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進武
育邦寫詩歌,也寫小說,還從事文學批評。他的小說集《再見,甲殼蟲》《少年游》等細膩冷峻,建構起富有個性的思想世界;隨筆集《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潛行者》《附庸風雅》等,以感性和抒情的方式,去洞察自我蒙蔽已久的自性;而詩集《伐桐》《體內的戰爭》《憶故人》等,則以深沉悲憫的文字直抵靈魂深處,形成了自成一體的精神譜系。無可否認,育邦是70后代表詩人,入選“新世紀文學二十年·青年詩人20家”,而詩人形象也是他最為自足、最顯審美特質的。因此,在三種文體的寫作中,詩歌無疑是最能彰顯出育邦生命體悟和內心隱微的文體。2023年,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詩集《止酒》是育邦的最新詩歌結集,打開了審視塵世的對話之門,探尋了精神返鄉的心靈之路。
育邦是一位不倦的行走者。在不同場合的自我介紹中,育邦自言是山水愛好者,但實際上他更是游走在自然山水、歷史古跡的行走者。走過每一座古城古鎮,每到一處人文古跡,育邦總在欣賞與沉醉中回望歷史、審視內心。在揚州,“廣陵散,血染的云朵/迷離于巷閭之間/抱薪者點燃微暗之光/——一次性的火苗/只為他自己”(《揚州慢》)。在甘棠,“水的舌頭,寂寂拍打堤岸/閱讀運河古卷的無盡輪回”(《甘棠鎮》)。在龍苴,“恪守著與土地的契約/我們把播種機開進/祖先的家園”“我們停下腳步/從曖昧的光芒中/辨認出另一個自己”(《過龍苴古城遺址》)。在蘇州,“去尋歷史學家顧頡剛的故居”“我們在懸橋巷里溜達,看到了/大清狀元洪鈞的故居”(《姑蘇見——平江路流水》)。在雅安,“我手持一面鏡子,在雅雨里奔跑/為了洗去蒙塵的隱喻”(《在雅安》)。在育邦的詩歌中,盧舍那大佛、鳩摩羅什寺、義馬鴻慶寺、金閣寺、招提寺、莫奈花園、雷峰塔、巴黎圣母院、庵橋、龍眠山莊、東梓關等,既如同燈塔“正在我們的體內生長”(《燈塔》)并指引前行之路,又映照出內心的真實自我和個人的精神走向。
走近江湖河海,投身山川曠野,他總是在親近自然與凝視萬物中體悟生命、找尋自我。不難看到,育邦曾坦言:“我們獻出雙腳”“我們獻出雙眼”“我們獻出嘴巴”“我們直起身,擦去汗水/使自己看起來,更像一株植物”(《我們獻出雙腳……》)。跟隨詩人“雙腳”行走的痕跡,我們能與詩人一同走進《鴿島》《白鹿山》《大運河》《太湖》桃花澗》《故黃河》《夏牧場》《黃河入海口》,還看到了《稻河》《余暉》《白鹮》《麥田》《雜竹》《雨燕》,等等。在紙上的自然山水中,我們也能聽到詩人的心聲:“種下一棵山楂樹/我們單數的人類/低于植物,低于/匿名的心靈”(《種下一棵山楂樹……》),而“大千世界,十萬生靈/在手掌間流進流出/冶溪兩岸,鮮花怒放/此岸彼岸,已無分別”(《司空山》)。由此可見,在育邦的詩歌里,不論是山水云林,還是人文古跡,都是詩人在自我與世界、現實與歷史、實在與虛無、生命與生存、靈與肉、意與象之間的互相映照和凝視,顯現出山水萬物和歷史古跡所蘊藏的文化意蘊、審美情趣和思想理趣。
