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韓少功《草原長調》散文的“非虛構”敘事化寫作

⊙李曉華 吳林涓［西華大學,成都 610039］

“非虛構”寫作的方式在報告文學中運用得最為廣泛，但近些年來，越來越追求真實感，“非虛構”出現在了各種文體中。“非虛構”一詞產生的基礎是，與虛構的文學文體做對應，它要求作者深入地體驗生活，將自己與社會深度融合①。《草原長調》的內容涉及國內外旅行游思、人文歷史反思和生活記趣哲理，具備了一定的“非虛構”寫作姿態，以思辨理性的文筆反思親歷的周遭。韓少功在散文的表達上沒有小說中那么銳利，反倒增添了一絲對生活的溫情。苗珍虎認為韓少功的散文中有著同小說一樣的智者沉思以及小說中沒有的對鄉村生活渴望的柔和②，但也有人認為韓少功的散文風格和小說是一致的，如唐鈺堯將韓少功的“尋根”和“反思”結合起來，感受到了韓少功散文中潛在的批判現實精神和語言中的幽默反諷特色。③不論是溫情還是冷峻，背后都是作者對于真實的一種反應。《草原長調》被大多學者忽視，但其亦是韓少功散文研究中不可忽視的一本作品集。

一、《草原長調》“非虛構”敘事內容

與報告文學不同，非虛構散文的寫作不是一種新聞紀實，而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感受，它一定是“個體的、真實的、體驗的、浪漫的、批判的”④的寫作，更側重主觀的真實。

（一）質樸生活

韓少功的散文有著對普通大眾的憐憫，對于世間苦難，透露著無法改變的無奈。瓜農劉長子的妻子得了病，他們對于世事無常的反應，訴盡了普通人面對疾病時的無奈心酸。妻子生病，瓜“怕是吃不上了”（《空中殘月》）⑤，盡顯悲戚苦澀，文中寥寥數語，形成了對比反差，世事難料耐人尋味。現實中的苦難遠比各類影視作品更離譜，因想給弟弟多掙些學費，幾歲大的小姑娘就出來賣魚，但面對多給的一元錢卻執著地想要歸還（《月下槳聲》），“我”與妻子又震驚又感慨，想為他們做些什么，就送了小女孩一個挎包和水筆。女孩堅守底線與原則的精神讓人十分動容。

（二）魔幻現實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太多。加藤一家自從抗戰時期因援外扶貧而背井離鄉，從日本來到中國，希望實現大同理想，而歷史的洪流將理想沖垮，加藤外公終是時代的落葉。加藤外婆拒絕了天皇的獎賞和補償，一心帶著子女學習中國文化，以至于加藤從小就能操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其繼承祖輩的傳統繼續研究著中國文化，希望能成為中國人民的朋友。散文從真實的一個日本小孩的經歷出發，逐漸鋪開整個家族史的過去和現在。（《你好，加藤》）文章在敘述中，盡力客觀地描寫現實，避免作者自己情緒的介入，從而實現了“非虛構”的表達。作者也對自己青春歲月中發生的一些小事進行了回顧，進而上升到一種哲學思考。韓少功曾在海南生活過一段時間，對于海南姑娘的印象是太能干，她們包攬家務，耕田，砍柴，打魚，做買賣，遇到戰爭還能當兵打仗。其吃苦耐勞又堅強剛毅的性格造就了當年的紅色娘子軍，雖中間歷經波折，但她們的精神依舊被人們所銘記。所幸，現在的人們觀看《紅色娘子軍》時，其中“義重如山的表達”，依舊還是可以擊中觀眾的內心深處。（《萬泉河雨季》）

