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賀蘭山套門溝一帶的泄洪溝里遇到它的,時至五一,城里的草木早已蘇醒,賀蘭山腹地的大部分花草卻還按兵不動。在一堆青色的雜草中,正在練金雞獨立的它很是顯眼:一拃長的莖稈,被長柔毛包圍;葉在莖基部集成蓮座狀,向上則強烈縮小成苞片;葉片橢圓形,上綠下紫,邊緣具不規則圓齒;葉脈上面凹陷,下面隆起。
最醒目的就是筒狀的花冠,花朵彎曲而后上升,在莖頂部略排列成總狀花序;花萼密被長柔毛和白色長毛;花冠筒多少弓曲,外面紫紅色,被長柔毛;花冠裂片,先端微凹,內面黃紫色,外面紫紅色,兩面均被多細胞長柔毛。
我被它憨態可掬的樣子吸引,忍不住拿出手機拍下它。用識花君微信小程序確定了它的名字:地黃。這個名字很有特點,地是生長之處,黃是生長之地的顏色,也是它所能渲染出來的色澤。
有時候真的很佩服那些給花草起名的人,他們熟悉花草的形貌,了解花草的脾性內涵,我想,在選擇用漢字為它們命名之前,這些人一定是把花當成了知音的,也只有把花草視為知音,才有肺腑的情感和表達。
在賀蘭山,已經沒有未曾命名的花草了,即便有,我也不可能為它們琢磨出朗朗上口的名字,所以就不做這方面的聯想。不過對于地黃的前世今生,我還一無所知,似乎可以做一番考證或猜測,以讓它在我心中落地生根。
地黃應該是賀蘭山最不可靠的植物。你看它的樣子就知道,全身長滿喇叭,似乎一直在說話,還生怕別人聽不見,用枝干支撐起來,像極了我們村村干部家院墻上立的揚聲器。
話多者必定泄密,這是諜戰劇給我的啟發。我還知道,話多的人,往往具有迷惑性,他們之所以如此,極有可能是身上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們試圖通過不斷的說話來隱藏。時間久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甚至連身份也成了問題。
植物也如此,想鬧清地黃的身世,還要破費一些周折。
《詩經·采苓》曰:采苓采苓,首陽之巔。人之為言,茍亦無信。舍旃舍旃,茍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有一種說法,《詩經》中的苓就是地黃。其根據是《詩經》注釋:苓,一種藥草,即大苦。《毛詩故訓傳》中說:苓,大苦也。沈括《夢溪筆談》說:此乃黃藥也。其味極苦,謂之大苦。郭璞注:大苦,今甘草也……戓云蘦似地黃。

在古人筆下,地黃還有幾個別的名字。郝懿行《爾雅義疏》:地黃名芐,芐苦古字通,大苦即大芐也。對于此說法,《說文解字》如此解釋:“芐,地黃也。”而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草部地黃釋名說:地黃又名芑。
看看,翻這么多史料,最后連名字都得不到一個統一結論,只知道地黃就是《詩經·采苓》中的苓,也是《說文解字》和《本草綱目》中的芐和芑。雖然這三個名字帶著盛大的詩意,但也讓我更加篤定,地黃果然有秘密,要不然何必頻繁更換名字,它換名字背后的隱情,古人沒有發現,而現代人想發現,也不一定能發現得了,畢竟它已經隱藏了上千年。
面對一株地黃,一個人要被迷惑兩次,一次是它的身世,另一次是它加工后的外表。我專門就地黃的分類問過鄉下的赤腳大夫,他告訴我,地黃分鮮地黃、生地黃、熟地黃三種。
鮮地黃中的鮮字說明它剛挖出來,帶著地氣;生地黃是鮮地黃晾曬變色的,有些老氣橫秋;而熟地黃則就是生地黃加黃酒經高溫蒸過后再次晾曬的。三種地黃有各自的療效:鮮地黃清熱涼血、生地黃涼血止血、熟地黃滋陰補血。錯用不光沒有治療效果,還會干擾病情,不知道這是不是地黃的秘密之一。
古人應該也被地黃迷惑過,因此總結出來一種檢驗其質量的方法。此法記載于《爾雅翼》中:地黃生者,以水試之,浮者名天黃,半沈(沉)半浮者人黃,沈(沉)者地黃。芐字從下,亦趨下之義。古人用沉水法驗證地黃,浮在水面的名為天黃,質量最差;半沉半浮在水中的名為人黃,質量居中;沉入水底的名為地黃,質量最好。
話多的地黃,除了有秘密,還有一條能讓生長之地都變苦的苦命。《本草乘雅半偈》里就說:種植地黃之后,其土便苦,次年只可種牛膝,再二年可種山藥,始可復種地黃,否則味苦形瘦,不堪藥也。
看得出來吧,地黃在植物圈里,就是那種不受人待見的主,它讓我想起了黃渤在《殺生》中扮演的牛結實一樣,它和他之間,共享同一條苦澀的命運之河。這時候我就理解了古書中“大苦”的意思,也對地黃有了新的認知。地黃確實苦,好在它所在的賀蘭山腹地只有戈壁,不影響良田,它的苦可以獨自承受,也可以給一樣苦的戈壁分享。
這“大苦”之物,現在是賀蘭山獨特的風景,曾經應該也是。白居易有一首直接以地黃命名的詩叫《采地黃者》,他寫道:歲晏無口食,田中采地黃。與君啖肥馬,可使照地光。蘇軾也說過:地黃餉老馬,可使光鑒人。根據兩位文豪的文字線索,老馬吃地黃草真的應該能膘肥,也能光澤好看,不過現在馬早不再南山,工業化的養馬流水線上,再也看不到地黃的蹤影,那就靠想象復原一下吧——
賀蘭山作為兵家必爭的重要山脈,馬曾經是這里必不可少的牲畜,安寧時事稼穡,戰時上戰場,它們一定曾受益于地黃,由此說來,地黃就是參與過賀蘭山一帶農事和戰事的植物,或許,這也是它的秘密之一。
聯想到這一點,獨坐賀蘭山下,腦海中就出現了馬匹食了地黃以后間或馳騁戈壁,間或揚蹄沙場的場景。那時候,躲在草叢中的地黃,看到此兩種畫面,一定也和我一樣,有著激動的內心。
地黃還有“顛倒黑白”的手藝,因為在古代,它是一種染料,白布在它的浸淫之下,能變成黃色。
《齊民要術》里說,到八月盡、九月初之時,地黃根成中染。染御黃所用的地黃根可能就是新鮮采集的地黃根。根據現代分析結果測定,地黃根中所含大量地黃酸色素,可用作黃色染料。
網上有人做過一個用地黃將白絹染黃的實驗,看他做實驗的流程,感覺在科技不是很發達的古代,古人的智慧和大地的饋贈結合在一起,總能創造出讓現代人嘆為觀止的奇觀。地黃染布就是其中一例,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地黃,染制出來的布匹,御寒、裝飾,裝點過幾個時代。
到了科技發達的時代,地黃就消隱了,它治病的功效被西藥代替,它染制布料的功能被燃料代替,它喂馬和喂養詩人詩情畫意的功能,徹底消失。現在,它隱居在賀蘭山中,獨享著靜謐和安逸。

