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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鯉

2023-10-09 09:37:44黃大鵬
遼河 2023年9期

黃大鵬,江蘇人,現居南京,小說見于《上海文學》《清明》《安徽文學》《南方文學》等雜志,獲第五屆海峽兩岸新媒體原創文學大賽優秀獎,第五屆全國打工文學大賽銀獎,入圍首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

小美失蹤的那年夏天,夾著塵土草葉的南風,拂動延綿不絕的平原,太陽像一個火球,熱得鎮上的大人、小孩跳進河里游泳。云朵千變萬化,田野上熱浪滾滾,農人戴著草帽,脖子上掛著濕毛巾,坐在河邊抽水。風掃蕩村莊,槐樹、桑樹、楊樹、梧桐樹齊刷刷地沙沙作響。屋檐下的狗吐著舌頭,如同蛇吐著信子,公雞撲棱著翅膀,在草垛上打架。

高考落榜之后,我整天蟄伏在家中,躺在竹床上,蹺著二郎腿,聽跟同學借來的那臺“燕舞”牌收錄機。我收到幾封三流大專的錄取通知書,當著父母的面撕了個稀巴爛。他們以為我以此明志,準備復讀。我確實也有過這樣的決心。但幾天之后,漫長的白晝猶如連綿的流水,慢慢沖走了我的斗志。夜里蛙鳴蟲叫,蚊子在暗處嗡嗡飛舞,嗆人的蚊香形同虛設。我在井邊打了一桶水,劈頭蓋臉澆下來,墻角睡覺的狗受了驚嚇,叫了兩聲,隨后跑遠。

和我一屆的落榜生小羅,考前一星期就把課本都賣給了收廢品的老頭,泡在舞廳和臺球室,直到高考那天早上,才頂著黑眼圈進了考場。他答應了老師和家長,不提前交卷。第一場考語文,小羅拿到試卷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監考老師不斷叫醒他,提醒他不要打鼾影響其他考生答題。他在試卷上畫了十幾只王八,每一只王八蓋上都寫上了老師和同學的姓名。

小羅每天中午都會經過我家門口,吹著悠長的口哨,邀請我過去打臺球。我沒去,不是我不同流合污,而是高考落榜后,我似乎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他和其他幾個朋友在臺球室會合。朋友問他我怎么沒來?他說我在家看書呢。朋友說這么認真?他說,是啊,看《金瓶梅》呢。

我沒有看《金瓶梅》,小羅曾經撬過語文老師辦公室的抽屜,偷來一本書皮發黃的《金瓶梅》。我們躲在廁所里,圍觀書上密密麻麻的紅筆批注,被前來撒尿的教導主任逮個正著。他收走了我們的書,還拎了我們的耳朵。我把筷子插進磁帶里倒帶,聽了會兒“小虎隊”的歌,又迷迷糊糊睡著了。其間做了場夢,夢見我在河里游泳,被綠油油的水草纏繞。魚咬我的皮膚。我怎么都掙脫不開。

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我跑到野外,坐到一棵楝樹下,看螞蟻把曬干的蝗蟲、蚯蚓尸體拖到蟻穴里。我掏出放大鏡,聚焦到螞蟻身上,白光一閃,螞蟻就被燒成了個黑點。這幼稚的游戲被小羅他們發現了。那天,他們打臺球輸給了一個不認識的中年男人,于是扔了球桿,相約到河邊游泳,洗一洗身上的晦氣。我再次掏出放大鏡,一道水波飛來,落在螞蟻隊伍中,把隊伍沖得七零八落。我嚇了一跳,抬頭看到小羅挺著肚子,朝我這邊撒尿。小羅說我是個變態狂,要挾我跟他去玩,不然就到處宣揚這事兒。我覺得他小題大做,這不算緊要的事兒,但他喜歡無中生有,取笑別人。比如上次我明明在聽收錄機,他卻說我看《金瓶梅》。這次我燒了螞蟻,他能夸大其詞,說我殺了個人。為了堵住他的臭嘴,我只好和他狼狽為奸。

