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之物

三色堇，本名鄭萍，山東人，寫詩，畫畫，現居西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陜西省美協會員。獲得“天馬散文詩”獎、“中國當代詩歌詩集獎”、《現代青年》“十佳詩人”等獎項。作品散見于多種期刊，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南方的痕跡》《三色堇詩選》《背光而坐》《悸動》等。

沉默者

郵差送來一面鏡子

它映過十二月的陽光，草地

和我的焦躁。劃過天際的雷聲

以及鏡子中我剩余的一切

詞語的嗅覺告訴我，黃昏正滾滾而來

落在干枯的松針上

讓我再一次想起恩里科·托塞利

和他凄婉的小夜鶯

孤獨，從一張木椅上滾過

那聲音仿佛來自黑暗的深處

又像是巴赫《受難曲》中的和聲

灰暗的風再次來臨，落日在閃爍

那些曾經的愛

也早已結束——

飛禽標本

一只鳥定格在了飛往天空的路上

它仰著頭顱，喙如利劍般插入蒼穹

它眼中末日般的夕陽，紅得讓人心顫

花色羽毛光亮如起伏的湖水

我一直在櫥窗外觀望它展翅的姿態

等待它再次飛翔

我們隔著玻璃相互辨認，也許它會

認為我就是那個射殺它的獵人

遠處，一只灰背雀正在樹上狠狠地盯著我

讓我突然失去了人類的語言

天空越來越高

無知在紛亂的塵世墮落得如此迅疾

致自己

沒必要再與命運抗爭

沒必要繼續錙銖必較，余生里

我會選擇有朝陽的清晨出門

即使衰老了也不懼怕從遠處刮來的寒風

一個人在寒露里走著

有時加快腳步，有時與自己相遇

即使時光料峭

深陷寂靜之中，我會同星光一起飲茶

與暮晚一起回憶過往

不會在意逝去的陣痛

落葉鋪了一地，細小的鳥鳴從樹上掉下來

喚起淡淡的感傷，那么近又那么遠

我不在意那些腐朽的目光

卻在意陰雨天晴，生怕陷入泥濘

生命如大河東去，只見帆影，不見歸程

當時間變薄，變成鋒利的刀刃

鬢發堆積霜雪

我依然順從地拽著塵世這根繩索

猶如拽著來生

失眠者

身體里的老虎不時伸出爪子

似乎要掙脫我的呼吸，焦慮

和不再年輕的記憶

長夜里卸下一車又一車的干草

用來點燃那些彌漫在

血管里的詞

總想獨自去看那幅畫

看它的光影、意境、筆觸和往事的顏色

我在南方與北方之間

變換著身份

在這個錯誤的世界里適應了它的局限性

我徒勞地數羊，數麻雀

數斯奈德的小鹿，數身體里的泥沙

一張正在老去的臉顯得多么無辜

路過黃昏的人

不遠處的村莊呼吸著炊煙的熱氣

坐在秦嶺一塊青石上

此時的情景顯得如此奢侈

隨光而變的稼穡，隨風而落的葉子

我無需為季節辯護

我理解身下石頭的內部力量

山里的風真大啊，刮個不停

北方已經露出空虛

在交出體溫之前，在我與石頭之間

淚水突然灌滿了我的雙眼

一個路過黃昏的人在匆匆穿過原野

尖銳之物

直射的閃電，一場風暴

帶來的金戈鐵馬

黑暗中的豹子，廢墟中的黎明

一團不歇的火

一首詩最堅硬的部分

我與冷風撲面的三次契約

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些尖銳之物

與我的生活有著必要的勾連

讓我一再確認自己在人間的痕跡

悲壯而沉重

我不再像年輕時那樣

與它們對視，較量，在交織與糾纏中

將他們一一擦亮

我在意這些固有的意識

是否能夠停在陡峭的斜坡上

在意這些尖銳之物是否能刺穿凜冽的人生

暗下來的遠處

注視著變暗的遠處

那里有我熱愛的事物在慢慢消失

有被修改了的時間

還有別的，一個頭發花白

坐在靠墻的木椅里打盹的老人

一枝掛著孤寂的野花在為清晨

尋找答案

無論我的目光投向哪里

那堆黑色的廢墟像命運啃噬著曠野

現在我只需要一支蠟燭

一支足夠讓我將暗處的事物拎出來的那一束光

如果你停一停

停在黃昏降臨的那一刻

你會聽到群星在遠處如何為你

顫抖而歌唱。你會看到幾片秋葉

落在時間的衣袖上

秋風辭

風穿過窗戶，蕩進我的房間

它并不能給我帶來快感

秋天有足夠的理由讓我垂下眼瞼

除了落葉，時間，只剩下寂靜

我并不打算到變瘦的樹林里散步

熟透的果子砸向土地

像是十月里最沉重的禱告

糟糕的是這成了秋天最完美的現場

我知道它不會赦免季節的無情

和滑過嘴唇的句子

以及一個詩人的想象力

當秋風在歲月里繼續迎風奔走

我一直安慰自己

其實最干凈的金盞花也被露水帶進風里

在甘南再一次推開黃昏

在甘南，從遠處抵達的黃昏

像一萬頃大海鋪滿整個草原

一朵朵藍色的馬蘭花似開未開

那稀疏的部分剛好被黃昏所覆蓋

一群蝴蝶從未飛過一只鷹的高度

一叢叢狗尾草與這片土地簽好了契約

它們在我熱愛的草原閃著生動的光

我濁重的肉身忽然變得輕盈起來

這是黃昏時分，倦鳥般的風

躲開了眾人的目光鉆進我的袖口

我推開頭頂虛掩的云朵

閃爍的星光如同懸于高處的經卷

把最好的詞語撒在甘南草原上

成為每一棵小草的偏旁部首

我接受了許多新的可能

把自己活成草的樣子

像羊群穿過牧場，我穿過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