是的,一個時代過去了,一個時代正在經歷著,有趣的是,過去的時代里那些重要的信息,為正在經歷的時代提供著佐證。比如說,面對地黃,我通過網絡搜索到的信息,全部是來自古人的記錄,而我只被它的外貌所吸引,我單薄的想象力,不曾帶給它任何有用的信息。
扯得有點遠,讓我們回到地黃本身,回到賀蘭山吧。
再一次見地黃,時間已經進入秋季,為了看看花期過后的地黃是什么樣子,我回到了套門溝那條泄洪溝里。剛下過雨的原因,地面被泥覆蓋,泄洪溝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樣子,我沿著記憶來到原先拍攝地黃的地方,卻并沒有見到它巨大的葉片和毛茸茸的莖稈。
一番尋找,才發現,入秋之后,它的莖干已經干枯,那些喇叭一樣的花朵,早已凋零,結出長一厘米長的蒴果,我撕開它,跳出來許多豆狀小種子。我把將它們撒在泄洪溝里,希望來年能多長出幾棵地黃。
這一次同行者是大學好友胡剛,他是個和地黃很像的人,善于表達,善于宣傳,有一個苦命的童年,也有善良的閃光點。一說起地黃,他就說起了地黃治過他的病,他還會用地黃做一道菜。
我對他患病的過往并沒有多大興趣,便追問起這地黃如何做菜。于是,他便打開了話匣子:你挖開一株地黃,就能得到好幾個鮮地黃,洗凈去皮,切薄片或切絲,放入加冰塊的純凈水浸泡半小時,撈出控干,加入食鹽、白糖、生抽、白醋、味極鮮、美極鮮、香油、蔥油、辣椒絲,攪拌均勻裝盤即可。
我問他為何會做地黃,他才提到上大學時期曾在學校周邊的餐廳偷偷打工的經歷,這就是那時候學的手藝。他說,鮮地黃入口脆嫩清爽,入口微甜,后味微苦,回味無窮,孩子們把盤子吃得干干凈凈。他還說,地黃一看就是吃過苦的孩子,先苦后甜,不過苦的是自己,甜的是別人。
他還說了什么,雖然時間過去不久,但我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聽他說別的時,我心里一直想的卻是地黃——它把碩大的根系藏在土里,用單薄的身軀和滿身的喇叭偽裝,只為了讓根部安穩生長,然后療治人的傷痛,繁衍自己的子嗣。
一時間,地黃和同學這兩個影像相互疊加,交織。地黃,像極了人群中不起眼的大學同學;大學同學,像極了賀蘭山下隱藏著的地黃。
是我錯怪了地黃,把它當成泄密者、顛倒黑白者,其實,它的身份是隱者,藏在賀蘭山下,用沉默抵抗寂寞,用碩大根和艱苦的環境做著斗爭。明年春天再來的時候,我一定要跟地黃道個歉,然后席地而坐,聽聽它的訴說。到時候,再邀幾只蝴蝶作陪。讓整座賀蘭山回蕩起地黃的聲音,不管是高歌,還是嘆息,都必將是美妙的旋律。

田鑫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批培根工程入選作家,出版散文集《大地知道誰來過》《大地詞條》兩部,曾獲丁玲文學獎、寧夏文學藝術獎、《朔方》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