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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明亮

2023-09-26 05:42:04
文學港 2023年5期

古 岸

五年時間一晃而過, 現在我要下山去了, 往事不堪回首, 婚離了, 女人走了。 恐怕以后再也不會回來, 趁現在記憶滿格, 細節豐滿, 我想談談這段日子的人與事。

第一個, 我想起了山腳村委辦公樓旁的一個老人, 除去我出差休息的日子, 我們幾乎天天相見。 我第一天上班, 起了個大早, 車子剛彎上坡道, 就看見他端著一只白色陶瓷杯, 挪了把竹椅, 攔路坐著, 看見我一笑, 像是一個認識很久的老朋友。 久而久之, 我們有了某種默契, 我車子爬坡而上, 搖下車窗凝視。 車頭快到他面前, 他預見式的單手挪動快要摔倒的舊式鏤空竹椅子, 慢慢退到靠近高坎的銀灰色鐵扶欄邊, 手肘往后支著, 身子微微后仰, 像極了我單位那棵歷經臺風摧殘仍屹立不倒的老杉樹, 恰到好處地搖曳著。 這樣車子剛好能錯身而過, 距離20 厘米左右。 后視鏡里的腳面一閃而過, 他的起皺略顯松弛的腿肚子由于用力, 繃得很緊, 并輕微發抖, 我生怕他的手一松, 一頭栽向高坎。 所以, 開到他身邊時, 我總是把車速踩得夠慢, 慢到以秒計,透過后視鏡仔細打量, 確認安全后, 全力加速, 車子 “轟”的一聲, 替我發出舒心的呼喊。 我回頭一瞟, 發現他又坐回原地, 位置調了個方向, 圍著我行進的半徑, 手臂和腳像時針、 分針慢慢地走著。

這是一條不起眼的山上小徑, 經信徒們接續努力, 鋪了石條、 碎石、 枕木, 成了坊間直通上面寺廟的捷徑。 小徑傾斜角度較大, 我認定為30 度左右, 這樣正對著的辦公室位置就是60 度, 不為什么, 似乎是對初中幾何習題的懷念,每天上班我和車子一起復習那個簡單的勾股定理。 那年中考, 全班就我錯了, 數學老師敲了我兩記腦殼, 第三次高高舉起, 無可奈何地 “唉” 了一聲, 他覺得我離譜得無從談起。 我供職的單位就在路的上半截, 順著山勢蜿蜒而進, 從外面看掩映在一片蔥綠之中, 灰色的房頂時隱時現, 像一條擱淺在岸邊的巨鯨。 一些認識我的朋友戲稱山上。 這個說法聽上去頗有些意味, “山上” 不是報銷了嗎? 再說, 路旁的小村住的都是老人。 曾經有一兩次, 數量少得連我自己都懷疑是否在虛構, 我和朋友在 “鳥語花香” 的辦公室里坐著聊天的時候, 猛然間聽到爆竹聲響起, 叢叢煙霧裹挾著硫黃味撲鼻而來, 我們不約而同停止了手頭的活, 一起轉頭循聲茫然諦聽, 奇怪幾乎沒有聽到哭聲。 爆竹聲更像是一聲知會: 我走了。 這簡直不能用落寞寡味來形容。 彼時, 我們的目光正對著辦公室的那幅寫意山水畫, 疏疏淡淡幾筆, 藏逆之間多半靠自己想象。 一個隨便哪本古詩詞書里都可以找到的潦倒文人, 坐在一棵長在懸崖上的松樹下, 手里捏著一顆棋子, 似乎在沉思什么。 我的朋友盯著題款, 打趣說, 這很符合你的意境, 像是專為你定制的。 有時我聽著蠻舒服, 有時又覺得十分刺耳。 我奇怪為什么只畫了一個人。 這叫畫中有畫。 我的朋友故作風雅。 茶鐺旋煮, 素瓷靜遞, 或匿影樹下, 開卷吟哦。 他說了一大串, 我的心思不在他那里。 好幾次, 我試圖把墻上的那幅畫摘下來。 它是我前女友送的, 她說希望負責我的男人愛上品位。 那時我的妻子正在向前妻過渡。

