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恐到社牛，我愛上了和陌生人說話

梅子

有段時間我迷戀上訪談節(jié)目《和陌生人說話》。錄制場景很簡單：兩把椅子，兩個人，面對面，你說，我聽。沒有窺探隱私的獵奇，沒有居高臨下的評價，主持人溫柔平和，靜靜傾聽，只是偶爾簡單回應。

這是一個信息過載，充滿焦慮不安和喜悅興奮的魔幻年代，每個人都捧著手機，沉浸在自己的虛擬世界里，失去了和他人交流的欲望和興趣。但是，她總覺得人與人的內心和內心之間的連接恐怕還是需要這樣一些最樸素、最原生態(tài)，甚至是很笨的瞬間。比如，面對面，試著靠近，試著傾聽。

主持人陳曉楠說，聽多了別人的故事，再看見那個在馬路上筑路的工人，以前覺得他們是城市的符號，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不會多看一眼。但是她在農村采訪了非常多的家庭，再回來就會覺得他們是一個又一個父親。快遞小哥把東西送上門，她總會偷偷地想，這個人給他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為他生活的那個世界而奮斗。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沒有一天是平靜的。生命固然復雜，但基本的主題無非十二個字：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愛恨情仇。從這個層面來說，無論是富貴顯赫，還是貧窮卑微，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曾經看過一部很火的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雖然是講家庭暴力的，但給很多人留下了心理陰影。不主動和陌生人說話，也成為很多人的處世準則，包括我。

幾年前，去云南旅游，在洱海的游輪上，有個中年男人對著遠處黑壓壓的人群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大聲喊著什么。忽然，男人切換成普通話對我說：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遲疑了一下，我還是把手機遞給了他。

在我目不轉睛警惕的注視下，他撥出了一個號碼，用方言嗚哩哇啦說了幾句話。不一會兒，一個氣喘吁吁的女人拉著一個半大的孩子來到男人身邊。估計他們是一家人，在人潮里走散了，終于團聚。滿頭大汗的男人把手機還給我，并一再表示感謝。我為自己剛才一剎那的遲疑和猶豫感到汗顏。

清晨去集貿市場，水果蔬菜米面糧油買了一大堆。肩扛手提，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三步一停。身后忽然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要不要我送送你？原來是位騎三輪車的老奶奶，滿頭銀發(fā)，笑瞇瞇地看著我，眼神充滿期待。我脫口而出：不要，謝謝你。三輪車遲疑了一下，走了，但又在我旁邊停下來，老奶奶又說了三個字，不要錢。因為確實快到小區(qū)門口了，我拒絕了老奶奶的好意。但這三個字讓我羞愧，是不是因為生活太艱難，我們慢慢遍體鱗傷，充滿戒備，也硬了心腸？

你會主動和陌生人說話嗎？現在的我經常會。比如小區(qū)里的保潔大姐，門口的保安大哥，菜市場擺攤的阿姨，打掃衛(wèi)生的環(huán)衛(wèi)大媽，都能成為我的聊天對象。你可能以為我是社牛，不，以前的我是貨真價實的社恐一枚。

整個學生時代，我都是埋頭學習，沉默寡言，甚至直到畢業(yè)也沒和班里的有些男生說過一句話。很多同學對我的印象是：成績優(yōu)異，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封閉自己。

但隨著閱歷的增長、環(huán)境的變化，人是會變的。不知道哪一天，我成了話癆，一度被壓抑的表達欲望噴薄而出，同事朋友聚會聊天，我總是話語最稠密負責活躍氣氛的那個。單位的團拜會上，我竟然勇敢到可以上臺講脫口秀、演小品。而且，忽然有一天，像打通了任督二脈，我愛上了和陌生人聊天。比如，夏天早晨，我去綠地公園跑步，看到一群席地而坐等著領活干的大媽。她們衣著簡樸，面容滄桑，頭發(fā)花白。一瞬間讓我想起了生活在鄉(xiāng)下的母親。我立馬社牛附體，主動和她們搭話，類似電視里的街頭采訪。

百無聊賴沉默不語的大媽們立刻興奮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回答我提出的各種問題。我說，這個綠地公園變得越來越干凈越來越美麗，也有你們的功勞，謝謝你們啦。她們都開心地笑了。

對我來說，“熟悉的陌生人”還有小區(qū)的保安師傅。保安是這個社會最不起眼的職業(yè)。大眾眼中的保安，社會地位低，錢少，事多，心累，受氣，流動性大。和保姆、保潔并稱“吉祥三保”，是很多農村人進城找工作無奈之下的選擇。每天站著，夏天冒酷暑，冬天吹冷風，成長空間有限，就是熬時間，還要經常看人臉色。對抗枯燥和無聊，是他們繞不開的命題。所以，想招到年輕人很難，但對進城務工失去勞動優(yōu)勢的大齡男性來說，這是和他們“匹配度最高的工作”。看到門口的保安師傅們，我總會想起在異鄉(xiāng)的建筑工地上當保安的父親。這世上的美好環(huán)環(huán)相扣，希望在遙遠的異鄉(xiāng)，有人也能對他溫柔以待。

前幾日外出辦事，為了趕火車，揮手招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師傅目測四十歲左右，戴眼鏡，穿灰色衛(wèi)衣，深藍牛仔褲，普通平凡得毫無辨識度。

因為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我貪婪地扒著車窗向外望街景，當經過那座城市著名的地標建筑時，忍不住發(fā)出贊嘆：真美。司機師傅開始帶著略微驕傲的語氣為我介紹這座建筑的歷史，說普通話，輕微口吃。

話匣子打開后，他開始主動聊起自己。從謀生之艱聊到孩子的教育，不停變換話題，我倆聊了一路。下車結賬時，司機師傅說：和你談話如沐春風。他竟然用了“如沐春風”這個詞，這讓我受寵若驚。其實，我說得不多，只是當了一路的忠實聽眾，偶爾贊嘆、附和、安慰幾句。城市好大，好熱鬧，好繁華，但也好孤獨，夜色中，每個人都揣著各自秘而不宣的心事，不動聲色。也許因為這份孤獨，他才毫無保留地向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傾吐心事。

我們慢慢習慣了城市的包容，也習慣了它的冷酷。因為戒備，因為警惕，我們慢慢對陌生人關閉了自己的心門。那份遙遠讓我們足夠安全，卻也造成了冷漠與疏離。但我相信善意會遇到善意，美好會回饋美好，溫暖會邂逅溫暖。

也許自己曾經被大雨淋得很狼狽，所以，總想為別人撐把傘。也許曾經遭遇過這個世界滿滿的惡意，所以，總想向別人釋放善意。也許因為女兒今年去了外地上大學，我希望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她也能被溫柔以待，所遇皆良人。同情幫助他人，意味著同情幫助未來無數命運可能中那個不幸的自己。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但溫暖和善意能把孤島連成陸地。

任何時代，人情最有溫度。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麻木，不要喪失敏銳鮮活的生命力，去感受生活中的細節(jié)，去愛具體的人。感受愛與被愛，感受真實的“我”的存在。當你去感知生活，生活也會反過來滋養(yǎng)你。你愛生活，生活才能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