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雨佳[韓山師范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盛唐人普遍受魏晉名士之風的影響,而孟浩然無疑是受其影響頗深的前輩盛唐詩人。聞一多先生評價孟浩然“是能在生活與詩兩方面都足以與魏晉人抗衡的唯一的人”,并且指出孟浩然具有“《世說新語》式人格”。無疑,這引起了學界對于孟浩然與魏晉名士之風關系的關注。正如千百年前李白對孟浩然的評價“吾憐孟夫子,風流天下聞”,孟浩然當真是個風流人物。不僅如此,本人認為孟浩然之風流還與魏晉名士之風流密切相關。
馮友蘭是現代魏晉文化與哲學研究的先驅者,他在《論風流》中提出評判“魏晉風流”有四個標準:“玄心”“洞見”“妙賞”“深情”。這一真知灼見受到了學界的廣泛認可。本文即從馮友蘭在《論風流》中所提出的評定“魏晉風流”的四個標準出發,來探討孟浩然其人其詩中體現出的魏晉風流的內涵與精神。
馮友蘭先生認為“真名士,真風流底人,必有玄心”,并且指出“真風流底人必是真達人……其所以為達就是其有玄心。玄心可以說是超越感”。可見,馮友蘭認為真風流的人要有玄心,“達”是玄心的外在表現,“超越感”是玄心的內在含義。孟浩然外具“達”之言行,內有超越感,典型體現出魏晉風流之“玄心”。
馮友蘭認為玄心的表現是“達”,真風流的人必是真達人。《世說新語》中,劉義慶引注《魏氏春秋》云“(阮籍)宏達不羈,不拘禮俗”,引注鄧粲《晉紀》“澄放蕩不拘,時謂之達”。可以看出,在魏晉時期,“達”多指言行舉止上放蕩不羈,不為世俗所束縛。但馮友蘭先生以阮渾“欲作達”與樂廣譏諷元康名士之例,說明“達”并不僅停留在外在行為的放浪不羈,更在于內在精神的自由通達。“達”是由內在的不受世俗束縛的自由通達的精神思想外化而成的放蕩不羈的行為表現。孟浩然的“達”主要體現在他的求仕行跡與詩歌之中。
孟浩然之“達”尤其鮮明地體現在他的求仕之路上。孟浩然曾因與友人飲酒而放棄了被舉薦為官的機會。《新唐書·孟浩然傳》記載:“采訪使韓朝宗約浩然偕至京師,欲薦諸朝。會故人至,俱飲歡甚。或曰:‘君與韓公有期。’浩然叱曰:‘業已飲,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辭行,浩然不悔也。”孟浩然因與友人歡飲而放棄了被名臣舉薦為官的機會,這在官本位的封建社會可以說是任性荒誕之舉。但從“浩然不悔也”可以窺見,孟浩然具有重視內在精神情感,不在意世俗名利的“達”的思想。并且,孟浩然“業已飲,遑恤他”之言,頗似魏晉名士張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之態,有魏晉人所贊賞的及時行樂之度與不汲汲于名利之思。可以看出,孟浩然有著與魏晉名士相似的不重官場名利,曠達瀟灑、任性不羈的思想與言行。
孟浩然之“達”還體現在他的詩歌之中,尤其是其詩常常透露著他飲酒放曠后的豁達之態與對散漫自在的人生的追求。飲酒放曠后,孟浩然常能超越現實煩擾,選擇隱逸的方式來對抗世俗,體現出其不拘于俗、及時行樂的豁達之思。如《與崔二十一游鏡湖寄包、賀二公》“滄浪醉后唱,因此寄同聲”、《宴包二融宅》“開襟成歡趣,對酒不能罷。煙暝棲鳥迷,余將歸白社”、《游鳳林寺西嶺》“壺酒朋情洽,琴歌野興閑。莫愁歸路暝,招月伴人還”等。此外,孟浩然在詩歌中表現出對陶淵明、嵇康等魏晉名士散漫自在的人生追求的欣賞與向往。如《夏日南亭懷辛大》:“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京還贈王維》:“欲徇五斗祿,其如七不堪。早朝非晏起,束帶異抽簪。”孟浩然欣賞嵇康、陶淵明等魏晉名士的自由放達的人生追求,并且實踐了這種人生追求,不拘于俗,忘情自然,這正是“達”的奧義所在。
正如王士源對孟浩然的評價“行不為飾,動求真適,故似誕”(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孟浩然因為內心具有自由無羈的追求與不拘于俗的思想,故而顯現出任誕不拘的外在行為。孟浩然的“達”是由內而外的,絕不同于樂廣所批評“作達”的假名士那樣“非有玄心,徒利其縱恣而已”。
