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丹丹 [許昌電氣職業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受到“五四”思潮的感召,勇敢地沖破家庭藩籬,來到了北京這樣一個大都市。而《在醫生中》的陸萍則是一個從都市返回鄉村的40 年代女性,探析女性從都市返回鄉村的深層原因,我們不能忽略這背后的政治因素。毛澤東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號召知識分子深入農村和群眾來創作,受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影響,丁玲創作了這樣一個從都市返回到鄉村的女性。如果說莎菲是一個被啟蒙者的角色,那到了40 年代,女性的角色發生了倒置,陸萍是以一個啟蒙者的角色返回鄉村。她帶著積極的精神回到鄉村,但現實讓她很失望,她遇到種種矛盾。最終她和莎菲一樣變成了疏離者,但陸萍受到了“無腿人”的啟發,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局限和缺點,明白不能著急,人總是要在荊棘中慢慢成長。如果說莎菲純粹是“五四”精神的產物,那陸萍的形象則可以被看作是“五四”話語和主流政治話語之間的裂隙。從都市返回鄉村,從關注自我到改造世界,我們看到的是女性形象的一個轉變,轉變的背后是作家丁玲創作的艱難轉型之路,更是知識分子反省和改造的成長之路。
在20 世紀20 年代,女性受到“五四”精神的感召,從封建大家庭里掙脫出來,追求獨立和解放。實際上,“離開家相當于空間意義上的啟蒙,在黑暗的家庭之外鍛造了一個主體的位置”①。莎菲跨出“家庭”無疑是女性思想進步的一面,但離開家來到大都市之后,是不是就真的可以實現女性的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獨立和解放呢?現實是社會并沒有給像莎菲這樣的知識分子女性一條出路,莎菲作為一個反叛的個體,形單影只的她更難承受的是精神上的孤獨。
與莎菲離開家形成對照的是40 年代丁玲筆下的陸萍,她以知識分子女性的形象帶著黨賦予的使命返回鄉村。陸萍原本是對文學更感興趣的,但是,最后還是“以革命倫理阻抑了個體倫理所張揚的自由意識的蔓延,并以自我的安慰來消解心中的不悅”②。她做出妥協并且寬慰自己,要以“愉快的調子”迎接新的生活。而到了延安的醫院,所面對的一切讓她深感失望。在文本中,陸萍以一個“他者”的視角去投射醫院這個新環境里的人,她和這里顯得格格不入。陸萍的住處“簡直與她的希望相反”,這個窯洞沒有充足的陽光,而且陰冷潮濕,還有老鼠出沒,被子都是“薄餅子” 似的。當陸萍來到院子里看到兩個老鄉,她們的頭發像茅草一樣雜亂,蒼白的臉像一塊破布,兩只無神的大眼睛像是死魚眼。陸萍就在這個讓她極度失望的地方安定下來,這里的一切和她的想象有著天壤之別,但她努力地給它做一個寬容的恰當的解釋。
20 年代,在那個“家傳統”分崩離析的年代,知識分子女性也走出家庭,在都市中尋找自己的主體位置,但是很多女性像莎菲一樣,來到都市之后,并沒有真正實現自己的個性獨立、自由解放,反而陷入了孤獨和迷惘,知識分子女性需要重新尋找一條道路,40 年代,走出“家”的大趨勢發生了反轉,知識分子女性為了黨和革命的需要,從都市返回鄉村,在革命中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和主體身份。丁玲塑造的陸萍這一人物形象就是典型的代表,她服從黨和領導的安排,從北京大都市來到偏遠的延安從事醫務工作。從鄉村到都市,再從都市重新返回鄉村,知識分子女性轉移的背后,我們看到的是女性話語方式的轉變,這是從“五四”時代的啟蒙話語在向革命主流政治話語靠攏的過程。
“五四”可以說是一個思想大解放的時代,青年一代受到個性解放思想的洗禮,反抗“家”的權威,并且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如果說莎菲是一個“被啟蒙者”角色,那《在醫院中》的陸萍則可以被看作一個“啟蒙者”。陸萍作為一個知識女性,將先進的思想和醫療技術帶到閉塞、落后的醫院,與此同時,也形成她和她所處的環境之間的尖銳矛盾。在知識分子女性從“關注個體”到以啟蒙者的身份去“改造世界”的角色轉變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五四”啟蒙話語與革命主流政治話語之間的裂隙。
帶有叛逆精神的莎菲從沒有人理解她的家庭中走出來,在都市里執著追求自己的理想,她關注的是自己的內心和精神世界以及個體自我的生存境遇。出現在莎菲生活中的兩個男子:葦弟和凌吉士,他們的性格迥異,但卻有一個共通的地方——都不理解莎菲的精神世界,而莎菲最看重的就是人和人之間的心靈溝通。葦弟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但他并不真正了解莎菲的內心。莎菲被凌吉士高大英俊的外形所吸引,但是在深入了解之后,莎菲發現凌吉士的愛是用金錢去揮霍,是欲望主導的感情,就是在這樣高貴的外形里住著一個卑劣的靈魂。雖然莎菲受欲念的驅使和凌吉士交往,但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她還是保持了清醒的頭腦,拒絕了凌吉士的愛情。在莎菲對愛情追求和拒絕的過程中,展現出了一代知識分子女性“知音難逢的愛的失望,放浪形骸的性的苦悶”③。