我陪他打臺球、跳霹靂舞、溜冰。小羅看我耷拉著腦袋,說帶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們來到鎮上西邊的一間紅瓦房后面。瓦房后有個小院子。院子里種著竹子、月季、雞冠花,墻角凸出來的水管正往外淌水,順著水溝流進河里。這是張寡婦家。張寡婦四十歲上下,高顴骨,薄嘴唇,一年到頭抹粉、穿花裙子。即使是冬天穿棉褲,她也會在外面套上花裙子。鎮上的人說她是克夫相。兩任丈夫都死于非命,前一個喝醉酒掉進河里淹死了,后一個被卡車撞死了。小羅低聲說,張寡婦又洗澡了。我說,你怎么知道?小羅指指水面上一只飛舞的黑蝴蝶。我蹲在水管旁,聞到水中有一股肥皂的香味。他說張寡婦在洗澡,問我想不想看。他指指墻上高處的小窗戶,說那是浴室的窗戶,疊羅漢就能看到里面。他見我猶豫不決,掐了我一把,說,抓緊時間,你都看過《金瓶梅》了,還裝什么正經?小羅打頭陣,騎在我脖子上。他擦了擦小窗戶上的霧氣,望向里面,說,放我下來。我放他下來,問,怎么了?他說你自己看,非常精彩。我看完,差點兒從他脖子上跌落,你個混蛋,里面是個光頭男人。

小羅見我變了臉色,提議去看小美,到她家的小超市買汽水喝。小美跟我們同屆,也沒考上大學,幫她爸看店。她躺在柜臺后的躺椅上看電視,穿著紅色碎花連衣裙,趿拉著涼鞋。小羅朝她胸口瞄了一眼,被我看見。我咳了兩聲,小美轉過頭,把粘在臉上的頭發撥開,懶洋洋地說,要什么自己拿。小羅問,你爸呢?她說,去縣里進貨了。小羅走進店,坐在塑料凳上,凳子“嘎吱嘎吱”響。小羅說,來點兒冰啤吧。小美說,冰箱有,要多少自己拿。小羅拿了三瓶,給我一瓶,給小美一瓶。小美沒接,說不喝。小羅說,喝點兒吧,小美,聽說你酒量比男人還大。小美撇著嘴,一只腳把地上的涼鞋挑起來,露出裙子下面一截白花花的大腿,問,誰說的?小羅說,你別管誰說的,天太熱,無聊,喝吧,我們請你。我察覺到氣氛尷尬,說,算了,我們自己喝吧。小美沒回頭,繼續看她的電視。電視里一對男女抱頭痛哭。小羅從貨架上拿了兩包蝦條。小美敲敲柜臺,錢。我們翻出口袋底,湊了一把毛票。小美也沒數,扔在錢箱里。

我們出了小超市,喝酒吃蝦條。小羅說,小美腿真白啊。我喉嚨發癢,咽下口水,問,小美還沒男朋友吧?他說,上學時姿態高,畢業了,談不談男朋友由不著她了。她弟也大了,等著彩禮談婚論嫁呢。我說,前一陣子不是相了一個嗎?縣城的理發師。他說,何止一個,這半年差不多相了三四個了,挑三揀四,又說自己年紀小。小羅喝完啤酒,舉起瓶子,砸向花壇里正在撒尿的流浪狗。沒砸中,玻璃迸濺。流浪狗騰空躍起,躥進巷子。他笑著說,小美還說,逼急了她就復讀考大學。我也笑了,她語數英三門加起來考不到兩百分。

我們又去了幾次小美家的超市,她父親在,我們打個招呼就走。只有小美一個人在時,我們就厚著臉皮搭訕,小美照舊看她的電視,敲敲柜臺,像是提醒我們別想套近乎白吃白喝。啤酒越來越苦,蝦條越來越咸,日光越來越黏稠。小羅對鎮上的娛樂活動變得興趣索然,跳舞和溜冰太熱,去臺球室,又總是那個中年男人的手下敗將。小美家的超市,小美父親經常在。張寡婦家大門緊閉。

夏天是沙漠。我是口渴的駱駝。我必須自尋樂趣,就像嚼爛仙人掌吸取水分。大暑那天,我打了兩桶清冽的井水。一桶冰鎮西瓜,一桶倒在盆里供我解暑。我坐在裝著井水的澡盆里,吃著冰涼的西瓜,吹著電風扇,聽著“小虎隊”的歌,發現夏天也是一個美好的季節。父親坐在竹床邊吃西瓜。瓜汁流進他的脖領里,洇紅了他的汗衫。他把瓜皮扔進瓷盆里,朝盆里噼里啪啦射西瓜子。蒼蠅嗡嗡的,聚集在盆里。父親露出紅紅的牙齒,問,你怎么打算的?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每日吃吃睡睡根本不像是要復讀,如果不復讀就要出去打工。我沒正面回答,說我明天去趟新華書店。我到新華書店買兩本資料放在床頭,不過是為我的游手好閑做做遮掩。我已想好對策,混到八月底再做決定。而在此之前,父親礙于我復讀的微小可能性,不好對我大動干戈。父親像是看出了我的陰謀詭計,哼哼兩聲,說,也不急這一兩個月了,以后打工時間長著呢。

