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橋明穗/著 王云/譯



內容摘要:對于隋代,這個夾在分裂的南北朝與世界性帝國唐朝之間的朝代,學術界習慣于將其僅僅看作一個過渡時期,甚至與唐代一并處理。文章將重新考察莫高窟隋代洞窟的開鑿背景,以進一步準確把握隋代佛教美術動態(tài)。隋窟在莫高窟現存洞窟中所占比例高達兩成。這些洞窟的營建處于國家振興佛教的大潮流中,卻是基于敦煌民眾內在、自發(fā)的信仰和經濟實力的造像活動。這一點從隋窟內尚無大型經變,小窟偏多,其中一些是對北朝洞窟的改造等情況可以看出。敦煌的隋代造像活動,最終因為與中央的聯(lián)絡中斷而陷入停滯,不過其造像活動中體現出的獨特創(chuàng)意值得關注。
關鍵詞:莫高窟;隋代;造像活動;寫經;題記
中圖分類號:K87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4-0058-08
A Study on the Sui Dynasty Caves at the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and the Background of Their Construction
—Based on Relevant Manuscripts and Inscriptions
DONOHASHI Akio1 Trans., WANG Yun2
(1. Kobe University, Kobe 650-8586, Japan; 2. Central Academy of Fine Arts, School of Humanities, Beijing 100105)
Abstract:The Sui dynasty, which occurred between the periods of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and the cosmopolitan empire of the Tang dynasty, has always been regarded by academia as a period of transition, or even treated together with the Tang dynasty. This paper re-examines the history of cave construction at Mogao during the Sui dynasty so as to accurately grasp the trends occurring in Buddhist art at the time. Caves built during the Sui dynasty account for twenty percent of all the caves at Mogao. Although the construction of these caves was officially part of a national effort to revitalize Buddhism, the actual motivation and economic resources came entirely from the inner, spontaneous faith of Dunhuang lay practitioners. This can be seen from the fact that there are no large-size sutra illustrations, that the majority of the caves are small in scale, and that some of the spaces were made by renovating caves already constructed during the Northern Dynasties. Cave construction in the Sui dynasty at Dunhuang finally came to an end when the connection between Dunhuang and the central government was severed. However, the burst of creativity embodied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aves and images from this unique period in history is well worth academic attention.
