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萬字情書見證風(fēng)雨真情

潘彩霞

1991年9月，一次老干部國際形勢座談會上，著名作家劉知俠站起來發(fā)言，因?qū)μK聯(lián)解體憂心如焚，激動中，突發(fā)腦溢血。彌留之際，妻子劉真驊趕來了，她握住他的手聲淚俱下：“知俠，你不是說，還要和我再過20年嗎？”

她萬般呼喚，他還是走了。坐在書房里，凝視著他的照片，她想起了他們的約定：將來有一天，要把那刻骨銘心的愛戀捧出來，獻(xiàn)給讀者。十大本，160萬字的情書就在眼前，那是血淚凝成的記錄。

我只要你記住：知俠是個好人

1968年，劉真驊32歲，從機(jī)關(guān)下放到工廠后，她一個人帶著6歲的女兒住進(jìn)了單位宿舍。從不幸婚姻中解脫出來，已經(jīng)整整5年了。她躲避著男人們的殷勤，和女兒深居簡出，靠讀書排解漫漫愁緒。即便如此，仍然難逃流言蜚語。

也是，年輕貌美，單親媽媽，在濟(jì)南市郊的小工廠里，無疑是最好的談資。

有一天，表姐夫婦來了，表姐夫在山東文聯(lián)工作，有意無意地，他說起劉知俠。劉知俠的遭遇，幾乎全省皆知。盡管靠《鐵道游擊隊(duì)》紅遍全國，可是他沒有躲過厄運(yùn)，作為“文藝黑線頭子”，被大肆批判。

更不幸的是，妻子劉蘇去參加他的批判會，因神思恍惚，路上出了車禍，留下6個未成年的孩子，大的16歲，小的6歲。

表姐夫的意思，劉真驊當(dāng)然懂。她從小喜歡文學(xué)，劉知俠的《鐵道游擊隊(duì)》《紅嫂》讀了多遍，可是對他，她只有同情。一來，他比她大18歲；二來，她沒有勇氣做他6個孩子的媽媽。

不久，她應(yīng)約去一個熟人家。胡同里，幾個孩子正在欺負(fù)一個小男孩，她上前制止，替小男孩擦凈眼淚和鼻涕。熟人知道后，說：“那是劉知俠的小兒子。”家被抄后，他們?nèi)覐臋C(jī)關(guān)大院被攆到這個小胡同里，因無人照顧，家不成樣子。

熟人的意思，劉真驊也聽出來了，可她還是搖了頭，時代造成的悲劇，她一個普通女子，無力承擔(dān)。

又過了些時日，一位老同志托人轉(zhuǎn)告，約她第二天去家里。毫無疑問，又是介紹對象。內(nèi)心排斥著，劉真驊決定爽約。失敗的婚姻令她心有余悸。18歲時，為了給母親治病，她在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下嫁人，生了一雙兒女，可那婚姻，對她來說，猶如牢籠，直到9年后才終于解脫。

那晚，她久久無法入睡，索性摸出一本書來看。很巧，是劉知俠的《鐵道游擊隊(duì)》。

第二天，劉真驊磨蹭到傍晚，想著對方應(yīng)該離開了，出于內(nèi)疚，她去老同志家表達(dá)歉意。誰料，一進(jìn)門，沙發(fā)上有個人立刻站起來，他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說：“你終于來了！”

冥冥中，仿佛自有天意，互不相識的三個人，給她介紹的，卻是同一個人。面前站著的，正是劉知俠。中等身材，體格健壯，面容憨厚，平常得像個鄰家大哥。

“還需要介紹嗎？”他的爽朗，瞬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從老同志家出來，他送她回工廠。細(xì)雨蒙蒙中，他把大手放在她的手上：“以后你不會孤獨(dú)了，有人跟你一起走！”心靈一陣震顫，劉真驊的腦子一片空白。見她不語，劉知俠定定地望著她說：“我只要你記住一句話就夠了：知俠是個好人！”

不能沒有你，你也不能失去我

對劉真驊，劉知俠一見鐘情，他展開了追求。從經(jīng)歷到作品，劉真驊開始了解他。

他是河南衛(wèi)輝人，家境貧寒，少年時，學(xué)業(yè)斷斷續(xù)續(xù)，20歲時懷著革命熱情奔赴延安，進(jìn)入“抗日軍政大學(xué)”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他到了山東，沂蒙山抗日根據(jù)地被日軍圍剿時，他兩次率眾突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又做了專業(yè)作家，風(fēng)靡一時的《鐵道游擊隊(duì)》，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xué)史的地位。

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成熟的智慧，慢慢吸引了劉真驊。由崇拜開始，內(nèi)心的堅(jiān)冰逐漸融化。從此，月光下，他們有了約會，像個貯水庫一般，對她的苦難和煩惱，他全部容納。

