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工開物·陶埏》到《陶冶圖說》

李雪，楊敏

摘 要：明代宋應星撰寫的《天工開物·陶埏》“白瓷”一節專門記載明代晚期景德鎮制瓷技術，清代唐英撰寫的《陶冶圖說》則是對清代早期景德鎮地區制瓷工藝流程最完備的實錄。將這兩篇文獻對比研究，可以基本考察出明代晚期至清代早期一百余年間景德鎮傳統制瓷工藝從原料開采、坯料加工、灰釉配制、成型工藝、施釉工藝、燒成工藝等諸多方面的不斷發展和完善。

關鍵詞：《天工開物·陶埏》；《陶冶圖說》；景德鎮；傳統制瓷工藝

1 前言

從20世紀70年代起，景德鎮在御窯遺址及民窯遺址先后進行了多次考古發掘，揭露了大量各時期遺跡，出土瓷器殘片眾多，這些發現為研究明清景德鎮制瓷歷史提供了重要實物資料。然而在利用相關考古發掘資料的同時，應相當注意諸如：明嘉靖王宗沐《江西省大志·陶書》、明崇禎宋應星《天工開物》、清康熙和乾隆《浮梁縣志·陶政》、清乾隆時唐英《陶冶圖說》、清乾隆時朱琰《陶說》等文獻中也記述了明清景德鎮陶瓷生產的概況。通過對相關古陶瓷史料的比較研究可以梳理出明清景德鎮制瓷工藝的發展脈絡。本文即從這一角度出發，詳細比較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陶埏》和清代唐英《陶冶圖說》中所記述的景德鎮傳統制瓷工藝，從而考察明代晚期至清代早期一百余年間景德鎮傳統制瓷工藝的發展。

2《天工開物·陶埏》和《陶冶圖說》的文獻價值

《天工開物》初刻本于明崇禎十年（1637）由涂紹煃出版于南昌府，簡稱涂本，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刊本分上、中、下三卷，全書共18章，《陶埏》為中卷第七章，介紹磚、瓦及白瓷的燒煉技術。本文所引《天工開物·陶埏》之文均出自涂本。《天工開物》的作者宋應星（1587～1666）字長庚，明代江西省南昌府奉新縣北鄉人（今奉新縣宋埠鄉牌樓宋村），在任江西省分宜縣教諭時寫成了《天工開物》，此書被稱為“十七世紀中國的技術百科全書”。將《天工開物·陶埏》與前代的、同時代的有關陶瓷的著作相比較會發現，《天工開物·陶埏》中所記載的明代晚期景德鎮制瓷技術絕不是歷代文獻的堆積，而基本上是在生產現場實地調查所得，尤詳于制瓷工藝流程及操作要點。宋應星甚至對各工藝流程給以定量描述，除文字表達外，《陶埏》中還插入了五張工藝操作圖再現陶瓷的生產情景。所以通過《天工開物·陶埏》是可以較好地了解明代晚期景德鎮制瓷工藝實態的。

《陶冶圖說》原文載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浮梁縣志》卷五《物產志·陶政》之《陶冶圖編次》，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刻本《浮梁縣志》現藏于上海圖書館。本文所引《陶冶圖說》之文均采自中國國家圖書館“數字方志”清道光三年（1823）刻本《浮梁縣志》。乾隆八年（1743）四月唐英接到內廷交出的由孫祜、周鯤、丁觀鵬繪制的《陶冶圖》二十張，唐英隨即奉旨為每幅圖編寫了文字說明并按照制瓷的先后次序排列，并于五月進呈給乾隆皇帝御覽。《陶冶圖說》題名的含義就是景德鎮制瓷工藝流程的說明。唐英（1682～1756），字俊公，自號蝸寄老人，清沈陽人。自雍正六年（1728）到江西景德鎮督陶，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于九江榷務督陶任上去世，其間僅于乾隆十五年（1750）至乾隆十六年（1751）任粵海關監督，其余二十七年間均主持景德鎮窯務。唐英直接深入到陶瓷生產的第一線，做到了對坯料、釉料、成型、燒制等諸多工藝的深入研究，對制瓷工藝得心應手。正是因為唐英有長期的陶瓷生產實踐經驗，其所撰《陶冶圖說》可以說是對清代早期景德鎮地區制瓷流程最完備的實錄，是研究清代早期景德鎮制瓷工藝的重要文獻。其后，清代朱琰《陶說·卷一·說今》收入《陶冶圖說》并在每一則之下附以自己的按語，清代藍浦在《景德鎮陶錄》中講述景德鎮制瓷工藝時也多采用唐英的《陶冶圖說》。

3《天工開物·陶埏》和《陶冶圖說》中所見明代晚期至清代早期景德鎮制瓷技術的發展變化

3.1原料開采

宋應星《天工開物·陶埏》論及景德鎮的制瓷原料時寫道：“土出婺源、祁門兩山：一名高梁山，出粳米土，其性堅硬；一名開化山，出糯米土，其性粢軟。兩土和合，瓷器方成。”楊維增《天工開物新注研究》指出此“高梁山”即指“高嶺，在景德鎮附近的浮梁縣內”。如此說來景德鎮最遲于明代晚期在制坯原料中已經加入了高嶺山的高嶺土是有文獻依據的。

