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菲[陜西理工大學,陜西 漢中 723000]
愛倫·坡的小說自發行以來,一直風靡世界,學界也從各個層面對其進行了分析,包括題材、敘事策略、表現手法和影視改編等。而異化作為愛倫·坡小說中難以忽視的主題仍然具有深入探討的價值。“‘異化’一詞源于拉丁文(alienatio),原意是轉讓、出賣、疏遠化等,表示把一物轉讓于別人,一物向與己相異的方面轉化。”德國哲學家費特希與黑格爾從哲學層面論述了異化理論。“費特希認為客體是異化的主體,即自我創造其相異方面非我,非我成為自我的對立面,自我失去其獨立性而受到非我的阻礙和束縛。”黑格爾則提出了絕對精神的異化并將其運用于闡釋社會現象,產生了勞動異化等理論。19世紀,馬克思面對被資本主義剝削的工人現狀寫下《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從社會階級對立的角度提出了異化勞動的概念。19世紀的資本主義處于自由競爭資本主義階段,西方社會長期信奉的理性至上原則伴隨著工業文明的機械化大生產,充分體現在人們對效率的執著上,時間成為人人追捧、算計和計劃的對象,量化和可計算化的原則覆蓋至社會的各個領域以便人們對時間進行精準把控。于是所有人都被迫服從社會的合理化原則,人的完整性被打碎,情感性、具體性被剝除,于是部分取代了整體,量化的原則已經成為主宰社會的強大力量。
這樣的社會現實反映在文學上誕生出大量優秀的作品,其中愛倫·坡的作品以怪誕、恐怖的獨特風格聞名于世。《鐘樓里的魔鬼》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怪誕的故事,在古老封閉的自治城中,人們依照自治城中心鐘表劃分出的時間麻木地度過日復一日的生活,卻感覺祥和幸福。直到有一個天,一個外來者的闖入打破了這一切,他撥亂了自治城中心的時鐘,讓本該敲十二下的鐘表響了十三聲,于是居民們像輸錯代碼的程序一樣陷入了瘋狂,自治城的寧靜、美好不復存在。小說雖然寫于馬克思的《資本論》還未發表的時間,但這個短篇小說用詭異荒誕的故事反映了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中,不管是資本家還是工人,都深受理性原則掌控,虔誠地追求時間,卻反被時間主宰的異化狀態,并且預示著隨著資本主義發展,人類越來越沉重的生存困境。
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始,大量“自由的一無所有”的工人涌入工廠,流水線將人的完整勞動切分成孤立的部分,工人們無法通過勞動產品反觀自己的價值。資本家用勞動時間的量來衡量人的價值,于是數量決定了一切,時間失去了它可變的、質的性質。時間中質的瓦解對應的是勞動主體與主體人格整體性的分裂,完整的勞動被分割成了單調、重復且無意義的孤立動作,這樣的勞動成為社會中大部分工人的日常。而小部分資本家由于將人工具化,將完整的人當作追求剩余價值的手段,于是自己也喪失了人性中愛和自然的部分,變成了追求利益的工具。社會中每個人都成為機械化大生產的零件,這就是勞動異化的過程,《鐘樓里的魔鬼》描述的便是這樣一個由“零件們”組成的機械世界。
“不知現在幾點”的自治城是一個被時間封存的地方,“只要暗示絲毫改變的可能性都會被認為是出言不遜”。整個自治城圍繞著河谷建成了表盤的形狀,連綿不絕的群山包圍著六十座小房子,它們如表盤上的分鐘一樣分布在以鐘樓為軸心的河谷上,孤立而閉塞。時間的意志控制著整個自治城,每家門前的二十四個卷心菜象征著一天的二十四小時,卷心菜與時間的換算正如工資被勞動時間量化,卷心菜一邊看管著居民,一邊猶如工資聯系著人們的生計,自治城就像流水線上的合格品,是機械化、標準化的工業產物。