Keywords:Mogao Grottoes; Sui dynasty; sculpture activities; manuscript; inscriptio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581年鮮卑族的北周末代皇帝靜帝讓位外戚楊堅,隋代建立。不過,到下一代隋煬帝為止,短命的隋代僅經兩代皇帝,維持了38年。在隋代依靠北方鮮卑族武力支持統(tǒng)一全國之前,包括敦煌在內的河西地區(qū),是游牧民族和漢族混居的地帶,也是絲路貿易的重要通道。游牧民族中北有突厥,南有吐谷渾,活動于廣闊的畜牧地帶。漢族則主要在甘肅的綠洲地帶從事農耕。574年的北周武帝滅佛,如《周書·武帝紀》所載“〔北周武帝建德三年(574)〕錄初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并令還民”[1],全國大量佛寺被毀。亦如下述《集神州三寶感通錄》所載,瓜州、沙州的大寺也未能逃脫劫難。
瓜州城東古基者。乃周朝阿育王寺也。廢教已后。隋雖興法不置寺。今為寺莊塔有舍覆。東西廊暹周廻墻匝(后略)沙州城內廢大乗寺塔者。周朝古寺見有塔基。相傳云是育王寺本塔。齎災禍多來求救云云。洛都故都塔。在城西一里。故白馬寺南一里許古塔。俗傳為阿育王舍利塔。(后略)涼州姑臧塔者。依檢諸傳。咸云。姑臧有育王塔。然姑臧郡名。今以為縣屬州。漢書。河西四郡則張掖姑臧酒泉墩煌也。然塔未詳。[2]
如以下文獻所示,滅佛之后誕生的隋代旋即于開皇元年(585)宣布復興佛教。
開皇元年,高祖普詔天下,任聽出家,仍令計口出錢,營造經像。而京師及并州,相州,洛州等大都邑之處,并官寫一切經、置于寺內,而又別寫,藏于秘閣。天下之人,從風而靡,競相景慕,民間佛經,多于六經數十百倍。[3]
又于開皇三年(587)五月,“行軍元帥察竇榮定破突厥及吐谷渾于涼州”[3]19,即擊退了進犯涼州的突厥和吐谷渾,重新打通河西走廊,結束了河西地區(qū)北魏到北周的混亂局面。周邊各民族與以敦煌名門為首的敦煌民眾迎來了短暫的太平歲月。
如S.2137《信行遺文》“隋下詔遺書,復興天下佛。定州建恒岳寺,長安建清禪寺、靈感寺(后略)”[4]隋文帝向天下推行佛教。由于絲路貿易得到了保障,隋王朝與西域各民族間的交流興盛一時。其盛況見《隋書·文帝紀》“(開皇四年)二月突厥可汗阿史那玷率其屬來降。夏四月丁未,宴突厥、高麗、吐谷渾使者于大興殿”等文獻。此時的敦煌,既是軍事要地也是佛教都市。
敦煌佛教界沉浸在復興的喜悅之中,寫經、造寺、莫高窟的開窟活動頃刻繁榮起來。敦煌寫經S.3935《大集經》題記中“王路開通、賊寇退散”[5],不僅反映了人們對和平歲月的期盼,也是佛教信仰高漲的宣言。從這一條文獻還可以看出,當時敦煌民眾佛教信仰的具體情況。即從其對《涅槃經》《法華經》《仁王經》《金光明經》《勝鬘經》《藥師經》等大乘經典的記載,可以明顯地看出佛教信仰正在從前一個時代向大乘大步邁進。
這一趨勢尤為迅速地反映在隋初開皇年間的敦煌佛教界、民眾以及莫高窟的開窟活動之中。從下述文獻可以看出,中原盛行的佛典寫經活動也在敦煌有所反映。為了積功德,人們大量地寫經。文帝的佛教振興政策或為民眾信仰的巨大原動力。
大隋開皇八年歲次戊申四月八日,秦王妃崔,為法界眾生敬造《雜阿含》等經五百卷,流通供養(yǎng)。員外散騎常侍吳顯華監(jiān)。袁州政定沙門惠曠校。(S.4020秦王妃崔氏造《思益經》卷4題記)[6]
大隋開皇九年四月八日,皇后為法界眾生敬造一切經,流通供養(yǎng)。(P.2413《大樓炭經》卷3尾題){1}
開皇十三年歲次癸丑四月八日,弟子李思賢敬寫供養(yǎng)。(S.5130《大智度論》卷32題記)[7]
