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雪超
(贛州師范高等??茖W校)
慈云寺塔,在今贛州老城區東南厚德路附近,現址為厚德路小學,毗鄰文廟,為清代以來贛州八景——雁塔文峰之一,在2004年對慈云塔身維修過程中,于慈云塔第四層塔身內壁發現一暗龕,出土一批經卷、供養圖像等,根據修復后的供養人圖像與經卷,現就供養圖的人物背景及內涵作蠡測。
畫面中人物端居于案幾之前,頭戴展腳蹼頭,雙手合抱,服緋。左前方為九品官吏,衣青衫官府,作恭敬貌,是為前導。另有三名隨從,左后方隨從持豹尾神旗,右邊兩名侍從肩扛麾槍,畫面中四人均衡分布于中心人物左右,顯示出中心人物至高無上的威儀。
按《宋史》卷一百五十,輿服二:
旌節 唐天寶中置,節度使受命日賜之。得以專制軍事,行即建節,府樹六纛。宋凡命節度使,有司給門旗二,龍、虎各一,旌節一,麾槍二,豹尾二。旗以紅繒九幅,上設耀篦、鐵鉆、髹杠、緋纛。旌用涂金銅螭頭,髹杠,綢以紅繒,畫白虎,頂設髹木盤,周用涂金飾。節亦用髹杠,飾以金涂銅葉,上設髹圓盤三層,以紅綠裝釘為旄,并綢以紫綾復囊,又加碧油絹袋。麾槍設髹木盤,綢以紫繒復囊,又加碧油絹袋。豹尾,制以赤黃布,繒畫豹文,并髹杠。[1]
同時,據《鄂國金佗稡編續編校注》云:
“髹杠”即是“黑漆杠”“麾槍”亦用“黑漆杠”“髹木盤”、“髹圓盤”即是“黑漆圓盤”。
可知這幅《持節圖(一)》(圖一)應為持節虔州諸軍事所擁有,查閱相關文獻資料,南唐保大年間設昭信軍,虔州隸署,至宋因之。故而本幅圖像供養人身份應為天圣以后駐節虔州的昭信軍節度使,另有一幅《持節圖(二)》(圖二),根據畫像中心人物判斷,當不屬于同一人,暫置。

圖二 《持節圖(二)》
據《宋史》《宋會要輯稿》及《贛州府志》等相關文獻資料,特擬出北宋時期昭信軍節度使人物名單(附表一)。前文已經就慈云塔修建時間做出了推斷,約為天圣元年至嘉祐五年之間(1023—1059),對照表格人物,最接近這個時間段持節虔州的節度使當為高繼勛。
高繼勛(959--1036),字紹先,北宋亳州蒙城(今屬安徽)人。在王珪撰寫的《高穆武王繼勛神道碑》中曾敘述:
……天圣十年,制授馬軍副都指揮使、保順軍節度使,明年,移節昭信軍,為章獻明肅太后山陵、章懿太后園陵總管。又明年,以年老上章乞骸骨,不許。[3]
即高康王于明道元年(1032)人昭信軍節度使,駐節虔州。當然,如果僅以此就認定本幅《持節圖》人物為高繼勛未免有失偏頗。重新回歸暗龕出土的供養人畫像圖中,對編號GZ-04的圖像命名為《戎衛圖》(圖三)、編號GZ-07命名為《冠服圖》、編號GZ-16命名為《蕃邸圖》,合此三圖與《持節圖》作比對,會發現從中心人物到侍從圖像都具有很大的相似性。《戎衛圖》中中心人物怒目圓睜,左手持碗作飲酒狀,右手持劍,其余四名隨從亦皆仗劍而坐,顯示出一種縱橫沙場的閱歷,可以想見中心人物深諳軍事,戰功卓著。畫面轉移到《冠服圖》,人物的衣物微有變化,手持朝笏,戴冠端坐,與《戎衛圖》人物分外肖似。《蕃邸圖》則為供養人在個人府邸端居圖,畫面中除中心人物以外,尚有原配夫人與繼室,惜畫面左下方殘損,無法進一步識讀。筆者以為,合此三幅圖像,根據畫意判斷實為一人處于不同的場景中,著意顯示這位節度使身居廟堂之高,同時又久歷沙場之遠,功勛累累。