除了居住環境的標準化,鎮上的居民也過著整齊劃一的生活。計時器在自治城是控制一切的力量,“主婦圍著鍋忙碌”“左手拿著一只小巧而沉重的荷蘭表”,男孩們喂豬、抽煙、捉弄動物——將貓和豬的尾巴上都系上“打簧表”,“噴一口煙,看一看表,再噴一口煙,再看一看表”,老頭子坐在門口“每時每刻至少一只眼睛”盯著鐘樓上的大鐘。每一個居民的行動軌跡都按照他們的類別劃分成統一的形式,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復,人變成了上了發條的人偶,程序化、機械化地執行著任務。
自治城的秩序也完全是僵化的,“打破事物一貫的正常規律是錯誤的;在‘不知現在幾點’以外的地方一切都無法忍受;我將永遠忠于我們的鐘表和卷心菜”。這三條原則是自治城的法律,是居民們的共同心愿,也是自治城幸福、祥和的根本。日復一日的生活在居民眼里是“正常規律”,由教條永恒主宰的社會,人們永遠忙碌卻永遠不會進步,只是陷入停滯的循環。“不知現在幾點”的城名和居民們時刻關注時間的行為看似是一對矛盾的設定,實際上暗示著居民陷入停滯的現實。時鐘主宰著居民,按理說居民應該對時間了如指掌,但自治城的名字叫“不知現在幾點”,這其實暗示了居民們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所有的行動全都由“事物一貫的正常規律”安排而無法改變。人的主動性、自我意識被磨滅,人異化成為機械的人偶,僅剩的感情也是對理性規則和合理化原則的狂熱和崇拜。
盧卡奇對合理化的解釋是可計算性,根據計算和可計算性對一切進行調節。于是時間被量化,人也被量化。然而實際上時間是前進的河流,人處于其中只有不斷發揮自身的創造力才能推動社會的發展和自身的完善。小說中“正常的規則”將人的行為一一安排,人們相信循規蹈矩就能獲得幸福,于是心甘情愿地成為合理化原則的奴隸。
“正常規則”塑造出的幸福自治城是理性規則主宰的陣地,自治城的“自由民”實際上是僵化的、不自由的,他們的外觀、行動和思想有著嚴格的規定。鐘表作為自治城的主宰,由它的存在衍生出居民的身份等級,通過同質化的行為和形象來區分不同類型的居民。對于普通的自治城居民,所有的男孩、婦人、老紳士都有自己固定的行動安排和衣著打扮。而鐘樓管理員作為最尊重的身份,他與普通居民的區別也僅在于服裝更大、肚子更胖、下巴有更多層。人的行動只是按照時間的安排因循守舊,人與人之間復雜的關系異化成物與物的單一聯系,人的獨特性被取消,人變成了同質化的存在。
同質化的人無法接受合理化原則的打破,改變行動軌跡意味著生命意義的崩壞。“山那邊出不來好東西”這句話過去是自治城居民對改變的排斥,卻成為混亂來臨的預言。對于規則的信奉讓居民認為山那邊出現的袖珍小人是“怪模怪樣”的,“他一會兒邁著西班牙舞步,一會兒又來個旋轉滑步,似乎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踩準拍子這個概念”。踩牌子意味著規律和節奏,意味著按照時間的合理劃分行動,小人的隨意對居民來說是混亂和無序的表現。但由于最重要的報時時刻即將來臨,時間即指令,每個自治城居民的行動軌跡早已規劃好了,他們沒辦法阻止這個外來人的胡作非為。于是袖珍小人一路沖向鐘樓,擾亂了時鐘的正常報時,讓自治城響起了象征著混亂和災難的第十三下的鐘聲。隨后,整個自治城像發條壞了的玩具,“‘不知現在幾點’的所有自由民立刻陷入一種可悲的騷亂狀態”。自治城的混亂正是理性原則崩潰后,異化的人類無所適從的真實寫照——發瘋。
