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殷敬淇,女,河北承德人,河北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
從新農村建設到脫貧攻堅,再到黨的十九大提出的鄉村振興,農村一直存在于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的偉大藍圖中。鄉村振興題材的紀錄片成為存留時代記憶、建構價值體系、叩問現實之路的重要載體。這類影像作品由經濟發展需要催化而產生,其拍攝形式具有多樣性,表達內容扎根鄉土現實,宏觀敘事與微觀敘事共存,群像跟拍與個人訪談結合,社會價值與個人價值融合建構,精神空間與物質空間雙向流動。高質量的鄉村振興紀錄片對中國鄉村政策成功實踐的案例進行立體化呈現,如《鄉村里的中國》《記住鄉愁》《美美鄉村》等,使作品與政策都具備了更有效的傳播可能性。
一、復雜的生產語境:政治訴求和市場需要
紀錄片是一種多模態話語,由文字、圖像、聲音等模態共同組成。多模態話語分析把文字語言與圖像、聲音等非語言符號結合起來,從整體的角度來分析各類符號所組成的表意系統和話語意義。[1]鄉村空間是復雜多樣的,它正需要一種多模態的話語來進行描述和表達,需要符合鄉村空間和鄉村人民的內斂特質。紀錄片的表達方式在展現鄉村的內容上較高契合度,它可以讓更多人關注到一個農業大國在經濟騰飛后如何去觀照和反哺曾經的成長搖籃。
一切事物的出現都有其時代語境,一種藝術題材的興起往往是因為市場需求的催化,而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的興起緣由直接與國家政策引導相掛鉤。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指出農業、農村、農民問題是關系國計民生的根本性問題,解決“三農”問題是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2]實際上,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最早可追溯到黨的十八大時期,在某種意義上,它是新農村建設題材和脫貧攻堅題材紀錄片的延續。自21世紀以來,中國城市化、工業化進程不斷加快,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到鄉村的發展現狀,于是國家首先將視線回溯,以政策力量引導藝術工作者關注鄉村振興領域,經濟發展需要的推動促使此類紀錄片如雨后春筍般涌現,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到這個曾經熱鬧、如今卻略顯荒涼的空間,關注度帶來的是發展機會,而振興由文化而起因物質而動。從《鄉村里的中國》(焦波,2013)以跟拍式鏡頭記錄下鄉村的真實場景和不同村民的生活日常,到《瓜熟蒂落》(宋滿潮,2021)的方言版旁白剖析從種瓜到得瓜的心理歷程;從《記住鄉愁》系列(中央電視臺,2015-2019)到大學生組織拍攝的《在路上》(樊子源,2021),創作者由對鄉村精神寄托的敘述轉換到對農村經濟水平提高的期望;從《中國村落》(夏燕平,2019)到《美美鄉村》(浙江衛視,2022),失落的村莊文明與藝術振興鄉村的強烈對比令鄉村工作者思考更多發展路徑……不論是本真地還原鄉村生活還是從各個角度著手推動鄉村振興,藝術工作者們最初均是在經濟發展需求的推動下,對自己的作品進行勾勒描摹。
如果說政策是此類紀錄片大量產生的直接原因,那么市場需求便是其能夠持續穩定產出,并且擁有較為穩定的觀眾群體的根本原因。首先,隨著中國城鎮化程度的持續升高和經濟過熱發展,城市生活節奏不斷加快,處于其中的年輕人在享受城市帶來的便利快捷之外也承受一定社會壓力,這使得一部分年輕人開始懷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耕生活。這種想象中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人們的精神寄托。越來越多的年輕觀眾(尤其是曾經在農村生活過的年輕人)開始關注以往被自己忽略或者說主動舍棄的場域,而鄉村振興紀錄片可以為他們提供一種理念上的回歸方式,而他們的精神需求在觀看紀錄片時得到回應;其次,從客觀上來講,中國的產業轉型太過迅速,20世紀末至今不過二十余載,實現從以農業為主到以工業為支撐的轉變,鄉村記憶在許多中老年群體心中依舊是鮮明的,因此此時提出鄉村振興更能觸動這一代人的情感。不同年齡階層的觀眾為此類紀錄片的興起和發展提供了根本的基礎,市場需要真實的鄉村,也需要美麗的鄉村,需要記憶中的鄉村,也需要發展的鄉村。