沒兩天,同學把收錄機要了回去,說要給她妹妹聽英語磁帶。我在屋里踱來踱去,裝模作樣地看書,以免父親見我無所事事喊我去地里干活。等父母走了,我坐在門檻上,眺望廣闊的原野。世界像是陷入停滯的狀態。田野里的農人、樹葉、電線上的麻雀,全都紋絲不動;蟬鳴持續不斷,就像磁帶卡在一個音節上;屋檐下的狗久久地吐著舌頭,猶如雕像。小羅說我們早晚會死在夏季,這話聽起來有幾分哲學味道。夏季炙烤著我們,像是把我們的魂魄蒸發掉了。

七月底下了兩場雷陣雨,象征性地滋潤干渴的平原??諝饫飶浡鴫m土和青草的味道。草葉上懸著雨水,就像多愁善感的女孩眼里含著淚滴。

黃昏時分,鎮上的碼頭來了一艘外鄉的貨船。母親隨著愛看熱鬧的人群擁了過去。她們未雨綢繆,有的扛著小麥,有的拎了一袋破布、爛棉花,還有的揣了幾十塊錢。按照慣例,外鄉的貨船靠岸,會賣掛面、估衣,有時也回收廢品。母親回來,還拎著她帶去的半袋黃豆,一臉沮喪地對父親說,還頭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貨船只有一個小伙子,坐在甲板上抽煙,什么東西也不賣,什么東西也不收。父親問,那他來干什么呢?母親說,什么也不干,抽煙,一根接一根。別人問他話,他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就知道朝人家笑。父親說,來了個傻子。母親說,什么傻子,傻子還能開船?他就是……母親想不出用什么詞來形容,我插嘴說,古怪。母親拍手說,對,古怪,他不賣東西,也不收東西,停在岸邊干什么呢?也許你爸說得對,就是腦袋有問題。

第二天上午,小羅拉著我去看外鄉人,仿佛他比我們多長了一顆腦袋一條腿。年輕人坐在甲板上抽煙,瘦高,黑黝黝的皮膚,黑發,眼神憂郁。小羅給他扔了支煙,用普通話和他攀談,得知他叫小山,北邊來的,一船蘋果沿途賣光了,靠岸歇一陣子。我們問他多大了?在這停幾天?他不搭理我們,轉身進了船艙,再出來,已脫得只剩短褲。小山像電視上的游泳運動員一樣,高舉雙手,縱身躍進水里,水花很小。他在水中上下翻騰。我們嘖嘖稱贊他的水性。

小山上岸,在小美家的小店里買了幾件生活用品,鎮上的人以為他歇腳歇好了,即日啟程。不料他在甲板上支起一把遮陽傘,睡在躺椅上,光著膀子,喝著汽水,像是做好了長期駐扎的打算。他躺了一會兒,在甲板上拉伸身體,然后扎進水中。對面岸邊蹲著幾個洗衣服的女人,她們看到小山魚一般的身體在水中游弋,對著水中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幾天后,我正在睡午覺,小羅把我叫醒了,問我家有沒有什么活要人幫忙的?我說,你和我一樣懶,能干什么活?他說,不是我干活,是小山,到處幫人干活,鋤草、抽水、砍樹、修屋,什么都會干。我說,收多少錢?他說,一分錢都不要,奇怪不?我說,不要錢,他圖什么?他說,小山說就是閑著無聊。鎮上的人都說遇見活菩薩了,連張寡婦都找他幫忙。我問,張寡婦找他幫什么忙?小羅笑著說,張寡婦家后墻上的小窗戶封上了。我問,你找他幫忙了嗎?小羅說,找了,沒理我。我說,沒理你?小羅說,是的。

母親派我去街上買米。我約上小羅,順便去小美家買啤酒。小美站在柜臺后,穿著白襯衫,領口嚴實,笑吟吟的。我們一廂情愿地去領受她的笑容。里面傳來馬桶沖水的聲音,小山走了出來,戴著鴨舌帽,赤裸著上身,腰上系著灰色汗衫,穿著花褲衩和人字拖。小羅說,你來干嗎?小美敲敲柜臺,喂,是我請他來的。我投去疑惑的目光。小美說,他不是到處給人幫忙嗎,我請他來陪我聊天。小羅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啤酒,遞給我一瓶,說,我們可以陪你聊天啊。她挑著眉頭,哼了一聲,說,你們能聊什么,鎮上的破事,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小山走南闖北,盡是新鮮事。