我在夢中經??吹阶约核は聭已?, 兩只腳夸張地凌空舞蹈。 驚出一身冷汗, 醒來, 睜開眼睛, 又閉上眼睛, 默念幾句: 眼睛明亮。 這是我由來已久的執念, 12 歲時, 我的眼睛開始近視, 課桌從第四排換到第二排, 再后來,換到第一排也感到吃力, 在眼睛瞇成的一條細縫中妄圖窺見原像, 光學原理失效, 老師在黑板上抄寫的習題, 我需要借助同桌的嘴巴傳輸。 但我不敢明說, 那時, 不流行戴眼鏡, 怕同學笑話。 我只能以幫同桌寫作業作為交換條件, 同桌動口我動手, 而且成績糟糕的同桌因心不在焉, 經常念錯題目。 為此, 我苦惱不已。 無意中在一座傾塌的老屋里翻找到一本氣功書, 其中有一章節是講怎么治療近視。 “眼睛明亮, 眼睛明亮”, 對著遙遠的島嶼默念一百遍, 閉口生津咽吞三十次, 撫摸肚皮右五十下, 再換個方向五十下。 這個章節的若干頁脫落, 我只看了三節半, 分別寫著早上、 中午、傍晚的功課, 晚上的一節不見了。 殘損留給我許多期待, 讓我在無盡的時光里腦補。 效果只是醒來的幾秒鐘, 神不清目且明, 淚流滿面后清亮的世界消退, 令人驚訝的準確與生動。 睜眼、 閉眼之間的清晰, 像回光返照般鼓舞了我, 沒有想到, 一個人只要留下了期待, 接下去會有無端的麻煩與之相伴。 我以為關鍵在最后一節, 老虎拜貓為師, 留了絕招; 或者我沒得要領。 后來, 我走進老人的房子, 發現他閉著眼睛, 昏暗的房間里點著一支線香。 他說:你來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你是不是我。 我怕打擾他的 “功課”, 我學著他的樣子, 眼睛緊盯著線香, 四周的物件清晰起來。 我似乎又想起了那本氣功書。 我把這個老人住的破房子與我夢境中房子聯系起來。 房子下面的海一片混沌, 夜深人靜時, 像一架潛入深處的巨大鋼琴, 在漩渦處兀自泠泠作響。 我本想找老人問問我們的姻緣, 一個月之前, 已是前女友了,我是問前一個呢還是后一個?

無須說, 這個夏天熱得前所未有的過分。37 攝氏度以上高溫天已經一個月, 且沒有絲毫緩解的跡象, 往年這個時候總有一兩個臺風光顧, 今年卻不知去向。 有人戲謔說, 天上管事的官僚主義盛行, 躲在辦公室里吹吹空調、喝喝茶、 打打牌, 發個文件, 忘了人間之事。中央氣象臺發出首個紅色高溫警報。 走出房間, 報復性的熱浪, 像是西游記里火焰山的蒸籠, 直接把你扣在里頭。 天氣熱得想哭。 天空也藍得舉目無親, 凝固不動, 多盯一會覺得有些不真實, 白云伏在山腳像張開的少女圍裙,清爽干凈, 藍白之間, 再也找不到第三種顏色, 純凈得如同西北某個邊境旮旯。 我按了一張手機照, 想發給她, 意興闌珊, 實在找不到恰當的搭訕字眼。 手機里還留存著我們忙里偷閑在內蒙古的室韋、 新疆的可可托海、 云南的大理、 青海的昆侖山口的時光碎影, 我們還相約要去一趟甘肅的河西走廊。 在她走后的一個月里, 我陸陸續續把20 集央視紀錄片 《河西走廊》 重溫了一遍, 當初她與我關系出現裂縫時, 無意中說起想去找張騫一樣的男人, 來回十三年, 愛了, 她陷在平板電腦上彈幕的窗口里不能自拔, 36.5 攝氏度的嘴唇怎能說出如此冰冷的話。 這有點扯淡。 我把我們去過的地方能找到的紀錄片都下載下來, 晚上空下來的時候, 一集一集地看, 一集一集地消磨, 優美煽情的解說詞, 時空縱橫, 荒漠、 戈壁, 草原盡頭空空如也, 不可勝數的生命和遺跡舊痕, 我晨昏顛倒, 在斷斷續續的現實與夢中來回, 緬懷我們有過的情愛。

