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列車中泰然若素

羅翔

前段時間，有個多年前的學生來找我。在外人看來，她名校畢業、海外鍍金、工作體面、收入不菲。但她問了我一個問題：我們讀了那么多書，為什么還不知道如何過這一生？她想從我這尋求答案，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幾乎每隔幾天，我也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想到的主題是“在時間的列車中泰然若素”，來對抗內心時常涌動的焦慮、恐懼與不安。

無論是否愿意，我們都登上了一輛專屬于自己的時間列車，如果你足夠長壽，大概在36500天，或者說876000小時，或者說52560000分鐘后列車將進入此生的終點站。

有人認為時間是循環的，周而復始，開始即為終點，終點也不過是開始。在這樣一種時間概念中，沒有什么特別的時刻，也沒有什么值得紀念，人生的高光一刻和黯淡無光本質上毫無意義，一切都可以重復。生而為人，本身就意味著囚禁于時間的輪回。在這樣一種觀念中，對未來的焦慮也就毫無意義。人生的傷心與失望，開心與喜悅本質上都是虛無。既然沒有意義，又何必為明天憂慮？在時間的輪回中，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業也不過如蒼蠅般飛回到原點。

還有人認為時間是線性的，有始有終，每一個人生的每個節點都意義非凡。我們之所以慶祝生日、節日、畢業日，也許正是受到這種時間觀念的影響。

但是線性的時間觀點往往讓人焦慮，因為我們很想知道下一個時間節點的事情。也許人生最大的痛苦就在于想解開明天的未解之謎。但是人類的有限性讓人無法擁有預測未來的能力，那些自以為能夠通神的人毫無例外都招致命運的嘲諷與愚弄。

很多人都幻想進入時間列車的中控室，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或他人的時間列車，但最終發現這不過是癡人說夢，坐實自己愚人的本色。當拿破侖被囚禁于海中的小島，他才不得不接受自己不過是命運的奴隸。

人只有真正接受自己的有限性，才能避免陷入求解明天之謎的沮喪之中。把明天交給命運，從容過好當下的每個時刻是在線性的時間觀念中獲得自洽的唯一途徑。

昨天已經成為過去，明天還沒有到來，今天則是一個禮物。當我陷入恐懼與焦慮，這句話對我有極大的安慰。明天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今天，命運早已安排好明天的站臺，等待著時間列車經過。無論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只要你還有幸擁有明天，就必須經過明天這個站臺。

學會平靜接受自己的命運，這樣無論高峰低谷對你而言都是平地。我命由天不由我，終其一生，我們真正的功課就是與命運和解，在每一次命運安排的特殊時刻做正確的事情，而這本身就是命運賜予的幸運之福。穩行高處是艱難的，人性本身的幽暗時常會讓人從高處滑倒，這在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也就意味著人已經走上了無可避免的下坡之路，至于是平穩過渡到低處還是倉促落地，這只能取決于命運的安排。

我不羨慕任何人世俗的成功，我羨慕的人生贏家是那些擁有篤定的原則，并能勇敢地在人生重要的關頭堅持自己的原則。這樣的“成功”人士雖然有自己的堅持，但更離不開命運的恩賜。

學會與自己和解，因為我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們無須偽裝強大，否則恐懼始終如影隨形。據說在動物大會上，兔子想要發言，獅子打斷它說，你的尖牙利齒在哪？你有資格說話嗎？很多人認為只有雙方勢均力敵，才有講道理的可能。然而，如果道理只能由強力背書，那么強權也就成為真理，真理將隨著言說者的力量而變化，也就必將走向虛無。在兔子面前自詡強大的獅子，面對大象、犀牛，內心也會恐懼不安。

我始終認為法律要追求公平和正義，這種公平和正義絕非“強權”的代名詞，而是要對弱者有起碼的尊重與關懷，公義讓人類區別于野獸。

無論如何，你所搭乘的時間列車不會因為你所謂的理性與強大而改變它固有的軌道。

接受自己的能力有限，我們才能寬容他人的不足，從而與他人和解。每個人內心都有一頭野獸。《伊索寓言》中，一只野貓變成了一個端莊賢淑的少女，但是當老鼠經過，美貌的少女無法抑制內心的欲望，重新變成了猙獰的野貓。在這樣一個年代，有誰不是野貓所變的少女呢？我們指責他人的錯誤，但面對誘惑，自己會不會原形畢露？

無數人的時間列車組成了時代的列車，我們沒有能力進入中控室安排時代列車進程，只能讓自己所搭乘的列車不至于破敗不堪。改變自己才能影響時代。

我們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會有何種成就，但是所有的成就都不僅是為了滿足個人的野心，還要對他人有所幫助和祝福。盡人事，聽天命。命運會賦予每個人獨特的精彩之旅，但你自己也有應盡的本分。

一位父親告訴自己的兒子們他在葡萄園的某個角落埋了一大堆金子。兒子們翻土刨地，忙得不亦樂乎。但就是沒有發現金子。然而，由于對葡萄秧苗周圍土地的翻動，他們收獲了豐盛的葡萄。命運也給你埋了一大堆金子，期待著你的努力耕耘。

有一個年輕人走上了未知的探索之路。臨行前，面對未知的恐懼，他請教了一位智者，智者給了他三個錦囊，讓他在有需要時打開。

不久他遇到了挫折，準備放棄，他打開了第一個錦囊，錦囊里寫著“謙卑”。

年輕人看到錦囊，想了想，覺得智者的意思是挫折讓人學會謙卑。這個時候他突然感覺自己何德何能，能夠走上探索之路。見到了許多人一生都沒有見過的廣袤世界，他的感恩之心驅散了他的沮喪，他重新走上了探索之路。

后來他獲得巨大的成功，萬眾矚目，在眾人的掌聲中無比陶醉，準備開始度過夢寐以求的紙醉金迷的一生，這時他下意識地打開了第二個錦囊，錦囊中寫著“謙卑”。

他感到有桶冰水從頭上澆下，讓他從春風得意中冷靜下來，他開始意識到也許智者的意思是提醒他不要樂極生悲，成功大多只是命運的成就，與個人能力沒有太大關系。他沒有被暫時的成功所欺騙，重新走上了探索之路。

第三個錦囊他還沒有打開，大家覺得錦囊中會寫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