我們無法遷怒小美,只好報復小山,是這個外鄉的不速之客誘惑了我們的純情少女。我們采取最笨拙的辦法,輪流請他來幫忙干活,上午修門窗,下午砌豬圈。過了幾天,我請小山修屋頂。小山躺在甲板上喝汽水,說身體累,幫不了我。為了表明修屋頂不是用計,我硬著頭皮把戲演完。小山站在我家老宅前,看到屋頂上的瓦片少了一半,問,這怎么搞的?我說,風刮的。他說,來了十幾天,也沒見刮大風。我說,你來之前刮的。他撓撓頭問,你一直沒修?前兩天下雨你怎么辦的?我說,鎮上還有個房子。你到底修不修?哪來這么多問題?他把梯子架好,笑笑說,修,這次要收你十塊錢。

又過了兩天,小山說什么也不幫我們干活,他懶洋洋地躺在甲板上,一個勁兒地喊累。我們問他什么時候不累?他乜著眼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不累,沒看我都沒力氣游泳了嗎?

我們很氣憤,小山口是心非,重色輕友。我們剛要離開,看到張寡婦來到他船上,他跟著她上了岸。后來,發生了莫衷一是的爭執。張寡婦首先從屋里沖了出來,跑到街上,露出半邊肩頭,大聲喊,小山要強奸她。小山快步跟了出來,雙手捋著散亂的頭發,汗衫破了一個巴掌大的洞。他大聲說,一進門,張寡婦就親他,掀他的汗衫,還要給他錢。男人們遠遠圍觀,咧嘴笑,女人們捂著嘴巴,指指戳戳。夕陽投下余暉,把黑皮膚的小山照出動人的光彩,白皮膚的張寡婦反被陰影罩住,面容枯槁。

小美大概就是這時候愛上了小山。她告訴我們,她問小山張寡婦的胸罩是黑色的還是白色的。小山很生氣,撓著頭皮,說什么黑色白色,他根本就沒看張寡婦,他是去給她修淋浴器的。小羅像馬一樣打了個響鼻,說跑船的嘴里連牙齒都不一定是真的,裝純真騙小姑娘的鬼話,只有小美才會相信。小美當著我們的面牽起小山的手。我突然發現小山長著一對狐貍眼。

小羅整天泡在游戲廳,玩蘋果機,一百一百上分。我躺在床頭看新華書店買來的復習資料,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過了一個星期,小羅找我借錢,說輸了家里買羊的錢。他爸要是知道,準跟他拼命。我東拼西湊,幫忙補了小羅的窟窿。讓他盡快還我錢,他說小美爸去外地看望學挖掘機的兒子了。

小美失蹤前一天,我和小羅去她家超市閑聊。她躺在躺椅上看電視,噘著嘴巴,像唐老鴨。小羅問小山呢?她氣呼呼地說,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保鏢。我和小羅相視一笑。小羅從冰箱里拎了兩瓶啤酒。小美說給她也拿一瓶。小美從柜臺里抱出一堆零食,說,喝,今天誰喝得多,誰就是我男朋友。

我喝了三瓶,憋不住,要上廁所。來到超市后面,我看到馬桶旁的浴缸里養了兩條紅鯉魚,每條看上去都有二三斤。

回來時,小美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小羅突然拉下卷閘門,轟隆一聲。小美眼皮動了動,沒睜開。我說,拉卷閘門干嗎?小羅說,別裝了,朋友里面就你最悶騷,你不是暗戀小美,給她寫過情書嗎?我支支吾吾,他點上煙往里走,說,你利索點。小美轉了個身。我喝了幾口啤酒,啤酒像苦藥一樣難咽。

小美失蹤了三天,鎮上才警覺起來,超市三天未開門,前所未有。小美爸和小美弟弟趕回來大哭一場。警察把跟小美有關系的人都叫去審問,小山,我,小羅都在列。結果一無所獲。鎮子路口的攝像頭拍到三天前夜里,有個穿運動服的女孩坐上一輛無牌照的摩托車出了鎮子,身形像小美。