二、多元的價值體系:個人、集體與社會
“價值”這一詞匯屬于哲學范疇,它作為普遍性的概念,指稱客體與主體的關系,對于客體而言,它是一種能夠滿足主體需要的屬性,對于主體而言,它是一種客體產生的效益,簡單來說,價值的建構過程就是客體對主體的效益回報過程。德國哲學家尼采把世界劃分為事實、普遍規律和價值三大領域,認為它們之間存在著一種目的和手段的關系,只有價值是目的,經驗事實和因果必然規律都是手段。[3]價值是一切行動的最終目的,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是一種被制造出來的客體,文字、圖像和聲音等語言符號表征著各種類型的屬性,對不同主體產生影響,從而形成龐雜的價值體系——強調“普通”的個人性價值,強調經濟效益的集體性價值和注重“奉獻”觀的社會性價值。
從個體層面出發,鄉村振興紀錄片不僅影響創作者的價值選擇,更是對作品中出現的真實角色具備一定的價值觀塑造功能。創作者在考察拍攝對象時,往往首先設想了一種價值標準,以這一標準來選擇空間、人物以及進行后續剪輯工作,然而在考察過程中,鄉村本身也會對創作者有反作用力,二者的雙向互動產生新的價值標準。例如紀錄片《美美鄉村》,同時也是一場關于藝術振興鄉村的社會實驗,所以其天然屬于兩個創作者:一是拍攝團隊,二是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叢志強。在第一集《村里,來了藝術家》的開頭,叢教授談及選擇村莊時的標準就是要“普通”,他篩除了許多發展出色的村落,最終將視點安置在寧海葛家村,并提出這才是鄉村振興的意義,而拍攝團隊同樣將視點聚焦于村里的普通人生活。無獨有偶,焦波拍攝《鄉村里的中國》選擇淄博市沂源山區里的杓峪村,很重要的原因同樣是“普通”,唯有“普通”,才能真正代表中國當代農民的生活現狀和農村的樣貌,從而為下一步的鄉村振興提供真實樣本和起始路線。有趣的是,兩部作品的創作者都選擇在創作過程中與村民同吃同住,以此來展現真實鄉村狀況——《美美鄉村》里的婦女談到來自北京的叢教授一天50元的伙食標準,而焦波及拍攝團隊駐扎在杓峪村一年多時間,最終收集素材1000多小時。他們以“普通”為選擇標準來確定創作客體,同時也用“普通”的標準來規范作為創作主體的自我。“普通”不僅是創作者的行動,也是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中個體所持有的價值觀,不同于其它影像藝術,紀錄片本身要求的就是自然,而鄉村中的人們更是廣袤中華大地上的普通人,所以對“普通”這一價值的追求體現的不僅是創作團隊的嚴謹,更是鄉村題材的內核所在。近70萬個行政村,近8億農村常住人口,這些人的生活面貌和生活場景以最原始、自然的方式表露在鏡頭中,“普通”是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所具有的個人性價值,它表征一種淳樸的理念、一種將所有人納入共同富裕范圍內的努力方向。
從集體層面講,此類紀錄片往往具有一定的經濟價值,指的是針對村落集體本身而產生的實際效益。拍攝本身就是一種經濟行為,而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中常伴隨被拍攝村莊的產業發展狀況,當作品向大眾進行傳播,更多人看到村落中的農產品、土特產以及農家風光,在潛移默化的過程中,他們知悉并且認可這些產品,從而促使觀眾在消費端助力鄉村振興政策。《在路上》通過跟拍和訪談方式展現村落的特色產業,例如小學食堂工作人員提到自己家種植的紅粱和養殖的豬牛;周從遠帶頭的柑橘集體經濟產業;周理負責的花椒基地等,這些產品在鏡頭出現之前已經具備經濟價值,鏡頭的出現能夠使以家庭為單位和以村落為單位的集體經濟效益提高。《花開河州》(董正韜,2021)以四個村莊為點,環繞拍攝鄉村美食、花海、民宿等發展面貌,著力于帶動村莊旅游經濟價值的提升;《鄉村里的中國》拍攝村民按照節氣種植蘋果的片段,來宣傳山東紅富士;《瓜熟蒂落》以“種瓜、盼瓜、得瓜”為脈絡,展現重泉西瓜的魅力。村莊是一個較小單位的集體,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與村莊集體的互動更多著眼于經濟價值。