《陶冶圖說》在“采石制泥”一節中介紹制坯原料有白石，產自江南徽州府祁門縣，白石即祁門瓷石。另有“高嶺、玉紅、箭灘數種，各就產地為名，皆出江西饒州府屬各境”。“玉紅、箭灘數種”與“高嶺”應皆為黏土質材料，由此可見景德鎮的陶工們比較了解景德鎮周邊地區礦產原料的性能，已經用瓷石加高嶺土或其他黏土質原料制坯。

景德鎮制坯由明代晚期應用兩種黏土質原料發展到清代早期應用瓷石加黏土質原料，這一變化保障了坯用原料純度的提高。正因為如此，清代早期景德鎮陶瓷的胎體白度和強度高于明代晚期。

3.2坯料加工：

《天工開物·陶埏》記載明代采用浮沉法淘練泥料，即“造器者將兩土等分入臼，舂一日，然后入缸水澄。其上浮者為細料，傾跌過一缸，其下沉底者為粗料。細料缸中再取上浮者，傾過為最細料，沉底者為中料。”為了獲得不同細度的泥料主要靠經驗操作來達到，而沒有借助不同細度的過篩工具。

唐英在制瓷過程中則極為重視對原料的淘洗，認為“造瓷首需泥土，淘練尤在精純”，于是在浮沉法的基礎上增加了馬尾細籮、雙層絹袋等過篩工序，使泥料的淘練較明代更為精細。《陶冶圖說》載：“淘練之法，多以水缸浸泥，木鈀翻攪，標起渣沉，過以馬尾細籮，再澄雙層絹袋，始分注過泥匣缽，俾水滲漿稠，用無底木匣，下鋪新磚數層，內以細布大單將稠漿傾入，緊包，磚壓吸水，水滲成泥，移貯大石片上，用鐵鍬翻撲結實，以便制器。”

清代早期應用過篩工藝使原料的淘洗較于明末的浮沉法更加精細，使得景德鎮白瓷胎的燒結更加致密，另外，過篩工藝有利于篩除部分著色雜質，也有利于提高瓷器的白度。

3.3灰釉配置

《天工開物·陶埏》記載明代景德鎮白瓷釉，是用“小港嘴泥漿和桃竹葉灰調成”，這里是直接將泥漿與草木灰調和，而沒有提及釉灰的燒煉。

《陶冶圖說》“煉灰配釉”一節專就當時煉制釉灰的方法及灰釉的調配進行了詳細的描述。釉灰是以“青白石與鳳尾草迭壘燒煉，用水淘細”制成，將制成的釉灰“配以白不細泥”，二者調和成漿即成釉。瓷器的種類不同，泥和釉灰調制的比例也不同，上品瓷器之釉為“泥十盆，灰一盆”；中品瓷器之釉為“泥七八而灰二三”；粗釉則是“泥灰平對或灰多于泥”。

從兩種文獻可以看出，清代早期灰釉的配制不是簡單地將草木灰與泥漿調和，而是先燒煉出釉灰，釉灰經過漚制后，再加上瓷石制成的釉果。由于釉灰和釉果經過了細致的加工，其化學成分和物理性質相對穩定，這樣也保證了灰釉的質量，這是景德鎮制釉技術的一大進步。

唐英《陶冶圖說》中所記當時燒煉釉灰時采用的“鳳尾草”即景德鎮俗稱的“狼萁草”一直沿用至今，完全取代了南宋和明代使用的“槎葉”“木柿”“桃竹葉”等，這也說明“狼萁草”這一材料更適合燒煉釉灰。依靠“狼箕草”燒煉的釉灰制得了白里泛青的灰釉，這種釉面更有利于青花的發色，為青花瓷暢銷四海提供了物質和技術基礎。所以說，配釉原料的優選是清代早期景德鎮制瓷工藝進步的表現。

3.4成型工藝

《天工開物·陶埏》提出了“印器”和“圓器”兩種成型方法。“印器”需使用黃泥塑成的印模；“圓器”則用陶車拉坯成型，而讓數量眾多的碗、盤、碟等尺寸相當則主要依靠工匠的熟練程度，即“功多業熟，即千萬如出一范”。

為了使圓器款式、大小劃一，《陶冶圖說》則特別強調“圓器修模”的重要性，圓器拉坯成型后，需將坯體套在陶車的模子上一邊旋轉一邊拍打以保證其周正勻結。模子要與坯體樣式相似，但由于坯體泥料經過窯火有收縮變化，造成尺寸變化較難計算，所以說“欲求生坯之準，必先模子是修”，“凡一器之模非修數次，其尺寸、式款燒出時定不能吻合。此行工匠務熟諳窯火、泥性，方能計算加減，以成模范”。由此可見，若想燒成款式、尺寸標準劃一的圓器，模子是至關重要的，但修模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需要對生坯在燒成時的收縮率有精確的認識。