圖三 《戎衛圖》
于明道元年(1032)年任昭信軍節度使的高康王,足智多謀,克有軍功。
咸平三年,王均據益州反……王謂有終曰:賊軍鄉罷急,擊之可有功。王乃從數騎往馳賊陣,身被數創,血潰甲縷,馬中矢死,復更馬以戰……均既誅,天子賜書褒諭。
王在蜀有威名,號“神將”……奉使契丹,其國人見王為人英偉,且知故烈武王之子,莫不加憚之[4]
——《高穆武王繼勛神道碑》
高繼勛戰功赫赫,有“神將”的稱號,且與契丹作戰,可謂閱歷無數。而在其《神道碑》中對其夫人與子嗣也進行了介紹:
……曾祖霸、贈尚書令密國公。祖乾、贈尚書令冀國公。父瓊、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衛王烈武其謚也。母李氏,魏國夫人。原配康氏、唐國夫人。繼室郭氏、陳國夫人,王氏、周國夫人。子、男六人……[5]
在《神道碑》最后的贊銘中敘述到:
銘曰:蒙城之高,世則崛起。銜訓自王,奮豈不偉?薅蜀燹賊,禾黍被野。四方既平,澤及牛馬。豹尾神旗,以長六軍。歷臨八州,有惠在民……述宣王碑,天子有命。萬紀猶新,用宏茲慶。[6]
其中的“豹尾神旗”恰好與《持節圖》中飛動的旗幟相吻合,這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筆者的猜想。
綜上,《持節圖》《戎衛圖》《冠服圖》《蕃邸圖》《茗果圖》供養人圖像描繪的人物原型或許正是明道元年(1032)間昭信軍節度使高繼勛及其眷屬。
編號G Z-1 1、G Z-0 5 命名為《胡人獻寶圖(一)(二)》(圖四、圖五),該幅供養人圖像應為兩幅圖像拼接而成,左側為男性官員,背靠山水屏風。右側為中年貴婦形象,后面為花卉屏風,侍從有二,左側侍女高舉團扇,右側男侍者手持凈瓶。

圖四 《胡人獻寶圖(一)》

圖五 《胡人獻寶圖(二)》
畫面案幾之上陳列硯臺、筆架及文卷,書寫過的毛筆擱置在硯臺邊上,似乎剛剛使用完畢,筆架上則為倒置毛筆,筆頭顏色為朱紅色,想是用來清點物品標注所使用的,案幾上的手卷展開局部,透露著書寫的痕跡。畫面中間左側為卷發胡人形象,與波斯商人頗有相似之處,似為中亞而來的商人,手持琉璃碗盛以寶物,正在向中年貴婦解說著。畫面下部兩人圍著一個盆子,似有言語,盆子里放滿了金幣等寶物,而畫面右側服綠袍官吏正手持文牘朗誦,目視畫面下方二人,應為清點物品之意。畫面中地面上也散布各類珠寶。則本幅圖畫描繪的景象正是古代歷史上常有的“胡人獻寶”故事。
(嘉祐)三年六月十八日,交趾遣使貢異獸二。本國稱貢麒麟,狀如水牛,身披肉甲,鼻端有角……而樞密田況言:“昨南雄州簽判、尚書屯田員外郎齊唐奏,此獸頗與書史所載不同,倘非麒麟,則朝廷殆為蠻夷所詐?!庇种?、尚書比部員外杜稹亦奏:“……請宣諭交趾進奉人及回降詔書,但云得所進異獸,不言麒麟,足使殊俗無我欺……”乃詔止稱異獸。后又詔令呼豹牛。[6]