從社會層面講,中國的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著力于打造“奉獻”的社會性價值,倡導群體以奉獻精神來對待偏遠地區和群體,而后帶動全體共同富裕,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建設目標。學者李一鳴認為:“當代中國電影作為一種社會和文化的文本,投射著中國發展進程中,民族歷史與現代性之間的對話和人民整體性的現代性體驗,人在現實中倫理道德的選擇與傳統或多元化價值之間的關系,城市與鄉村之間社會性空間價值的重構。”[4]紀錄片文本著力塑造一種大眾所認同的社會價值觀,從而對社會的方方面面產生影響。《在路上》中出現的村支部書記敢為人先,發展新興產業,為村集體經濟作出貢獻;技術人才周理和物流傳輸工人從城市到鄉村;村醫談起自己這一生唯愿多治病人和不希望給國家增添麻煩;更有小學教師和支教志愿者深耕于村小……單獨個體在鏡頭中具備了群體身份,他們共同表征“奉獻”的社會價值觀。
三、完整的傳播鏈條:傳播者、信息、媒介與受傳者
傳播是符號的生產過程,也是接收者的鑒賞過程。傳播鏈條上各個要素的完整保證了作品的最終完成度,然而僅有鏈條完整顯然是不夠的,傳播要素還需要按照合理有序的方式進行整合,從而獲得最大化的效果。目前市場上的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大多從傳播者、信息、媒介渠道、受傳者四大要素著手整合,拓寬傳播路徑,讓鄉村從各個角度進入人們的視野。
從傳播者層面講,作為傳播鏈條中的起始一端,傳播者具有較大的主動權和控制權。“大眾媒介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媒介不僅告訴我們該想些什么,而且也告訴我們該怎樣想。”[5]實際上,這句話中的大眾媒介真正指向的是媒介之后的傳播者,媒介不過是一種工具和手段,其背后具有主觀性的創造者才能從初創到剪輯都體現強烈意圖,從而使傳播具有明顯指向性。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的傳播者大多屬于官方組織,這保證了作品具有一定持續性和高品質特征。例如《記住鄉愁》由中共中央宣傳部、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國家文物局聯合發起,中央電視臺中文國際頻道組織拍攝,傳播者具備充足資金支持和極強組織能力,因此從第一季一直延續到第五季,高質量的畫面制作和豐富的傳統村落文明畫面令觀眾記憶深刻。《中國村落》由浙江廣播電視臺和中國美術學院聯合出品,《上新吧,福味》由福建廣播影視集團出品,《瓜熟蒂落》由《當代陜西》雜志社、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農業農村節目中心、秧紀錄共同出品……需要注意的是,這些作品大多以省部級及以上的官方組織為傳播者,這些主體與企業主體有著本質不同,它們在價值建構層面有著較為一致且清晰的脈絡,有利于向觀眾輸出正向的個人性、集體性和社會性價值體系。
從信息層面講,近幾年的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主要可分為兩種信息類型——物質文明類和精神文明類。前者從物質產業方面切入,展示鄉村發展現狀信息;后者從精神藝術層面切入,喚起人們對農業風光的情懷思緒,展示精神符號信息。《鄉村振興看中國》(中國農業電影電視中心,2018)里返鄉創業的電商新農人、云南華坪芒果產業以及福建寧德古田縣的菌菇經濟模式展現了改革開放以來的鄉村變革;《上新吧,福味》則從食物出發凸顯鄉村產業經濟的繁榮。而《記住鄉愁》系列、《中國村落》和《美美鄉村》等作品則將敘述重點放置于情懷和藝術層面,更多思考以傳統文化振興鄉村的發展路徑。