馮友蘭先生認為:“玄心可以說是超越感……超越是超過自我。高過自我則可以無我,真風流底人必須無我。”“無我”在老莊思想中指向“吾喪我”“物我為一”等理論,即超越自我與世俗,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融的境界。孟浩然是一個親近玄學的詩人,他的許多詩歌有著超越自我與世俗的主旨和人與自然相諧的意境,從中可見其超越感。
1.親近玄學之思
馬鵬翔在《自有玄心賞風流》中論道:“玄心是對玄學精神的深刻的體悟。”孟浩然是一個親近玄學的詩人,他不止一次地在詩中表現出對玄學的傾心,如《題終南翠微寺空上人房》中的“儒道雖異門,玄林頗同調”、《題融公蘭若》中的“談玄殊未已,歸騎斜陽催”、《游精思題觀主山房》中的“漸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等詩句。孟浩然對玄學的體悟,構成了其“玄心”與“超越感”的思想基礎。
2.超越自我與世俗之心
孟浩然詩歌的超越感主要體現在:常透露出摒棄世俗名利、榮辱的愿望,重視對人的內在品質、精神自由的追求,且常伴有老莊與玄學思想的意味和色彩。如“虛舟任所適,垂釣非有待”(《歲暮海上作》)、“榮辱應無間,歡娛當共保”(《襄陽公宅飲》)、“當時高深意,舉世無能分……爾其保靜節,薄俗徒云云”(《示孟郊》)、“物情今已見,從此愿忘言”(《寄趙正字》),等等。除此之外,孟浩然的許多詩歌,包括25首佛理詩與14首道教詩均體現著其人其詩之超越感。
3.人與自然和諧之境
孟浩然之詩還常有人與自然相和諧的意境,具有超越感。如《采樵作》描寫了采樵人與隱士在山中行走,與山樹、垂藤、日落、山風相伴相融,構成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的美好畫面,詩尾描寫隱者在山風中長歌遠望,頗有出塵超世之感。孟浩然的詩歌,尤其是山水田園詩,常能寫出人與自然的和諧,使人不借哲理與思考,在平淡自然的語言中體會“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境界。無怪乎古人評價他的詩“全削凡體”(殷璠《河岳英靈集》),認為他的詩具有“超然之致”(王世貞《藝苑卮言》)。
馮友蘭先生認為“真風流底人,必有洞見。所謂洞見,就是不借推理,專憑直覺,而得來底對于真理底知識”,并指出“表示‘見’的言語只需幾句話或幾個字表示之”。馮友蘭先生所說的“洞見”是專指依靠直覺而得來真理的能力,并且在語言表達的方面力求言約意達。孟浩然是一位極具直覺的詩人,并且,孟浩然詩歌注重以平易自然的語言來傳神達意,頗有魏晉人所追求的“詞約旨達”之韻。
孟浩然是一位極具直覺的詩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指出孟浩然的詩歌高處在于“妙悟”。《說文解字》云:“悟,覺也,從心吾聲。”現代學者朱妙松指出“妙悟”即“對妙之悟”,是指“對事情最精要精微之處的覺解與明了”,并且他認為“它(妙悟)既不依靠概念與邏輯,也不依靠學識和理性”。可見,“妙悟”可以說是不借推理,專憑直覺的。孟浩然就是典型的憑借直覺“妙悟”而創作的詩人。孟浩然常以敏銳細膩的直覺與感知,抓住事物最具意趣的部分展開描寫,并常能從中獲得生活與生命的真諦。如《題終南翠微寺空上人房》:“儒道雖異門,玄林頗同調……風泉有清音,何必蘇門嘯。”蘇門嘯即隱居高士的長嘯,阮籍受蘇門嘯啟發寫下了《大人先生傳》,故流傳為佳話。孟浩然在一片山水明靜中感悟到了自然的奧義,認為風林的清音勝過蘇門嘯,可以啟發他的心靈。誠然如此,孟浩然正是在一片山水之間,感悟“儒道雖異門,玄林頗同調”之道,以直覺與體悟的方式,寄托自己于自然,創造出逍遙自在的意境。