從空調間出來, 灼人的熱浪迅速滲入了我的每一個毛孔, 似要浸透骨髓, 對面山道上的人影被熱氣蒸騰得彎彎曲曲。 老人已移到背陰的一角, 敞著衣襟裸著胸脯, 搖著一把蒲扇,時針和分針依然走著。 我想在告別之前應該去看看他, 順便給他買些東西, 買什么我還沒有想好。 剛走到操場, 腳底心像被什么燙了一下, 才記起今天早上墨跡天氣里說地面最高溫度65 攝氏度。 我真想脫了鞋子在操場上跑幾圈, 小時候玩的把戲, 眼前沒有勇氣踏出這一步。 我走了幾步, 恍如洗了一個熱水面, 汗水嘀嗒間隙, 短路的思維激出火花, 我想好了買一箱礦泉水再買個微型電風扇, 我前女友出差路上經常貼在臉邊的那種。 對我來說, 下山既是工作的告別又是情感的告別。 此刻她或許正坐著火車去河西走廊, 她一定會大失所望的,這年頭哪有張騫一樣執著的男人。 二十幾歲的年紀, 想法來得快去得也快, 分手是簡單的事。 也許對她來說, 愛情就像冰塊, 說化就化。 她曾說, 都什么年代了你還寫詩。

即使千萬個水果從高樓擲下, 沒有一個會擊中寫詩的人。 擊中的人是牛頓, 你是牛頓嗎?

即使世界明天就要結束, 我也要栽我的癡念之樹。

她投我以矛, 我還之以盾。

她說著說著就淚如雨下。 我不明白, 她說。 我是一個極容易被情緒左右的人, 長她十年, 故作輕松地安慰: 分手也是朋友。 她說依然愛著我。 對不起。 我又換了一套說辭, 我心里清楚, 這只是成年人的過場, 過了明天就不會是今天。 她說, 我沒有像她一樣愛著她。 這話已經說了上百次。 我心里特別難過, 我難過的時候就會抽一根煙。 她有的是時間, 這個年紀不需要糾結于現在的是是非非, 而我在擁有青春的時候卻不知青春為何物, 失去青春的時候干什么事都有了搖擺, 35 歲需要背負很多的社會想象。 “我們具備愛情的所有元素, 只缺少一個夜, 我們并躺在夢里, 你慌張地藏起我的鞋?!?她離開后, 我寫出迄今為止最為滿意的愛情詩句。

我聞到了老人與枯草的氣息, 死亡的氣息。 記憶中的枯草在某個時辰異常溫暖, 接著發生一場莫名的火災。 當時, 我正拿著一面凸透鏡把玩, 聚焦的小亮點一跳一躍, 我并沒有熟練掌握其使用方法, 我先是對著一只螞蟻,螞蟻鉆進草叢, 我調整方向用輕盈的光束追進去。 我不確定這火災是否與我有關, 火起時我躲進了那間破敗的老屋子, 在慌亂中睡了過去, 到第二天晚上十點鐘院子里做道場, 繞著圈子跪下磕頭時, 他們才發現缺了一個人。 我稀里糊涂地被母親拖來, 稀里糊涂地繞著圈,祖父安安靜靜地躺著, 腳后頭的小燈幽幽地亮著, 偶爾火苗一動, 像是祖父在輕微嘆氣。 一圈又一圈, 沒完沒了, 到后半夜, 我實在撐不住了, 偷偷地溜了出去。 之后我在無聊的時候就一個人偷偷溜進老屋子, 挨著柴禾堆, 像挨著一個溫暖的懷抱沉沉睡去, 似乎祖父一直睡在老屋里。

