利值得肯定，但是人民法院依據相關法律規定，認定案涉保證金不符合“特定化”之形式要求，從而認定A 公司已缺乏行使取回權的現實基礎，無法行使取回權。

在筆者作為破產管理人成員所辦理的破產案件中，也曾經處理過若干當事人向破產管理人主張貨幣資金取回權事件。破產管理人經調查、審定后認定當事人主張之款項在進入破產程序前已喪失貨幣特定化的形式，因此不同意當事人行使取回權。經破產管理人與當事人當面多次耐心溝通解釋事實情況與相關法律依據，事后發函正式書面告知當事人，并對當事人的救濟渠道——申報債權進行指導，才取得當事人對破產管理人工作的理解。在前文案例中，A 公司應另尋救濟途徑，例如，實踐中A 公司可通過債權申報程序向B 公司申報債權，并作為普通債權人參與B 公司破產財產的分配，維護自身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