愛，像靈丹妙藥，治愈了那些打擊和摧殘。劉真驊蘇醒了，她恢復(fù)了青春的活力。在信中，她向他熱烈地告白：“有了你的愛，我再也不需要任何溫暖；有了你的支持，我就有了堅(jiān)強(qiáng)的靠山。你已經(jīng)在我心里放了一把火，這火在燃燒，很旺……”

在會心的笑意里，愛情的幼苗茁壯成長。幾個月后，劉知俠第一次到宿舍去看她，看到她的草褥子時，他感嘆地說：“我更了解你的人品了，只要你肯接受別人的施舍，你們母女的生活就絕不會這么凄苦。”

他憐惜她，送給她一個小半導(dǎo)體，為了讓她出行方便，還留給她一輛舊自行車。不料，這兩樣?xùn)|西引起了某些人的驚訝和猜疑，在聲聲逼問中，劉真驊說出了劉知俠的名字。他們的交往，合情合理合法，沒什么可隱瞞的。

然而，社會不干了。單位不僅限制她的出行自由，禁止她與“黑幫”見面，還跑到劉知俠的單位通報(bào)情況，雙方組織都表示反對。

劉知俠決定結(jié)婚，他不再躲閃，以愛人的身份光明正大來看劉真驊。沒想到，這示威性的做法，刺激了某些人，他們以組織的名義提出抗議，在愛人與黨籍之間，逼迫他做出選擇。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省報(bào)開始連續(xù)批判“大毒草《鐵道游擊隊(duì)》”。為了保住黨籍，也為了保護(hù)劉真驊，劉知俠無奈向組織表態(tài)，同意中斷往來。

戀愛轉(zhuǎn)入地下，不能見面，那就寫信。孩子們成為信使，為他們傳遞安慰與思念。她說：“這不是寫信，也不是情話，這是我的絕望之中的唯一的心聲：我不能沒有你，你也不能失去我。”他則說：“別人愈反對，愈阻撓，我們愈感到我們愛情的可貴，我們也愈感到幸福。”

任憑烏云壓在頭頂，他們的心，始終緊密相依。

誰也不能取代你，你的靈魂與我同在

不久，劉知俠被下放到泗水農(nóng)村勞動，劉真驊想盡辦法和他取得聯(lián)系。

為避人耳目，他們不斷變換信封、地址、稱呼，有時寄到可靠的朋友處，有時是他寄回臟衣服，她洗凈后再寄回，而那些書信，就夾在包裹里。

思念無法遏制，1971年7月，分別8個月后，劉真驊在一位老工人幫助下，突破廠里的封鎖，只身摸到幾百里外的泗水。當(dāng)她突然出現(xiàn)在劉知俠面前時，他正一個人躺在破席片上，眼睛深陷，頭發(fā)雜亂，身上的襯衫，被汗水漬得發(fā)黃。

她的意外造訪，讓他驚呆了。苦和怨，頓時化成了洶涌的淚泉。在夜幕掩護(hù)下，在村外的幽幽小徑上，在靜靜的青紗帳邊，他們熱烈地?fù)肀г谝黄稹?/p>

備受煎熬的3年里，書信，就是精神食糧，洋洋千言、萬言，溫暖著歷盡磨難的心。那些信件，劉真驊都細(xì)細(xì)珍藏，裝訂成冊，160萬字的情書，成為她后來走上作家之路的基石。

1972年，劉知俠回城，經(jīng)過4年苦戀之后，不顧反對的聲音，他們宣布結(jié)婚。這年，他54歲，她36歲。失去的時間難以彌補(bǔ)，一想到過去的狂風(fēng)巨浪，兩人經(jīng)常相擁痛哭。在劉知俠影響下，劉真驊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

1985年，他們遷居青島，在安寧與幸福中，劉知俠著魔一樣寫作。他變得特別依戀劉真驊，只要她出去，他就無法安心寫作，一直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抽著煙等她。她是他的第一讀者，有她相伴，他在垂暮之年完成了長篇小說《沂蒙飛虎》等100萬字的作品。

誰能想到，一起走過僅僅19年后，他會突發(fā)腦溢血。她趕來時，他已氣若游絲，只無力地，在她手上輕輕一捏。

他去世后，她將他的骨灰與前妻合葬于河南老家。一起下葬的，除了她的一縷頭發(fā)，還有她的誓言：“我心、我情都已隨你而去，今后的日子都是多余的，什么人也不能取代你，你的靈魂與我同在。”

長久的痛苦中，她想到那臨終一捏。那一捏，是重托，未竟之業(yè)，他托付給了她。

忍著悲痛，她接過他的筆，用8年時間，編輯完成了250萬字的《知俠文集》；他的遺作《戰(zhàn)地日記》出版了，《鐵道游擊隊(duì)》重拍了，《小小飛虎隊(duì)》播出了，用血淚與濃情寫就的情書《黃昏雨》面世了……

劉知俠精神，一直在傳播，他的靈魂，足以告慰。初相戀時，他曾對她說：“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深愛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強(qiáng)烈地愛著一個人。”

愛還在繼續(xù)，作品在，他就在，從未分開。

吳選摘自《閱讀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