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故事

董改正

父親喜歡講故事，尤其是在我執拗倔強的時候，他總會叫住我，說：“別這樣，來，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父親講過很多關于意志品質的故事，蘇武牧羊、韋編三絕、程門立雪、臥薪嘗膽等。

父親讀的書不多，常常乖謬百出，比如，他把郭靖死守襄陽城當作“故事”說給我聽，說的時候，他眼中淚光閃閃。長大后，我嘲笑過他；現在，我知道那也是好的故事，凡是觸動人心的都是好的故事。

一個冬日的早晨，姨夫兩手空空地來到我家，很是局促，臉漲得通紅。父親招待他吃飯，自己卻去后屋，裝滿兩稻籮山芋干。

當姨夫假裝推托兩下，挑起沉甸甸的稻籮走出灣村時，我氣得坐在地上，捂眼大哭。

那是我和弟弟妹妹從挖到洗、到切、到曬、到收，辛辛苦苦攢起來的，我們磨破了手，提防著積雨云和群飛過來的麻雀，還有那些嘴饞的小孩。我們餓怕了，這些是應付第二年青黃不接的糧食。

父親搬張矮凳子，坐在我的面前，說：“別這樣，來，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他說有一年，范仲淹讓兒子范純仁去蘇州收租。范純仁收完租后，押運了五百斛小麥返程，船停靠在丹陽某條河邊時，聽到了凄慘的哭聲。他忙下船打聽，原來是一個名叫石延年的人經過丹陽時，父母和妻子相繼死亡。石延年身無分文，無法入殮父母妻子，悲從中來，不由哭了起來。

我弟弟說：“把麥子賣了，幫幫他吧！”

父親看了我一眼，摸摸弟弟的頭，接著說故事。

他說，幾天之后，范純仁回到父親身邊復命。范仲淹問，麥子收好了？都放倉里了？范純仁囁嚅著，說起了石延年的事。聽后，范仲淹大怒，指著兒子說，你為什么不把麥子給他？范純仁忙說給了。范仲淹滿意地點點頭，又想起什么，滿臉擔憂地說，你把麥子給他，他哪里有錢買船，將親人的靈柩運回故鄉？范純仁躬身說，父親，我把船也給他了。

說到這里，父親看了看我，起身走了。我的心里翻起了波濤。很多年后，我讀《清波雜志》，才知道事情與父親講的故事稍有出入，但我覺得父親改編得更好。

當我不再迷戀父親的故事時，對他故事的批判就開始了。

當他還在翻來覆去地看《南征北戰》等老電影時，我在看《血戰鋼鋸嶺》《敦刻爾克》等大片。

父親的故事太老了，講述的手段太老舊了，畫質、配音都那么低端，特效更是沒有，真不明白他為什么看得那么投入。我們漸行漸遠，各自迷戀各自的故事。

今年，父親忽然叫住我，讓我帶他看《流浪地球2》。我已經看過了，并沒有《流浪地球1》那么滿意。

父親盯著銀幕，淚水從他的眼眶里無聲流出，微弱的熒光中，他的臉上流著一條隱忍的河流。

我突然被一股熱流所擊中，我意識到，父親沒變，是我變了。我批判故事中的漏洞，批判電影語言的不完美，而父親依然是故事忠誠的聽眾。

燈亮起來時，父親對我說，中國也可以這樣講故事了，講給外國人聽了。一剎那，我心中大震，原來父親知道“中國故事”。

是的，很多年前，我們是這樣給世界說中國故事的：張騫出使西域，玄奘西行，鑒真東渡，鄭和下西洋。現在我們是這樣說中國故事的：援非醫療，援非基建，人道主義救助，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飛天，中國式現代化。大使李輝對世界說出中國的和平主張，國防部部長李尚福對世界闡明中國的和平理念。中國的好故事有很多，中國現在所做的，又將成為中國好故事。

我坐在父親面前，對他說：“爸，我給你說說今天的中國故事吧！”父親笑了，鄭重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