如果說莎菲關注的是自己的內心和精神世界。那到了40 年代的知識分子陸萍,她已然從自己的小世界里走了出來,她以“啟蒙者”的角色想要改造世界。但在改造的過程中,有進步思想的陸萍和落后、封閉的醫院以及醫里的人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整個醫院風氣懶散,醫務人員缺乏工作熱情,醫療器具又舊又破:注射針已經彎了,橡皮手套也破了?!瓣懫汲闪诉M步的革命共同體中名副其實的‘外來者’、異端、他者?!雹芩划斪饕粋€怪人,大家總是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她。矛盾沖突最激烈的表現是煤爐事件。這時陸萍對自己堅持和信仰的東西產生了懷疑,她反思自己所做的工作對革命有什么用,如果說國家、革命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那為什么最親近的同志之間也還是缺少愛?陸萍作為一個“啟蒙者”的角色,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醫院在管理方面存在的問題以及醫院工作人員的一些懶散作風,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知識分子并沒有因為要刻意融入革命和群眾而失去自己的獨立性和批判精神。
解放區作家的文學創作不是簡單的“暴露”或“歌頌”,而是需要從中看到兩種話語的纏繞,以及作家艱難的創作轉型之路。從莎菲到陸萍,我們看到丁玲的知識分子女性形象正在發生轉變,她們不再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里,而是選擇參加革命,尋找一條出路。在解放區主流政治話語中,作家要創作出符合主流政治話語想象的作品,但這個時候的丁玲身上還有“五四”啟蒙話語的遺存,她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和知識分子的獨立性以及批判精神,反映出“現代知識分子在現代民族國家的想象性建構和事實上參與過程中與主流話語博弈時特有的心路歷程和精神狀態”⑤。丁玲也正在努力做出調和“五四”啟蒙話語和解放區主流政治話語的探索,走上了一條艱難的創作轉型道路。
從莎菲和陸萍的處境來看,二者有個共通之處——都是與所處環境格格不入的疏離者。不同的是,莎菲最終選擇以“逃離”結束這一切,她不知道如何解決,于是她選擇逃避。而陸萍在最后受到“無腳人”的啟示,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缺點和不足,也意識到知識分子在改造過程中的復雜性和艱巨性。從莎菲的“逃跑”到陸萍的“正視問題和自我反省”的轉變中,我們可以看到知識分子艱難的成長之路,“《講話》以后,延安知識分子尤其是作家開始了‘改造自己’和‘改造藝術’的漫長過程”⑥。丁玲本人和陸萍這一形象所代表的青年知識分子都必須改變自己以適應革命的需要。
葦弟和凌吉士顯然都不懂莎菲的精神世界,在看清楚周圍一切的時候,愛情理想徹底破碎、精神徹底幻滅的時候,莎菲決定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她生命的余剩。丁玲塑造的莎菲形象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嬉笑怒罵的人,她“不關心時代怎么樣了,只是關心自己的愛情和命運”⑦。20 年代的丁玲,在創作的時候主要還是受“五四”啟蒙話語的影響,推崇的是個性、自由、解放,她借莎菲的形象展現了知識分子女性走出家庭之后又陷入了愛情和精神的苦悶的現實處境。莎菲在面對這樣的困境時,還沒找到一條出路,于是她選擇逃避這一切。同樣,丁玲在那個時候也還沒有找到一條出路,當女性實現了自由和解放,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那些從“家”出走來到社會中的女性,有一部分并不是真正得到解放的女性,她們只是擁有現代姿態的偽現代女性?!白鳛楸憩F現代資產階級女性氣質精髓的現代女孩被認為傾向于道德、智力和政治失誤。”⑧但丁玲并不想把莎菲塑造成從“家”出走但又在社會中頹敗、沉淪的女性,她想要表達的是現代女性的苦悶和生存困境。