育邦也是一位靈魂的探問者。在他的詩歌中,有對古代先賢足跡的追尋。育邦深情地寫道:“大江中,你的眼淚在翻滾。/失落的火焰,在水的嗚鳴中燃燒”“哀愁的祭壇,一朵停云。/在頭頂山徘徊,從未離去。/你從渺小的群山走出來,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永久那么久”(《草木深——兼致杜甫》)。可以見到,蘇軾、杜甫、屈原、陶淵明、嵇康、元好問、方孝孺、金圣嘆、石濤、吳敬梓、李公麟、倪云林、蒲松齡、葉小鸞等,他們的風骨、情操與氣節,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而《豹隱——讀陳寅恪先生》《致東蕩子》《懷念文瑜先生》《悼孝陽》《橄欖樹——過定海三毛祖居地,為三毛而作》《東梓關——紀念郁達夫先生在此居住的一個夜晚》《我的朋友彼得·潘》等,傳達了詩人對現代名人和自己友人的生命理解。此外,育邦還寫了《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勒內·夏爾》《都靈之馬——致敬貝拉·塔爾》等,則是與西方哲人關于真理與人性的深度對話。在育邦看來,他們都只是個體肉身消逝了,但他們的智慧之光卻是“從未停滯的鐘擺”,呈現了超越世俗的靈魂對話與跨越時空的生命相通。
育邦還是一位精神的返鄉者。育邦出生在江蘇省連云港市灌云縣,高中畢業后來南京讀大學,而后又在南京工作。輾轉于蘇北和蘇南的山水城林,特別是在異鄉生活對異鄉人身份的體認,激發了詩人對故鄉、對世界和對個體的重新認識和理解,并為他提供了詩歌創作的不竭源泉。在《荷爾德林詩的闡釋》中,海德格爾曾說:“詩人的天職是返鄉,唯通過返鄉,故鄉才作為達乎本源的切近國度而得到準備。”顯然,“以詩還鄉”既是育邦詩歌的一種表達方式,也是其詩歌內在品質,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勾勒出詩人的精神軌跡。其實,從“你愛過這世界”到“看不見的客人”,《忘筌山居》《庭院》《回家》《家族史》《家國來信》《院子》《鄉村學堂》《操場》《姊妹》《給偉哥》《對飲》《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寂靜郵局》《告別》《歸來》《回家之路》等,以從容和自信的表達,通過人心與世界、個體與故鄉、時代與生活的審美溝通,打通了外在世界與故鄉根脈的關鍵節點。正如育邦所寫的:“我們去山中/挖來一棵小雀梅/它也安家落戶了/就像迷路的孩子/走回了家”(《忘筌山居》),而“蒴果點燃滿樹星辰/照亮回家的路/瞧,那只海鷗/正從童年的大海上飛回來”(《回家》)。不論身在何處,育邦都試圖用詩歌來探尋一條精神返鄉之路,從而抵達澄明境界的生命體驗與心靈回歸。
在《回家之路》中,育邦充滿期待地寫道:“逼近晨曦的黑色契約已經作廢,/而我們,交給大地時的只有灰燼。/這時,我變得很富有,/采摘一朵薊花,獻給你。”不過,他在詩集的末篇《寂靜郵局》中又讓所有希望和歡欣復歸寂靜和安寧,“寒星透過柵欄,凝視著我們。/在那麇集而又散開的人群中,/只有你——從不開口的孩子,/才看到微弱的光芒。/但你,一直保持緘默”。或許,正是在喧囂與寂靜之間,從童年的重新出發中,育邦才得以真真切切找尋到契合自己的行走之路、對話之路和返鄉之路,發掘出詩歌自在性、實驗性和超越性的審美力量。最后,再讀《止酒》,“我們躺在柳樹下,聽風,/凝望虛無的星空。/藥石,流水與琴聲,/堅固我們的內心”。可以說,《止酒》既飽含著詩人的眷戀和省思、想象與期待,又體現出心靈直覺和理性認知的辯證統一,在很大程度上表征了育邦自在生命狀態的詩性形象,也總括了他詩歌創作的審美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