清代早期景德鎮制瓷工藝中為了使圓器更加周正，在成型中融合了明代晚期的印模工藝，衍生出了“圓器修模”工藝。

3.5施釉工藝

《天工開物·陶埏》所記載的施釉方法是：“凡諸器過釉，先蕩其內，外邊用指一蘸涂弦，自然流遍。”也就是說在明代晚期不論何種器型，均先蕩內釉，再蘸外釉。

唐英在《陶冶圖說》中首先總結了古代施釉方法的弊端，古代有方長棱角的琢器使用拓釉法上釉，這種方法“失于不勻”，圓器及渾圓的琢器使用蘸釉法上釉，這種方法“又失于體重，多破”。清代早期景德鎮的陶工們則采取了“圓器之小者仍于缸內蘸釉”，“琢器與圓器大件俱用吹釉法”的方法施釉。“吹釉法”的操作細節為：“以徑寸竹筒截長七寸，頭蒙細紗，蘸釉以吹，俱視坯之大小與釉之等類，別其吹之遍數，有自三四遍至十七八遍者”。

最遲在清代早期景德鎮已經發展了竹筒吹釉工藝，并且根據不同的器形、坯體的尺寸而采用與其相適應的施釉方法，這一工藝的發展提高了清代早期瓷器的釉面質量且減少了坯胎的破損和變形。

3.6燒成工藝

《天工開物·陶埏》中記載了陶瓷窯爐的形制和燒成制度，再輔以插圖中所繪瓷器窯，加之近年來在景德鎮考古發掘的古窯遺址，可知一直到明代晚期，景德鎮還在使用葫蘆窯燒制瓷器。葫蘆窯的上部要留十二個圓孔，叫做“天窗”，燒成瓷器則需要24小時，先從窯門投柴燒20小時，“火力從下攻上”，然后再從“天窗”投柴燒4小時，“火力從上透下”，這樣上下齊燒以使溫度均勻。

唐英在《陶冶圖說》中介紹了景德鎮特有的“景德鎮窯”，又稱“甕窯”。其形制為“窯制長圓，形如覆甕，高寬皆丈許，深長倍之，上罩以大瓦屋，名為窯棚。其煙突圍圓，高二丈余，在后窯棚之外。”清代早期鎮窯燒制過程中只需從窯門投柴口一處投柴即可燒熟全窯，比起明代晚期的葫蘆窯燒制后期需要從十二個天窗投柴，燒窯難度降低。

由此可見，景德鎮窯爐形制從明代晚期的葫蘆窯發展到清代早期的鎮窯，這一窯爐形制的改變增大了裝燒量，提高了能源效率和瓷器的燒成質量。

4結論

通過對《天工開物·陶埏》和《陶冶圖說》這兩部專門記述景德鎮制瓷工藝的技術文獻比較研究，可以大略看出明代晚期至清代早期的景德鎮制瓷工藝從原料開采、坯料加工、灰釉配制、成型工藝、施釉工藝、燒成工藝等諸多方面的不斷發展和完善。正如本文前面所述，清代早期對原料開采、加工、成型、施釉、燒成工藝的不斷精益求精使清代雍、乾之際的瓷器胎體白度提升、強度增大，器型更加豐富多彩，釉色更是璀璨琳瑯。唐英還特別強調“瓷器之成，窯火是賴”，故而窯爐的改進也提高了瓷器的燒成溫度。所有這些技術上的進步讓“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景德鎮瓷譽滿寰宇。

但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文獻記載畢竟不同于實際操作，文字表述的不準確、不全面甚至錯誤都是有可能的。唐英在乾隆八年五月二十二日《奏為遵旨將陶冶圖編次事》奏折中即寫道：“陶務為瑣屑工作，圖既未備，編亦不能詳列，惟謹就圖中所載，遵旨編次”，由此可見，《陶冶圖說》中記述的制瓷各工序尚不能盡包景德鎮制瓷工藝的整個過程。從文獻中考察明清時期景德鎮的制瓷工藝是一個重要的方法和渠道，但依然要審慎對待古文獻，要充分利用今天的科學技術手段，借助最新的考古發掘成果，綜合客觀地描述古代的制瓷工藝。

參考文獻

[1] 王偉華，王巍. 中國考古學百年史：1921-2021第三卷（下冊）[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

[2] （明）宋應星著，潘吉星譯注.天工開物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0.

[3] 傅振倫，甄勵.唐英瓷務年譜[J].景德鎮陶瓷，1982（2）：19-66.

[4] 楊維增.天工開物新注研究[M].南昌：江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87：164.

[5] （清）陳淯等修，（清）鄧熝等纂. 浮梁縣志[M]. 清康熙21年刻本，1682.

[6] 宗時珍.對乾隆《陶冶圖》圖像與史料價值的思考[J].南方文物，2018（2）：237-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