（三）文人回歸

韓少功用極為坦誠的筆觸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極像一位長輩溫柔地與晚輩談心，耐心地教導指引，為后輩解惑。韓少功以自己為寫作對象，講述了中學時代如何在理科方面見長，又如何與文學結緣，“我”的“奇遇”和“大膽”使自己頗有一番成就，“我”表達對于文學的看法、態度是想回答眾多中文系學子長年累月的疑問，“文學還能做什么？文學還應該做什么？一位朋友告訴我，詩人眼下已經成為罵人的字眼”，無奈、憤懣、痛苦的情緒在“我”心里蔓延，“我”激揚地指出：“文學并不是為節日和盛典準備的，文學在很多時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無人，需要煩瑣甚至乏味的一針一線。”韓少功在極為真摯、細膩地與讀者對話，即使有所憤怒，也盡量克制，這一方面體現出了他對文學的精當體會和尊重崇敬，另一方面也表達了他對于散文說理的觀念。

二、《草原長調》非虛構敘事的藝術特征

（一）敘事中的省思

韓少功的作品以思辨、理性、冷峻的洞察見長。思想之深邃、辯論之冷靜、邏輯之嚴密，使讀者與作品中的人物有一定的阻拒感，這也天然使得他的作品符合“非虛構”寫作特征——強烈的批判意識和問題意識。雖然韓少功散文的表達沒有小說中那么銳利，增添了一絲對生活的溫情，但其中的批判色彩并不見少。⑥

人性、人情、人道主義等都是文學經久不衰的主題，歌頌人性和質疑人性的作品不在少數，但韓少功帶著一種冷峻的視角看待人性又是另一種感受。韓少功在印度出訪時，正值新德里燒了一次機場，幾天之內死傷者已過百，從而引發了“我”對印度文化的質疑：“大多數人……將大慈大悲惠及蚊子，蚊子也是生命，故可以驅趕，但斷斷不可打殺。”這件事使得作者將“小見聞”變成“小感觸”，“小感觸”變成“真哲理”。“人類當然可以悲懷，悲懷一切植物、動物乃至動物中的蚊子，但人類有什么理由不悲懷自己的同類，為什么可以把自己積善的記錄看得比同類的生命更為重要？”（《歲末恒河》）不論是對本國歷史的反窺，還是對異國文化的批判，韓少功只是從歷史國家這樣的宏大主題中說明一個最為質樸的道理：如果你同情人民，你就會愛這個國家——首先是你腳下的國家，當然也包括遙遠的國家。他期冀著能有越來越多的同情人民的人給予民族和國家最基本的敬仰——不僅僅只是人情，還有文化、歷史。⑦

（二）日常敘事的回歸

韓少功的作品中有著強烈的人文主義關懷，他在意生活日常，在敘事中也注重理性思考。其沒有典型情節的刻畫，亦沒有典型人物的塑造，僅僅只是展示底層大眾如何生活，或是表達游歷山川時的所思所感。韓少功著力于一些細微具體之處，如游歷屈子祠踏上那“環形樓廊高低不平的木板”（《人在江湖》）；去草原上被熱情好客的牧民勸下了馬奶酒（《草原長調》）；新年時在印度恒河邊看“人們從城市各個角落載歌載舞而來”（《歲末恒河》）……在城市久居的人希望回歸自然，按照韓少功在《遙遠的自然》之中的分析,人類總是為天性、為廣闊生命的可能尋找差異，尋找不朽，尋找文明的終極意義，而最終的答案則在自然中。又如作者在中學時為了“偷書”而“用桌椅搭成階梯”，偷偷去藏書的天花板上興奮地讀書（《漫長的假期》）；赴長沙見患病的朋友莫應豐，從而感慨“逝者如川，然而有后”（《人物六題》）；感慨為了弟弟讀書而被迫去賣魚的小女孩（《月下槳聲》）……韓少功常能觀察到被人忽略的、遺忘的場景細節，韓少功思考著這一切背后的成因，這樣的人物眾相才顯得更有深度。