據“交趾貢貢麒麟”事件可知,虔州作為宋代溝通南北的要道,舉凡海外貨物人員需要通達內陸,均需要經過大庾嶺后至虔州順水路而下。故本幅《胡人獻寶圖(一)》或許正與時代背景、地理位置有關,由此推斷畫面中供養人身份非一般人所能比擬,或許即為昭信軍節度使。參考《宋會要輯稿》文獻,常有節度使進貢朝廷的記載:
(仁宗天圣元年)閏九月二十二日,歸義軍節度使曹賢順貢乳香、硇砂、玉。[7]
而似乎節度使也具備了蓄積異域寶物的天然條件:
(大中祥符九年)七月七日,秘書少監、知廣州陳世卿言:“海外蕃國貢方物至廣州者,自今犀象、珠貝揀香、異寶聽赍持赴闕,其余輦載重物,望令悉納州帑,估價奏聞。非貢奉物,悉收稅筭。每國使、副、判官,各一人;其防援官,大食、注輦、三佛齊、阇婆等國勿過二十人,占城、丹流眉、渤泥、古暹摩迦等國勿過十人,并來往給料券。廣州蕃客有冒代者,罪之……”從之[8]
北宋時期前來朝貢的異域國家,由廣州口岸登陸后沿韶關入大庾嶺至虔州后再北上贛江,不失為一條捷徑,這也是兩宋時期虔州經濟社會發達的原因。域外國家多為占城、大食、三佛齊及西南牂牁諸國。貢獻寶物也多為乳香、硇砂、玉、真珠、金字表,貢珠、象牙、梵夾經、昆侖奴等。
(天圣八年)九月二日,注輦國使婆里三文、副使蒲加心、判官翁勿里來貢真珠衫、帽,真珠、象牙、乳香、香藥。以盤捧真珠、碧、頗黎升殿……[9]
兩幅《胡人獻寶圖》畫面設置基本相同,只是畫面人物形象略有區別,彰顯的卻是八方來朝、萬邦綏服的盛世景象。而畫面中的北宋供養人畫像,透露出的尊貴地位,顯示的供養人身份的特殊,能夠接納胡人獻寶的殊榮,除卻宋廷之外,恐怕也只有皇室宗親、權傾一方的節度使才能夠具有的。如果這兩幅畫面中供養人物并非出自皇室,則其人物本身應該為節度使以上,其家眷或可有此景象。查閱昭信軍節度使中,除卻高繼勛受封為“康王”之外,能夠追溯最早的昭信軍節度使兼具皇室淵源的為英國公趙惟憲,而趙惟憲卒于大中祥符九年(1016),似乎不大可能參與慈云寺塔的供養。在高繼勛之后能夠滿足條件的則為皇伯、昭信軍節度使、知大宗正事向宗旦,其任昭信軍節度使在嘉祐八年(1063)之前,或許其參與了慈云塔的捨造,故而出現在供養人畫像之上。
綜上,慈云塔暗龕所出供養人畫像按時間基本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為建塔之前流通于寺廟與世俗之間的宗教信物;另一類則為捨資建塔本身的供養人,而本文所分析的正是北宋贛州行政機構對慈云塔建造的支持。時至今日,依然可以在塔身發現眾多供養人題記銘文磚,它們多為“陶氏一娘”“黃氏三娘”等北宋時期虔州普通民眾,出自虔誠,同時祈求禎祥的美好愿望。上至北宋虔州的行政機構官員,或多或少的參與了佛塔的捨資供養。在黃庭堅詠修惠圓照禪師的詩歌中有曰:“萬水千山里,長安大道邊?!盵10]或許可以窺見建塔主持人修惠禪師廣泛的影響力與布施,這一切或許都蘊藏在供養人畫像中。而供養人畫像在具備祈福作用之外,“胡人獻寶”元素的融入,體現著北宋時期承平之治,社會經濟得到較大發展,國力遠播,慈云塔的修建在一定程度上也昭示著為國祈福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