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輕喚你的乳名

趙海寧

讀小學之前，同一棟家屬樓如果有人喊——海寧，一溜兒的小孩兒都探出腦袋來答應。從幾歲到十幾歲，男生女生，至少七八個。

包括我。

那時候的爹媽給孩子取名路子太窄，要么是時節，比如立春、小夏、冬生；要么就是出生地，比如我們那棟樓叫海寧的孩子，出生在青海省西寧市，海寧兩個字組合最順口。于是，重名者之多，讓幼兒園老師和學校的老師都頭疼。

當年我也挺頭疼的——我家樓上一頑劣少年就跟我同名，想想就來氣。

我爸媽得有多省心啊，別的叫海寧的孩子，興許還有個和乳名完全無關的學名。比如我家樓上那個，學名叫王濤。我咧，這么個乳名前頭直接掛上姓，就是學名了。

整個童年期，差不多就在一群重名的小孩中，每天被家長們此起彼伏地呼喚著度過了。

幸好在我讀小學那年，父親轉業，回到了我們籍貫所在地山東。

那種連根拔起的搬遷對一個孩子來說并沒有什么傷感可言，青海亦或山東，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反倒為坐了兩天的火車樂嗨了。

更嗨的是，新環境新住址新學?！僖矝]有人跟我重名了！不僅如此，上學第一天，當年輕漂亮的班主任用她泉水一般動聽的普通話跟班里的小孩們說出我的名字時，我的小伙伴，那些叫花、葉、霞、麗、梅……的小女生們幾乎驚呆了，好半天才有一個小姑娘哦了一聲，小聲說，她的名字可真好聽。

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那些沒有任何地理常識的小伙伴們，并不知道青海西寧，他們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和他們熟悉的名字完全不同。

后來好多同學都跟我說過這句話：你的名字真好聽。

那也是我第一次為自己的名字驕傲。

不知道什么緣故，直到后來我讀了中學、大學、到了單位，身邊的同學、老師、同事，都很少有人叫我的全名，也沒有誰喊我小趙什么的，他們都習慣叫我的名字，海寧。

叫得自然，聽得親切。但他們并不知道，那其實就是我的乳名。

后來經常會有人問我，老家是海寧的么？或者你是在海寧出生的么？我就一次次解釋，是青海省西寧市，不是浙江省海寧市哦，跟他們講此海寧和彼海寧之別。

就這樣，在后來的很多年中，我的乳名被叫率極高，也很久沒有遇到過重名現象。

工作后我在一家貿易公司做出納，會頻繁地跟銀行打交道。有一回取了個大數額現金，無意中發現碼款條上的小小蓋章上面，竟然寫著一個名字：張海寧。

心里一下激動得不得了，后來打聽到是個女孩子，在某行總行營業廳。不過到底也沒有去見面，名字一樣，算什么理由呢？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打住了那個沖動。

又過了兩年，比利時網球名將賈斯汀·海寧橫空出世，名字一下響得不得了。其實我并不喜歡看網球，覺得網球賽事太漫長枯燥，但每次賈斯汀·海寧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一定會多看幾分鐘，心里懷著一種毫無道理的溫暖。

后來，我竟慢慢地喜歡上了看網球比賽，直到現在。我也越發喜歡上了自己的乳名，喜歡這兩個字被任何溫和的聲音喊出來。并且多年后，每一次看到青海西寧這樣的字眼時，我都會突然生出一種溫柔的想念。

啊，那是我的故鄉，我想。

但從小到大，我最愛的人，從我出生就跟隨在身邊照顧撫養我的外婆，卻叫我“小寧”。大概在外婆的感覺中，海寧的乳名不夠柔軟，換一個小字，才能表達她對我的寵愛。

所以，我就有了一個附加的乳名，小寧。只有外婆這樣叫我。

外婆帶了我6年，從我出生到我爸轉業，為此她也遠離家鄉整整6年。一個對家鄉有著深刻眷戀的老人，那其實是一種龐大的付出。

我幾乎是她那些年生活的全部內容，是她的光陰和日子，她把所有的思鄉和愛，都凝聚在一起給了我。

我爸轉業的縣城離老家有100公里左右，后來外婆跟了舅舅一起生活。舅舅成家后有了第一個孩子，名字里也帶了一個“寧”，而外婆也叫他小寧。待到另一個堂舅舅也有了孩子，外婆竟叫他小寧寧。

如今我的表弟們都已是白樺樹一樣的小伙子了，可是我們仨在一起，被舅舅舅媽喊的時候，還是會不約而同一起答應。

而那一刻后我們會突然沉默。我們想念的外婆，喊我們小寧的外婆，已經在1996年冬天過世了。

其實，除了外婆，還有一個人叫我小寧。他并不認得我外婆，可在我生活中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他就那樣叫我了。

當時，我怔了好久。

后來，他成了我的初戀。

我們在一起5年。那是我們最好的時光，直到后來分手我都沒有告訴他，就那么一下子喜歡上他，是因為他叫我小寧。他每次一喊我，我就會想起外婆，想起她鋪天蓋地的寵愛。

叫我小寧的他曾經也很寵我，是除了親人唯一一個用極大耐性包容我的人。那時候太年輕，不懂得克制天性中的敏感脆弱，心里過不去的大事小事，都會一味掉眼淚。他說他從沒見過像我那么愛哭的人，拿我沒辦法。

后來我們還是分開了，那時的我較真，倔強，眼里不揉沙子。他也有自己的傲氣，那些看來根本無關緊要的小傷害，當時在心里怎么都過不去，于是，終是沒有一起走下去。

這個叫過我小寧的初戀，分手后并沒有與我形同陌路。沒有做成愛人，我們成了彼此生命中特殊的親人。

2012年夏天，我爸病危入院的最后那段時間，他差不多每天都去醫院。他的住處離醫院不遠，經常過去送些水果，陪我在病房外聊一會兒。

我爸的境況很清楚，醫生已回天無力。那陣子，不管多么心疼、絕望，我的眼睛仿佛都是干澀的。多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哭到淚雨滂沱，好幫我沖洗一點心里的痛楚啊，可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那種干澀加重了內心的疼痛，我卻無能為力。直到那天晚上，他買了我爸愛吃的青提帶過去，在送他出去的時候，病房走廊的燈光下，他看了我片刻，突然喊了我一聲，小寧。

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我知道，彼時的他，已為人夫為人父。

賜我乳名的親人，喊我乳名的親人，他們終究是離我而去了，只留下我孤單單的名字，在時光里，一筆一劃地想念著。

曹佳禾摘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