此外,莫高窟第302、305窟的供養(yǎng)人題記,表達了舍私財造釋迦像祈愿已故父母以及家人眷屬成正覺的愿望。其特別之處在于,寫經題記常見的銘文中沒有祈愿皇帝、國家安泰的內容[8],如下:
比丘尼□(妙)□□割資財敬□釋
□(迦)像一區(qū)及諸菩薩圣僧愿
□世…□(宗)…所生父母…□知
□…含生之類登成正□(覺)(莫高窟第302窟供養(yǎng)人題記)[9]
□皇□(四)□(年)□(三)月十五日清信士宋顯云香…等
…苦海若不□□□(三)寶無以□
…□(敬)□(造)□方寶相佛子二□(菩)
…佛□像一□(區(qū))愿一切含生□
…亡父母見在家眷屬登正覺…
…州佛之像
…供養(yǎng)(莫高窟第305窟供養(yǎng)人題記)[9]127
開皇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邑人凈通師、劉惠略、許慶集、(中略)夫三界倶空,萬法倶空,自非捨身命才,為救八字滅苦,幽暗四等,(中略)歲次甲寅癸巳朔敬造《佛名經》一部,流通在世。(后略)(P.2086凈通師等卅二人造《十地論法云地》第10巻之12尾題){1}
大隋開皇十八年四月八日,清信女氾仲妃,自知形同泡沫,命等風光,誠能四非(?)存心三寶,□滅身□□,為亡夫寫《涅槃經》一部、以此善因,愿亡夫游神凈土。七世父母、現在家眷、西生之□、值佛開(聞?)法、天窮有□、地極無邊,法界有形,同登正覺。(S.2791氾仲妃寫《大般涅槃經》第36題記)[10]
開皇年中、僧善喜造講堂(第156窟咸通六年《莫高窟記》)[11]
伴隨著時間推移,敦煌莫高窟新洞窟不斷增加,但也有不少洞窟悄然消失。在北涼石窟北面有一段長約30米的斷崖凹陷,一般認為草創(chuàng)期的洞窟原先就開鑿在這里。宿白認為可能是大規(guī)模的崖崩導致此處的草創(chuàng)期洞窟完全坍塌[13]116-117。而隋代窟仿佛是在填補崖崩造成的空檔,進一步向北開鑿(圖1)。如前所述,短命的隋代雖然只延續(xù)了38年,在莫高窟現存492個洞窟中,隋代窟數量卻多達94窟(或101窟、或70窟){2}。也就是說,現存洞窟約有兩成都是隋代洞窟。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與之前的北魏、北周的洞窟相比隋代小窟眾多(圖2)。此外,洞窟的形制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即從此前的洞窟前部為人字披窟頂的中心柱窟,逐步向沒有中心方柱的覆斗頂窟轉變。總之,從窟形上看,隋代屬于各種石窟形制同時并存,尚無定型的過渡時期。不少隋代小窟緊挨著北魏、北周洞窟{3}(圖1),窟內壁畫主題也出現了很大的變化。即從北魏、北周時期常見的佛傳故事、本生故事題材開始轉向依據大乘經典繪制的大乘經變畫,出現了涅槃變 (圖3)、藥師經變(圖4)、法華經變(圖5)等。其內容盡管還極為樸素,卻反映了人們嘗試性地以繪畫表現大乘經典的時代動態(tài)。這些經變畫極為簡單,顯然是一些初步的嘗試,與后世大型經變畫完全無法相提并論。不過,這恰恰說明來自中原的成熟的經變圖像尚未傳到敦煌,此類樸素的經變畫很可能是敦煌佛教教團以及佛教信徒自主創(chuàng)意、推敲的結果。這種過于樸素的畫面構成之后并沒有太多的發(fā)展,在隋代后半期,洞窟壁面整體退化為根據佛名經描繪的千佛(圖6),圖像發(fā)展基本呈停滯狀態(tài)。唐代,來自中原的依據大乘經典描繪的內容詳細、場面宏大的經變畫,改變了敦煌自身的圖像發(fā)展軌跡,莫高窟在貞觀十六年(642)出現了以第220窟的阿彌陀凈土變、藥師凈土變?yōu)榇淼某墒斓慕涀儺嫛?/p>
從以下文獻可以看出,隋文帝下令全國建造仁壽舍利塔,進一步掀起了佛教信仰的高潮。
(仁壽元年)六月癸丑(中略)其日,頒舍利于諸州。[3]46-47
宜請沙門三十人,諳解法門,兼堪宣導者,各將侍者二人,并散官各一人,薫陸香一百二十斤,馬五匹,分道送舎利往前件諸州,起塔。其未注寺者,就有山水寺所起塔,依前山。舊無者,于當州內清靜寺處建立。(后略)[12]
隋國立舍利塔詔(中略)瓜州於崇教寺起塔。(后略)[12]216
自開皇之初終于仁壽末年(中略),造金銅檀香夾纻牙石像等,大小十萬六千五百八十軀,修治故像一百五十萬八千九百四十許軀。[13]
