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競
外公實在是個很犟的人,犟得像麥樁。
家里土窯成了危房,他仍不愿搬,說是他命賤,就得生在這土上,長在這土上,埋在這土里。那年夏天連著下暴雨,窯沖塌了,外公這才肯跟我們一塊走,臨了還帶了一塊土,說是下輩子還能長成地里一簇麥。
我從小跟著父母長大,也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以為所有東西都是春種秋收,母親忍無可忍,決定將“秋天收獲小麥”的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發配到外公家。
外公,高大木然,古板倔強,像麥樁,愛拿粗礪的大手拍我腦袋,我急忙用手又拍掉他的手。倆人一個為老不尊,一個為幼不敬。外公家,溝溝坎坎,黃沙漫天,沒有九曲盤旋的河,沒有茂騰騰的鼓,卻有咿咿呀呀的秦腔,連著天的麥田,一孔一孔的土窯和一個死倔的老頭。
幼時哪里懂得欣賞三秦雅音,只覺高亢處如罵娘,低回處如吊喪。外公愛聽,還愛拉著我一起聽。我再三拒絕,他卻比我還孩子氣,撒潑打滾樣樣精通。我答應去,卻沒答應聽,去了就躺他懷里睡覺,他的懷里比土炕寬厚。外公可精神了,火眼金睛,誰要在臺上走錯了步,他準瞧出來,邊講戲邊炫耀:“秦腔就是這片地的聲音。”
我扯著嗓子問:“你咋愛聽戲?”他答:“你愛這兒不?你愛這兒就愛聽。”我眉眼一瞥:“我可不愛。”“去你的,你不愛,哼,人生就跟戲似的,在臺上演好了,下了臺才踏實,甭管有沒有人看,都得把這出戲唱好嘍。”
“你唱好了嗎?”
外公頓了一頓,半張臉在陰影里,我看不清他如溝壑般的眼窩。“沒呢,年輕光顧著躲貓兒,來不及了。”
“那咋辦?”
“把下面的戲唱好,我在這兒待一輩子,就是把戲唱好了。”
我問:“就這樣?”
“就這樣。”說罷,又拿粗礪的大手拍我頭,我拍掉他的手,塞給他一支耳機,給他聽搖滾,他又拿手拍我,可用力,我急忙揉揉,抬起眼看臺上的戲。外公的土窯總要修修補補,我問怎么不跟我們住,他說:“就愛住在這兒,你不愛?”“我……不愛。”我語氣有些起伏。
“城里的天被高樓圍著,這里的地被溝坎伴著,我啊,得是只鳥,是海上的鷗,是山的鷹,是林里的鴿,是要站在高處的,才不把頭埋土里。”
“我看你是只家雀兒,還得在土里。土有什么不好,你活著,跟地里的麥似的,吃這兒,用這兒,住這兒,你死了,又化成土,土啊,就是這兒的身形。我是這兒的,你也逃不掉。”
“倘若我走,到別處去了?”
“你的根在這,你走不了,你的魂在這,在土里,你啊、我啊都是地里長出來的麥樁,到了夏季收獲,就又扎根在這了。”
我無意爭辯。“啊,麥夏季收,為啥?”
“哼,不是啥都跟鳥似的,你當鳥飛得自在,還不是春來秋往,照樣得歇在這。麥就在這長著,太陽一曬,就熟了。”
正值夏日,地里黃澄澄的,麥浪一浪高過一浪,風一吹,就連上了天,天也是黃的,風卷著黃土,糊了我一臉。有幾戶人家已收了麥,捆成一樁一樁的,外公立在那,跟麥樁似的。他又抬手拍我頭,我迷了眼,沒工夫拍他,只喃喃:“麥啊,是這片地染的顏色。”風又卷著土,我還是想當鳥。
夏天的最后,外公帶我坐火車,去祭拜他的哥哥。他說:“他也想當鳥,沒處歇腳,所以客死異鄉。”我心下一黯:“可是,我是鳥啊。”外公又拿手拍我腦袋,我由著他拍。“那他走的時候你怎么不攔著?”“那會玩躲貓兒,正藏在麥樁里,沒見著。”我想,也許外公從那天起變成了麥樁,再沒變回來過。
外公的窯塌了,外公也走了,那塊土還是帶走了他。彌留之際,他拍了拍我的腦袋:“你要飛便飛,只是可別忘了回來歇腳。”我還沒來得及拍開他的手,他卻先放開了。
我急忙把他的手放回我的頭上,又想起我靠在他懷里,他帶我去村頭聽戲,臺上的戲唱了一出又出,臺下的人換了一輪又一輪。我半夢半醒,靠在外公寬厚的懷里,隔著臂彎,看臺上紅紅綠綠,人影交錯,三弦、胡琴凄凄切切拉上一陣,就把我和外公的日日夜夜都唱完了。
我仍是一只逆行的候鳥。無論在哪里的山,哪里的海,哪里的云天,到了夏天,我都遷徙到那片土地上,守著麥樁的麥田,看看我曾經是怎樣的麥。
(指導教師:王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