馮友蘭先生認為,表示“洞見”的語言應是“幾句話或幾個字即所謂名言雋語”,并且他指出“‘言約旨達’,或‘詞約旨達’,是當時人所注重底。真風流底人的語言,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誠然如此,魏晉名士注重言意的關系。魏晉時期,王弼注解《周易》,提出“忘象以求意”,他主張要“尋言以觀象”“尋意以觀象”,把“言”“象”作為工具和手段,而把“意”作為認識的真正目的。這一理論在當時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尤其是文學領域。故而魏晉士人重意而輕言,追求“言約旨達”,強調從宏觀上總體地把握事物的神韻。
孟浩然受魏晉言意之辯的理論影響,主張摒棄繁復的語言,注重詩歌的傳神達意。孟浩然曾在詩歌中闡述過對于言意的看法,如《來阇黎新亭作》:“棄象玄應悟,忘言理必該。”受王弼的言意之說影響,孟浩然認為要表達心中之“悟”與“理”才是關鍵,“象”“言”相比之下可“棄”可“忘”。故孟浩然的詩歌結構自然,語言平易,常常從宏觀上把握事物的神韻,而不專注于具體事物的刻畫描寫。因此,清人沈德潛評價孟浩然的詩歌是“語淡而味終不薄”(《唐詩別裁》)。如《晚泊潯陽望廬山》: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暮但聞鐘。
詩人沒有直接描寫廬山的風景形狀,而是先用“未逢”與“始見”相對比,從虛的角度突出廬山的與眾不同、風姿特秀。并且,詩人著重以高僧慧遠隱逸廬山的事跡突出廬山神隱超世的風神。全詩無一字刻畫廬山之景,而廬山之神韻全出,真正做到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馮友蘭認為“真風流底人,必有妙賞”,他繼而指出“妙賞就是對美的深切底感覺”。作為盛唐杰出詩人,孟浩然對美的感知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值得注意的是,孟浩然在人格與詩歌創作的審美追求上具有“清”的特色,這一特色當與魏晉玄學中的“清”頗有關聯。
魏晉時期,受道教審美意識的影響,“清”成為人物品藻與藝術風格的一大追求。道家認為氣是生命的本源,且氣有清有濁。“清”則為清氣,即為超凡脫俗之氣,且具有“純潔清新”之意,乃是魏晉名士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人格理想與審美態度。故而魏晉士人普遍具有“清”的審美追求。如《世說新語》中僅“品藻”和“賞譽”兩篇“清”字的頻率就有31次。根據玄學對“清”的闡述以及《世說新語》對人物品藻所用的“清”的含義,“清”的內涵大致概括為“心無雜念,遠離塵俗”,以及“恬淡素樸,一任自然”。
孟浩然詩歌之“清”與魏晉審美之“清”相吻合。盛唐詩人數以百計,唯獨孟浩然的詩以“清”著稱,這是頗為獨特的。在孟浩然的一百來首山水詩中,“清”字共有50例。從宏觀上看:第一,孟詩在內容上多描寫自然山水與田園生活,在思想上常追求隱逸塵外。第二,孟詩在用詞上摒棄繁艷,在表達上追求平易自然,在結構上流暢沖淡,在意境上多平和恬淡。此外,孟詩常用與“清”相關的意象,如清泉、清風、清音等;孟詩的色彩多為清淡素樸,常使用青、綠、白三調。以上分析表明,孟詩在思想與審美上所具有的“清”,正與魏晉名士所普遍追求的“清”的內涵基本吻合。也正因如此,李白評價孟浩然為“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贈孟浩然》),王士源形容孟浩然為“骨貌淑清,風神散朗”(《孟浩然集序》)。由此可見,孟浩然之氣質風貌與魏晉名士所追求的“清”如出一轍。
總之,孟浩然具有審美的目光,并且其風度氣質與詩歌審美都與魏晉名士所追求的“清”的審美緊密關聯。
馮友蘭先生認為:“真風流底人,必有深情……其情都是對于宇宙人生底情感……他的情與萬物的情有一種共鳴。”并且,真風流的人還將這種感情“推到萬物,而又于萬物中,見到他自己的懷抱”。可見,真風流的人對人生命運與宇宙時空懷有深情,并能與萬物產生共鳴,而孟浩然之深情正于此相契合。