仁壽四年四月八日楹維珍為亡父寫《灌頂經》一部,《優(yōu)婆塞》一部,《善德因果》一部,《太子成道》一部,《五百問事經》一部,《千五百佛名經》《觀無量壽經》一部,造觀世音像一軀,造四十九尺神幡一口,所造功徳,為法界眾生,一時成佛。(P.2276《優(yōu)婆塞戒經》卷11尾題){1}
隋文帝的這一偉業(yè),入唐后仍為人們所稱頌。如在莫高窟第323窟(盛唐)的故事畫(圖7)中就可以看到,描繪《續(xù)高僧傳》曇延傳中所載文帝與曇延降雨的奇跡以及仁壽舍利塔顯靈的故事。
以上,可以看出仁壽年間造寺,造佛活動非常興盛。但在隋末的莫高窟,存在一些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洞窟,如第427窟(圖8)。此窟從窟型到窟內雕塑繪畫內容,均與常見的隋窟相去甚遠。第427窟規(guī)模較大,有中心柱,為北朝窟型。壁面幾乎被千佛覆蓋。窟前部,方柱前與南北兩壁分別安置三尊泥塑立像。從風格和表面紋飾來看,這組獨特的三世佛顯然是隋代的作品。顯然,第427窟是隋代改造北朝洞窟的結果{1}。
隋文帝去世后,隋煬帝仍舊大力保護和振興佛教,如下:
平陳之后于揚州裝補故經,并寫新本、合六百一十二藏,二萬九千一百七十三部,九十萬三千五百八十卷,修治故像一十萬一千軀,鑄刻新像三千八百五十軀,所度僧尼一萬六千二百人。[13]509
大業(yè)四年四月十五日,敦煌郡旅師王師,奉為亡妣敬造《涅槃》《法華》《方廣》各部一。以茲勝善,奉為尊靈,愿超越三途,登七凈,六道含識,皆沾愿海。(S.2419王師造《法華經》卷3題記){2}
煬帝時期,與西域各民族睦鄰友好,貿易持續(xù)繁榮。沒有武力沖突與鎮(zhèn)壓,從以下文獻可以看出,大量的文物傳到中原,高昌等三十余國齊聚一堂。
壬子,高昌王麹伯雅來朝,伊吾吐屯設等獻西域數千里之地。上大悅。癸丑,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四郡。丙辰,上御觀風行殿,盛陳文物,奏九部樂,設魚龍曼延,宴高昌王,吐屯設于殿上,以寵異之。其蠻陪列者三十余國。[3]73
莫高窟第282窟是一個隋末的洞窟,窟內有大業(yè)九年(613)的供養(yǎng)人題記,如下:
□□□□相□□釋迦像及二菩
薩四天王…就□□
…法界□生□七世父母所生
父母□□□一時成佛
…大業(yè)□(九)年七月十一日造訖。[9]114
此外,在第390窟等隋末唐初的洞窟中,壁畫和塑像已經失去了隋初的那種活力(圖9)。
隋末領土擴張管理西域所引發(fā)的屯田壓力,給民眾帶來了極大的負擔。隋煬帝還多次遠征高句麗[3]79-88,不斷與周邊各民族爭霸,導致周邊地區(qū)政局不安,引來了塞外民族的進攻。隨著混亂的一步步加深,隋王朝開始從內部瓦解。此時,如《隋書》所載大業(yè)十三年(617)“丙辰,武威人李軌舉兵反,攻陷河西諸郡,自稱涼王,建元安樂”[3]92,河西地區(qū)也產生了地方政權。在李世民建立唐王朝之前的混亂時期,敦煌處于地方政權控制之下,維持了一段“無風”狀態(tài)。入唐后,朝廷設“瓜州”“沙州”統(tǒng)治敦煌[14]。不過,如前所述,成熟的初唐佛教文化到達敦煌還需要一段時間,直到貞觀十六年(642)莫高窟第220窟才出現了成熟的經變畫。
以上,本文對隋代敦煌的造像活動進行了嘗試性的再討論,得出以下三個結論。
1. 北周武帝滅佛之后,隋文帝的西方政策為河西地區(qū)帶來了和平和穩(wěn)定。振興佛教的政策,使敦煌佛教僧團和信徒的造窟活動繁榮一時。不過,此時來自中央的影響較小,石窟藝術的發(fā)展基于敦煌民眾的經濟實力和自發(fā)信仰。隋初開皇年間,是從佛傳、本生故事畫向大乘經變畫轉變的過渡時期,出現了一些先驅性的大乘經變畫。此類大乘經變畫不能與唐代成熟的經變畫相提并論。
2. 短命的隋代雖然僅延續(xù)了38年,但是莫高窟隋窟數量眾多,約占現存洞窟的二成左右。與北朝洞窟相比,隋窟具有規(guī)模小、無中心柱等特點。壁畫、塑像內容也與北朝洞窟區(qū)別甚大。第427窟是隋代改造的一個北朝洞窟。
3. 隋末,與周邊各民族間的爭霸和對外擴張引起了國內的混亂,河西地區(qū)也出現了地方政權。敦煌與中央聯(lián)系中斷,成為真空地帶,造窟活動停滯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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