從媒介和受傳者層面分析,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的媒介渠道主要有兩種,即院線電影渠道和電視劇渠道,分別指向兩種觀眾群體。院線電影的時長較短,通常在兩個小時以內,拍攝內容具有一致性和故事性。例如《鄉村里的中國》以三戶家庭為主線,杜深忠是有文化的農民,他向往藝術,會為了一把琵琶日思夜想;張自恩是廣大基層工作者的縮影,在村務與和村民的關系中反復沉浮;杜濱才家世凄慘卻自強自立。院線電影的觀眾群體往往會用較為嚴肅和嚴格的標準來鑒賞作品,他們要求紀錄片盡量做到客觀視角,以保證觀眾能夠在觀影的同時擁有較高的評價和思辨水平。電視劇通常劃分為不同集數,每一集所敘述的內容不同,盡管都圍繞鄉村這一個主題,但相比電影具備了更豐富的表現形式和內容,因此其吸引的觀眾群體更為龐大。這些受傳者大多以娛樂為主,在娛樂中感受鄉村振興帶來的繁榮景象。
四、話語作用于現實:鄉村振興的前路
話語是一種社會性的實踐活動,具有建構功能,產生于特定的社會現實中,又可以通過認知中介機制的作用,在無形中形塑大眾的觀念與情感,進而影響大眾的行動,實現對社會現實的建構。[6]一部又一部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進入觀眾視野,其傳播和被討論的過程實際上就是話語的建構過程,話語和知識具有改變現實世界的力量。關于鄉村的鏡頭和畫面不斷提醒觀眾這個空間的存在,而這也恰恰是中國最為龐大的一個空間,當人們對其回望時,從政策制定者到執行者,再到每一個生活在城市或農村中的觀眾,都在思考鄉村振興的前路究竟在哪,又該如何走下去,改變也就在逐步發生。紀錄片作品轉化為社會性的話語體系,話語又成為文化思想現象,文化進而影響現實。
2018年9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指出:“到2050年,鄉村全面振興,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全面實現”。[7]這三大目標恰是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的焦點所在,如何實現這三大目標我們也可以從紀錄片中窺得一二答案。首先需要具有合作和團結的意識,例如《美美鄉村》里高校教授從藝術切入扶助村莊產業,《在路上》中從城市歸來的技術人員和支教志愿者同樣提供了一種人才進入鄉村的思路;其次,鄉村振興需要找準定位,例如《瓜熟蒂落》里陜西重泉村的氣候條件適合種大鵬西瓜,《鄉村里的中國》的沂蒙山區則適合蘋果嫁接……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通過傳播話語來建構社會價值體系,它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存在于觀眾之間,讓人們在享受影像、娛樂自我的同時獲得對中國農村的新認識,看到來自不同地域、階層、行業的人為中國鄉村的明天而努力。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鄉村振興的話語體系提供了一種集體精神力量,在紀錄片的傳播過程中,這種精神力量沉淀為獨屬于農業大國的文化現象。文化影響現實、生產現實,促進鄉村振興的前路延伸。
結語
紀錄片是一種特殊的影像藝術,它將鏡頭對準真實而自然的生活。中國農村場域具有天然的被拍攝基礎,鄉村振興題材紀錄片的出現符合社會發展趨勢也有其特定歷史語境。紀錄片的影響效應與傳播機制緊密聯系,傳播機制對作品的流傳范圍和被接受程度有較大影響,創作團隊需要整合傳播要素,發揮最大傳播效能,擴大鄉村振興政策的影響力,從而讓這種順應于時代的新型話語能夠真正產生于現實又作用于現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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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新華網.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EB/OL].(2020-07-04)[2023-07-05].Http://wwW.xinhuanet.com/201809/26/c_ 112348712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