祖父喜歡抽煙, 冬天像一條冬眠的蛇一動不動地癱在院子南邊的枯草叢上。 他喜歡摸摸我的頭, 然后長長地嘆一聲氣。 在我的童年時期, 所有人都在忙, 只有我們兩個是多余的人, 有手有腳卻不用干活。 我跟著祖父從房子的東頭到西頭, 太陽照在我們身上, 暖烘烘的, 香噴噴的, 像催眠藥, 很快我就進入夢鄉。 我為這樣美好的時刻而做夢, 亂七八糟、無中生有的夢, 夢見一條藍色的魚在月光里發呆, 夢見一個人在荒涼的地方, 古怪的佛龕、行走的駱駝……我女朋友幫我解夢。 她說你缺少愛, 然后分析什么星座, 風火土水, 我不懂, 隨她自圓其說, 見我沒有反應一把扔掉我的手: 對牛彈琴, 了無生趣。 對了我就是屬牛的天秤座。 后來她發來信息, 天秤座2022 年綜述: 正念滿盈, 為真愛磨礪。 5 月后走出陋室, 長袖善舞, 可能有天作之合。 6 至11 月有驚擾、 損失或別離。 幾秒后又發來一條問你好嗎? 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想必她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夢中一只貓閃著綠瑩瑩的光撲過來。 我伸出手使勁地拍過去, 拍在祖父臉上, 清脆而響亮, 把我嚇了一跳, 祖父醒了, 轉過頭, 艱難地抬起眼皮, 對我笑笑, 支起手按在我的頭頂, 他沒有想好要怎么回應我, 含糊地說了兩三句話, 話說得支離破碎, 聲音逐漸低下去,出氣多進氣少, 他又睡著了。 他的身體與話語、 動作連不成一道, 一些簡單的動作做起來頗費周折, 他從床上起來需要半個小時, 帶我去外面走一圈, 我先跑過去又跑過來, 折返好幾趟, 他才能與我并肩而行。 我就像一只快樂的蜻蜓來來回回地停在他的旁邊, 一個勁地催他快點快點, 可是他的腳就像長在土地里一樣。 祖父晚年好像除了睡再也沒有什么事可做, 他連話也懶得說, 每說一句仿佛要耗盡他在塵世的力氣, 他養精蓄銳地睡覺只為換得殘喘的生氣。 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只貓, 兩只雞, 先是膽怯地望望我們, 然后試探性地湊近, 見我們無所動作, 大著膽子和我們簇擁在一起, 再后來, 我們互相挨著身體, 像加穿了一件厚棉襖, 安靜地聽祖父溫暖動人的鼾鳴。煙是祖父打通身體的能量劑, 祖父不知什么時候練就了這個本領, 閉著眼睛也能吸煙, 饒有滋味地吸一口, 手就緩緩地垂下來, 等煙灰快要落到枯草上了, 手如安了自動開關, 提上來準確地把煙插進嘴里, 再深深地吸一口。 其間, 他的呼吸錯落有致, 勻速前行, 我會趴上去把耳朵貼在祖父的胸膛上, 咚的, 咚的, 咚的, 咕嚕嚕, 咕嚕嚕。 有時呱啦啦一聲, 像一把走音的二胡, 把那只貓看得一愣一愣的, 伸出前爪想去抓, 它碰到我祖父呼出的氣息, 茫然一悚, 似乎摸不準這個好玩的 “東西”, 倏忽停了下來, 轉過圓滾滾的腦袋望著我。 我把它抱過來, 輕輕撫摸它發抖的身軀, 在細毛間爬梳, 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 貓不放心的目光一直瞄著祖父的煙斗。 祖父咧開嘴奇怪地笑著, 我第一次仔細打量笑是怎么樣的。 怎么樣的, 我形容不出, 笑與哭很像。 我注意到祖父的眉毛是白的, 像他掉下來的漂白煙灰, 我擔心眉毛會不會全部掉下來。 最后, 他連笑都沒有了, 用眼神撫摸了我一下兩下三下……陽光在祖父側臉的皺紋上陷落, 形成一道道暗沉的裂痕。 日頭移開了我們, 我在陰影里有點冷。我忽然想起袋里揣的一個凸透鏡, 想把逃走的陽光收回來。 記得我掏出來的時候, 那只貓忽然睜大了眼睛, 支棱著耳朵, 豎起棍狀的尾巴, 像是捕捉到了危險的信號, 然后彈起前爪, 按住了我的手。 開什么玩笑, 我一把撥翻了它。 它打了幾個滾, 沖著我叫了一聲, 似乎在警告我不許輕舉妄動。 我的祖父就在那天老去了。 多年以后我知道, 那是死亡的味道, 枯草的氣息也是死亡的氣息, 在余溫里潰散得無影無蹤。 記得祖父最終跟我說的話: 孩子啊,要記得回家路。 我們家的路很好記, 從高坎上下來, 彎進來, 你實在記不住了, 記得門口有棵大樟樹, 大樟樹下好乘涼。