小美失蹤一星期后的下午,小羅冒冒失失跑到我家,踢翻了門口的狗食盆,氣喘吁吁地說,小美,船上有小美!我給他遞了塊西瓜,讓他慢慢說。他吃西瓜時嗆到了,不停咳嗽。我拍拍他的后背。他說,小山的船上有個女孩,長得像小美。

我和小羅來到了岸邊。小山坐在甲板上喝汽水。我問,女孩呢?小羅也問,船上是不是還有個女孩?小山說,什么女孩?小羅說,十八九歲,長發,穿紅裙子。小山問,你喝酒了嗎?小羅說,我沒喝酒,我很清醒,剛剛看到她坐在甲板上喝汽水。小山干笑,聽起來像吹哨子。小山說,你不是喝酒了,就是發燒了。小羅昂著頭,說,你讓我們到船艙里看看。船艙木門虛掩,小山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反射的光線晃得我睜不開眼。他突然擲出匕首,白光如梭,匕首刺中岸邊一棵細柳。

回去的路上,小羅說我太慫,一把匕首就被嚇住了,要喊些朋友來教訓小山。我不想把事情鬧大,辯解說,強闖人家的船,我們不占理。我提議報警,被小羅阻止。他說不能打草驚蛇,他自有辦法。

鎮上的失竊案是不是小羅一手策劃的,我不得而知。那時,我一心想著對付小山,根本無暇思考案件的諸多疑點。小美家的超市門被撬開,錢財分文未少,卻少了小美那條紅色碎花連衣裙。裙子藏在小山的席子下面。小山被帶去派出所,他堅稱事發時間他在野外跑步,然而,沒有任何人為他作證。案件不了了之。發現超市失竊后,群情激憤,破壞了現場,小美的連衣裙也沾上了聲討群眾的指紋。

小山被帶走當夜,小羅和我喝酒慶祝。到了深夜,他拉著我,潛入小山的船艙。船艙里彌漫著魚腥味。有兩張木板床,席子黏糊糊的,黑乎乎的被子堆在床邊。床頭放著幾本《故事會》。床底下放著鍋碗瓢盆。兩張床之間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著吃剩的飯菜和煙灰缸。我們回到甲板上,月色輕柔,兩岸的蘆葦唰唰作響,水中波光粼粼。

我回到家中,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小羅沒再找過我。我昏睡了幾天,其間迷迷糊糊聽母親說小山駕船走了。鎮上的人往船上扔臭雞蛋、爛菜葉。張寡婦還潑了一桶糞。我時而清醒,時而昏睡。直到幾個背著書包的學生經過我家門口,我才驟然驚醒。這個夢魘般的夏天終于結束了。我把課桌、書本堆到板車上,加入他們的隊伍。

我跟小羅再見面已是多年以后。小羅拐彎抹角找到我的電話號碼。他打電話給我,要了地址,說要上門拜訪。他胖了一圈,臉上長了好幾只紅通通的痦子,手里拎著一只麻袋。麻袋的破洞里伸出兩只雞頭,說是有錢買不著的散養老母雞。

他非稱呼我“局長”,我只好給他泡茶、切水果。晚上我請他在酒店吃飯,邀請了幾個朋友作陪。他反客為主,頻頻向我們敬酒,說了一大通肉麻的話。我勸他不要喝了。他非要逞能,結果吐了一地。我送他去賓館,幫他把衣服和鞋子脫掉,又在床頭柜上放了一杯蜂蜜水。

第二天上午,我打電話約他吃飯。他已坐上了返程的大巴。我說你走得太急,招待不周。他說,你的熱情款待,讓我感激不盡。我們寒暄幾句,他表明來意,想請我幫他大專畢業的兒子在城里找個體面的工作。我說我盡力而為,昨晚酒席上都是外人,沒好好敘舊。我問他我們共同的兩個朋友現狀如何。他說一個在縣城開出租車,每天要打胰島素;一個在工地上摔斷了腿,打了幾年官司。我又問他還記不記得高中畢業那年夏天,鎮上來了一艘外鄉貨船?電話里沉默片刻,傳出呼嘯的風聲。他說,記得,小山。我說,還有小美。他又沉默。我們誰也無法忘記,那個愛穿紅色碎花連衣裙的小美。那晚,我夢見一條吐泡泡的紅鯉魚。我把它扔到河里放生了。

我很愧疚,沒幫到小羅。他的兒子做起網絡主播。小羅卻幫到了我。我的失眠癥得到了緩解,有幾次還夢到故鄉的河流:蘆花飄拂,水波蕩漾,一條紅鯉魚游啊游,游進無邊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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