直到40 年代,丁玲才找到一條新的道路,就是從自己的小世界里走出來,加入革命隊伍中,去尋找自己的價值。于是,在解放區的丁玲創作了一系列在革命中工作的知識分子女性形象,陸萍正是其中的一個典型。陸萍和莎菲相比,二人都是被周遭環境孤立的人,但不同的是,相比于莎菲的“逃離”,陸萍顯得更加成熟和理智,這也反映出知識分子艱難的成長之路?!对卺t院中》,矛盾不斷積化,直到煤氣事件把矛盾推向了高潮,而最終矛盾如何解決?故事結尾,出現了一個關鍵性的人物——“無腳人”。他就是因為當時醫院的醫務工作不好,“冤冤枉枉就把雙腳鋸了”。他對陸萍講,“你有知識,但是沒策略,太年輕,不要急、慢慢來”,還說現在醫院的工作相比以前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盁o腳人”的一番話點醒了陸萍,她開始反省自身的不足。文本中提到陸萍是一個富于幻想的人,“她總是愛飛”。后來在矛盾沖突不斷升級的情況下,她的面目也變得可憎,“她尋仇似的四處找著縫隙來進攻,她指摘著一切,她每天苦苦尋思,如何能攻倒別人”⑨。最后故事的矛盾就在“無腳人”和陸萍的一番談話中化解了,文本的結尾更是有一句啟示性的話,人是要經過千錘百煉而不消溶才能真正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的。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在知識分子的啟蒙使命和融入環境、融入大眾的需求之間,丁玲已經做出了妥協”⑩。陸萍這個啟蒙者的角色最后卻“被啟蒙”,在角色倒置中,我們看到的是丁玲從“五四”女性意識的自覺表達到階級意識高于一切的思想的確立。
從20 年代到40 年代,作家的身份也在變化,在北京,丁玲是以自由知識分子的身份進行創作,而到了解放區延安,丁玲要實現從自由知識分子向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身份轉變。從莎菲最后的精神崩潰決定南下到陸萍受到“無腳人”的啟發最后意識到知識分子的自身問題,對比這兩個女性角色最后的結局,我們可以看出丁玲從個人話語、自我情感的抒寫到對革命話語的接受和實踐。
從20 世紀20 年代到40 年代,許多作家都面臨著從“五四”時期的啟蒙話語到解放區主流政治話語的轉變的創作轉型的問題,而丁玲就是其中之一。莎菲沖出“家”的藩籬,來到北京尋找女性的生存空間,但卻感到迷惘。到了40 年代,丁玲終于為那些像莎菲一樣從家中出走,到了社會中又陷入迷惘的女性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加入革命的隊伍并且在其中尋找女性的價值,而陸萍就是這樣一個典型。她的進步思想和落后、閉塞的醫院產生了很多難以調和的矛盾。從陸萍尖銳地指出醫院存在的種種問題的行為折射出了丁玲身上遺存的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和批判精神,《在醫院中》正顯示出“五四”啟蒙話語和解放區主流話語的復雜的纏繞以及丁玲的創作轉型之路。而通過比較兩個文本中兩個知識分子女性最后的結局——莎菲的精神幻滅以至于最后“倉皇而逃”,陸萍在受到“無腳人”的啟示后,積極地反省自身存在的問題——這一轉變正展現了知識分子艱難的成長之路以及丁玲向解放區主流政治話語靠攏所做的努力。
①Kirk A.Denton,Lu Xun,Returning Home and May FourthModernity.Carlos Rojas and Andrea Bachner,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②孫紅震:《論丁玲的〈在醫院中〉的倫理博弈》,《現代小說評論》2013年第2期。
③錢虹:《覺醒·苦悶·危機——論“五四”時期女作家的愛情觀念及其描寫》,《文學評論》1987年第2期。
④王宇:《另類現代性:時間、空間與性別的深度關聯——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外來者故事”模式》,《學術月刊》2009年3月,第四十一卷,三月號。
⑤吳國如:《延安時期知識分子敘事轉型論》,《文藝爭鳴》2015年第10期。
⑥潘磊:《陸萍·丁玲·延安青年丁玲〈在醫院中〉新論》,《甘肅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
⑦仵?。骸肚閻壑黝}:從“五四”到新時期的歷史嬗變》,《當代文壇》2009年第1期。
⑧Deborah Tze-lan Sang,Eileen Chang and Genius Art of Failure:Carlos Rojas and Andrea Bachner,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⑨丁玲:《母親·在醫院中》,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頁。
⑩張嫻:《身份定位、性別意識與自我奔突——談丁玲〈在醫院中〉的創作》,《安徽文學(下半月)》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