居民困于時間的規劃中,卻也依戀著這種因循守舊的生活,完整的人性被規則剝離了,創造力、想象力和自我意識被他們拋棄,有的只是對規則的沿襲和服從安排。那么這些規定又是如何產生的,從19世紀的社會現實出發可以歸因在以下三個主要方面:西方信奉的理性至上傳統、量化的時間分配和資產階級逐利的原始欲望。因此小說中描述的自治城作為小說中整個世界的縮影同時也是小說之外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的縮影。工人們像奴隸一樣在工廠干著重復的工作,資本家為了追求剩余價值,將生產過程中的一切行為量化,認同合理化規則的同時,自身與他人的關系也異化了。最終,時間的量取代了質,全社會的人都被籠罩在時間的量化之中,無法自拔。
自治城的居民被理性規則控制失去了獨立意識,自治城外面的世界也是如此。對規定性的崇拜,被時間禁錮從而主動將自己客觀化的行為,導致的是人成為被理性分割的孤立的原子,從而喪失了人性的情感、具體性和創造力。
敘述者聲音為解讀小說提供了線索,“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或者,唉,曾經是”。敘述者一開始就對這個腐朽的自治城充滿熱愛,“曾經是”表現出他對秩序打破的惋惜。談到“不知現在幾點”自治城的起源,敘述者說“只能采用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口吻,這種態度是數學家們在對付某些代數公式時經常迫不得已采用的”。數學家對代數公式本應是嚴謹、認真的,而在這個荒誕的世界,模棱兩可、似是而非是對待代數公式的專業態度,小說以這樣戲謔的口吻諷刺了人們對理性的盲從,人們所謂的探究科學實際上是對規則、固定程式的順從。正如《啟蒙辯證法》中提到的理性困境“啟蒙倒退成神話”,理性原則成為迷信。除此之外,敘述者在介紹“不知現在幾點”的城名時,引用“飯桶先生”和“酒鬼先生”的觀點,“笨伯先生、蠢漢先生、自吹自擂先生和大吃大喝先生”的點評成為研究問題的參考資料。這些帶有貶義的人物特征卻是這個荒誕世界博學的人,愛倫·坡通過直白的諷刺道出異化世界的盲目無知。
小說最后,敘述者向世界發出求救:“向所有熱愛準確時間和美味腌菜的人請求援助。讓我們列隊向自治城前進,把尖塔里的那個小家伙驅逐出去,使‘不知現在幾點’的一切恢復古老的秩序。”一方面,自治城六十戶人家無法驅逐一個破壞者,而是全部瘋了,自治城也陷入混亂,荒誕的書寫反映出異化的人類失去生命力的主題。另一方面,這條新聞的傳播側面印證了敘述者的讀者也是崇尚理性原則、認同合理化規則的人。另外,小說的結構也蘊含了雙重含義。故事既是愛倫·坡為讀者創造的荒誕世界,敘述者求救的結構設定也暗示著愛倫·坡的讀者也正親身經歷著這個異化的世界。
愛倫·坡以戲謔的口吻嘲諷這個被時間操控的世界,當整個世界都遵循僵化的規則并且自愿將其合理化后,“不知現在幾點”小城中人偶般的居民便是理性原則發展到極致后人類的下場。正如吸收了異化理論的哲學家盧卡奇所說:“合理機械化的和可計算性的原則必須遍及生活的全部表現形式”“社會所有成員的命運都由一些統一的規律來決定。”人與人的關系也會物化成物與物的關系,人便成為非人的存在。
《鐘樓里的魔鬼》描述了一個人人被時間控制卻甘之如飴的荒誕世界,影射了19世紀初,第二次工業革命到來之前,資本主義為了壓榨出更多剩余價值,對時間進行精準把控,并將其合理化為至高的法則,讓人們自愿將自己客體化的騙局。同時通過荒誕的自治城中的種種情境展示出人被異化之后的生存困境,即失去感覺、失去自我意識變成在世間無所適從飄蕩的幽靈。當合理化的原則讓量取代了質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人與人關系的改變將不僅使勞動者機械化,社會的所有成員都逃脫不了異化的命運,人的具體性、可感性、情感性消失了,有的只是機械地遵循孤立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