孟浩然對待親友極為深情,且其情乃是超脫世俗名利的。王士源評價孟浩然為“游不為利,期以放情”,這與魏晉名士嵇康“交不為利,仕不謀祿”(嵇康《卜疑》)的處世風度相契合。孟浩然因與友人飲酒而放棄被舉薦入仕的機會,還曾不避嫌地南下尋訪因“坐事”被貶嶺南的友人袁瓘、張子容,且不惜財力千里赴會與崔國輔的山陰之約。王輝斌對此評價:“在三百年的唐代詩歌史上,此之‘重結交’者,也只有孟浩然一人。”孟浩然之重情是超越世俗名利的,具有“交不為利”的魏晉名士風范。
不僅如此,孟浩然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個為情而死之人。王士源《孟浩然集序》:“開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齡游襄陽,時浩然疾發背,且愈,得相歡飲。浩然宴謔,食鮮疾動,終于治城南園。”孟浩然因為好友到來,歡飲至病發而死,可見其對待友誼之情重。魏晉名士極其注重情感,故而王伯輿登山痛哭說“終當為情死”,王戎直言“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孟浩然實乃鐘情之輩,其死蓋有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之度。
1.對宇宙人生的感懷
孟浩然在追慕古人、登臨古跡時,常闡發對古今宇宙、人生命運的感慨。如《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羊公,即羊祜,西晉名士。羊祜曾于峴山感嘆:“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后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孟浩然登上峴山,看到羊公碑后,感嘆江山歲月與人事的變遷,追“人事”“古今”之變,而寫道“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此孟浩然與羊祜共情宇宙之深遠、人事之變遷。孟浩然在追慕古賢人之間,為天地萬物而觸懷放情,有“讀罷淚沾襟”之深情。
此類詩歌還有《江上寄山陰崔少府國輔》“草木本無意,榮枯自有時”、《長樂宮》“歡娛此事今寂寞,惟有年年陵樹哀”、《歲暮海上作》“仲尼既已沒,余亦浮于海。昏見斗柄回,方知歲星改”等,皆表達對宇宙人生的感懷。
2.與自然萬物的共鳴
孟浩然在詩歌中常闡發與自然萬物的共鳴,并寄托自己的情感于其中。如《永嘉上浦館送張八子容》:
逆旅相逢處,江村日暮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廨宇鄰蛟室,人煙接島夷。鄉園萬余里,失路一相悲。
孟浩然在旅途中送別友人時,不僅是與友人相聚飲酒,還將“眾山”“孤嶼”一同拉入其中“對酒”“題詩”,二人的離別之情擴大為二人與山川共同的情感,孟浩然的“悲”則成為與友人及山河共情之悲。
又如《耶溪泛舟》:
落景余清輝,輕橈弄溪渚。泓澄愛水物,臨泛何容與。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
孟浩然日落泛舟,在一片“泓澄”中融入山水,對自然產生喜愛與親近之情。故而他不由得將這種情感推己及人,連身處其景的“浣紗女”與“垂釣翁”都似乎有相知相識、心有靈犀的親近之意。
綜上所述,孟浩然對宇宙人生以及自然萬物懷有深切的同情,常將自己及情感融入其中,與自然萬物產生共鳴。孟浩然是一個極深情的人,且其深情具有魏晉名士風流之韻。
綜上所述,按照馮友蘭“玄心”“妙賞”“洞見”“深情”四個“風流”標準,孟浩然無論其人還是其詩,均具有典型的魏晉風流的內涵與精神。也正因如此,孟浩然的品格與風度,才能在盛唐諸多詩人中獨具一格,頗有影響,也無愧于李白“風流天下聞”的由衷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