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生活，生命可能的感恩（組詩）

許小婷

1

2022 年11 月26 日。 中午

拿到單管核酸檢測陰性報告單后

我終于為母親辦好住院手續

16病區， 病人和家屬

擠滿了走廊

母親換上病服， 戴著手腕帶

躺在狹窄的加床上

鼻導管吸氧的她不停地輸液

整個下午， 我坐在

她身邊， 一邊盯著輸液袋

一邊輕輕按摩她的手指

母親安心地睡著

偶爾， 她會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想此刻， 在她的心里

我的身影是她最想

看到的

2

在陌生的城市醒來

世界仿佛變得不太真實

從海友酒店出門

我獨自走在去復旦大學

附屬中山醫院的

路上， 兩邊林立的高樓

擠壓過來

我的人生變得茫然無助

生活成了一盒潮濕的火柴

那些日子， 我每天穿梭于酒店

和醫院之間

迎著深秋的風， 像迎著蛛網

行道樹上的樹葉還沒有

完全落盡——

間隔數里的路程， 是我

牽掛母親的距離

3

11 月30 日。 上午8 時

我顫抖著在 “手術同意書” 上簽名

母親躺在擔架上， 被護士

推出病房

在她被推進手術室的瞬間

我忐忑不安的心

像漂泊到了茫茫海里

在喧鬧的病人家屬等候區

當電子顯示屏出現

母親 “手術中” 的消息

我仿佛看見她蒼白的影像——

無影燈下

一把寒光閃閃的手術刀

在她身上游離

近三個小時的等待

當電子顯示屏上終于跳出

她手術結束的信息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 摘下

潮濕的口罩

4

午后， 剛動完手術的母親

躺在病床上

不能動彈， 她虛弱的身上插著

術后傷口引流管

感覺她的白發更加白了——

我握著她的手， 十指相扣

我和她淚水盈盈

平時操心勞累的母親呀

我真不希望她以這樣的方式

歇下來

5

晚上8 時。 七個多小時的輸液

終于結束

吸氧的鼻導管被護士取走

母親還不能喝水

我只能用棉簽蘸上溫水

潤濕她的口唇， 以緩解她的口渴

窗外燈火璀璨

夜未央——

6

黃昏

我攙扶著母親從病床上坐起來

端上熱水盆為她

擦身洗腳

這是五十多年來我第一次

像護理嬰兒那樣

將溫熱的手巾， 輕輕地擦在

母親滿是皺紋的臉上

和衰老的肌膚上

那么多年， 我一直愛著她

卻從來沒有

在她面前說: “媽媽， 我愛你!”

此時， 我們像兩只羊羔

讓漸漸暗下來的塵世

明亮了許多

抓撓著母親的腳底心

她說 “癢， 癢， 癢——” 的時候

我感覺自己的腳底心

也“癢” 了起來

7

給母親洗完腳， 我幫她

穿上了襪子和鞋子

然后攙扶她站起來走出病房

母親拄著拐杖， 我用手

輕輕托著她的腰

陪她在病區的走廊上

來回不停地徘徊

我現在的心愿， 就像我小時候

母親的心愿

8

看見母親的指甲

長了， 我拿出指甲鉗

給她剪指甲

她看著我， 問我是否

還記得——

五十年前， 在我六歲的時候

她給我剪指甲， 不小心

將手指剪出了血

——看著母親內疚的樣子

我說 “不記得!”

9

12 月7 日， 節氣 “大雪”

但天空沒有下雪

母親早早地起床， 我給她

洗臉， 梳頭——

母親出院了， 姐姐攙扶著她

走出病房

我背著大包， 提著小包

回頭看了看

母親躺了十一天的33 號病床

還能感覺到她留在

床上的氣息

我替她和鄰床的病友告別——

只說 “保重！” 不說

“再見！”

10

在醫院的日子， 這是

另一種生活

它們是透明的， 凝眸回首

生命的這些時刻

不只是一種異乎尋常的記憶——

太多的不安， 如同平安

也變得有意義

回家的路上， 我端詳母親的臉

拿出一張干凈的

白紙， 記下生命可能的

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