三、《草原長調》非虛構寫作的現實意義

20 世紀90 年代，散文頻出，韓少功的眾多散文隨筆作品層出不窮。他的思考更為深入，但許多問題懸而未決，沒有答案。在韓少功看來，個人立場和自我表達無法證明任何事情，并且也改變不了什么，他開始一點點梳理之前的思考并不斷深入。在《草原長調》中，韓少功的選材是基于歷史和人性的，是不同程度的認識和反思，既有對整個時代的思考，也有對一些人的譴責，他總能在敘述日常細節的過程中，將東鱗西爪的感悟提煉為哲理性的思考。

（一）如何看待歷史

從《山南水北》到《草原長調》，韓少功對切身的現實體驗與親歷的過去進一步深挖，不僅對過去的人物行為和環境集中描寫，而且超越了現實的指向，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了人的具體生存境況中。韓少功結合自己的經歷并直逼歷史，將人生態度融入自己的創作中。無論是《你好，加藤》中勇于直視過去、擁抱內心正義的加藤一家，還是《紅色娘子軍》里浴血奮戰、為保衛祖國赴湯蹈火的海島女人，韓少功都通過“超越現實”的藝術手段從文化的角度對歷史、對人類做更宏觀的觀照，對現實、對人生做更深刻的穿透。⑧雖是韓少功的親歷，但他依舊節制著主觀情感的滲入，努力接近真實和書寫真實，通過作品將個人的經驗、感受、關懷和焦慮表達出來。

（二）如何看待人

民族國家雖然是一個抽象概念，但人們可以用種種意象和細節復活這個概念，補充這個概念，例如國旗、各民族人民、名山大川等。在韓少功的散文中，胼手胝足地勞作于泥土之中的民眾占據了很大篇幅，這是民族國家的實體。從《月下槳聲》到《空中殘月》，這些土頭土腦的小人物始終是韓少功散文的主角。原因是在少年時，韓少功就接受了“為解放全人類獻身”的教育，青年時在煤油燈下閱讀馬列著作時就許下誓愿，對未來社會和人性善良充滿憧憬。

“非虛構”敘述需要真實，用樸實無華的語言、客觀的敘述，將生活的真相從不同側面呈現出來。在《草原長調》中，如果說韓少功敘述的“小人物”以及大眾萬象，可以理解為他對各種理想信念不言棄的“堅持”，那么韓少功作品中冷峻的筆法，應該解讀成他價值立場的另一個方面，即“抵抗”。韓少功的文學思考始終都以堅守自我的立場為“綱”，既不隨波逐流，也不會墨守成規，讓自己陷入極端的思想境地。有理由相信，韓少功會一直在黑暗中找尋希望，也會在寬容與看透中不斷調整和堅守自己的人生理想。

四、結語

韓少功是一個在敘事上努力追求多樣性的作家，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他都力圖給予讀者新鮮感，如《修改過程》的多重視角敘事、《馬橋詞典》中的詞典敘事等。而《草原長調》這本散文集，作者用“非虛構”的寫法，對過往的地、事和人進行回憶和反思，在歲月長河中，抽絲剝繭，尋找到其中的韻味與哲思，在斑駁的回憶點滴中，以文學的趣味，自然、真誠地對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做毫無修飾的情感表達。韓少功的散文有對童年記憶的回望，有對祖國山河的贊嘆，也有對歷史陳跡的深度反思。他散文中的敘事化表達處處體現著他的真實與坦誠，作者以平實質樸的日常敘述和對生活小事的哲理思考，寫就了一篇篇光而不耀的散文。作者獨特的人生經歷和對生活的獨到感知，使得他不管是敘事語言還是敘事角度，都特色鮮明。

①④陳劍暉:《“非虛構寫作”概念之辨及相關問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5期。

②苗珍虎:《論韓少功散文的鄉土情結與文化訴求》，《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

③唐鈺堯:《探索與智性：韓少功的散文世界》，西華師范大學學位論文，2021年。

⑤韓少功:《草原長調》，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11—216頁。

⑥⑦南帆:《詩意之源——以韓少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散文為中心》，《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5期。

⑧田中陽:《湖湘文化精神與二十世紀湖南文學》，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297—2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