我從小對大樟樹有好感!

高坎下面有一堆刺蓬, 不知長于何年何月, 經過日子的漿洗, 熨帖地依縫攀附, 裊繞成好看的綠植披覆。 這條路是通往山上還愿寺的必經之道, 幾個大日子一來, 懷揣各種目的的人群絡繹不絕。 小城的人活得簡單又混沌,吃不準的事、 希冀的愿望, 船只出海、 小孩大中考都喜歡到山上說叨一番, 說出來了心里踏實, 身子飄在半山中, 如同鋪就了一條光明的棧道。 高坎上面再走五十步就是進還愿寺的門頭, 人們走到這里總要歇一歇, 攢點力量, 往上還有很長的一段山路呢。 簡易的龕爐, 終年燃著蠟燭, 檀香味四溢, 虔誠的人整理整理開始拈香叩拜。 下山之后歇一歇, 愿許過, 心事落地, 愉悅地從背包里拿出礦泉水、 餅干等墊肚子, 一邊在高坎邊站定, 一邊調整呼吸, 稍作休憩, 手一抬把喝完的瓶子扔下去。 打回到現實, 所有禁忌煙消云散, 露出本來的世俗表情。

咦, 這里怎么還有一個單位? 仿佛這時眼睛明亮, 突然發現這處建筑。 說話聲大起來,這里應該騰出個地方來辦個養老院。 哦, 太舊了, 連標牌也脫落了, 這應該是個過氣單位。他們隨口而說, 我卻聽進去了。 想想也是, 我在過氣單位里上班 (學校提議動遷N 年了,一直沒有進展), 自然而然成了過氣的人。 乍一聽, 面孔發燙, 通常一只腳已跨出辦公室的門檻, 馬上縮了回來, 待他們走了后, 像做賊似地閃出來。 兼聽則明, 我覺得是否哪里不對勁。 有人對我說, 菩薩腳下應該留些好話, 不能讓菩薩聽他們講我們的壞話, 得有所表示。我本來不想有所動作, 話既然已經挑明, 總得意思意思。 隔了一段時間, 我把單位的匾額找人重新換了, 在側面的辦公室墻壁上刷了嶄新的單位形象標語, 另一面架不上梯子的墻上,我叫人特意收拾一番, 其他雜草收掉, 留下一串無序的藤蔓, 像一幅印象派畫作。 收拾完的幾天里, 我抄著手, 美滋滋地看 “煥然一新”的效果。 路過的人評價說蠻有味道。 呃, 老話說, 從頭再來應該是這個理, 環境會影響心境。 改了一樣又一樣, 隔一日, 他們另起話題, 我這單位是樣樣不入他們法眼。 有一天,他們為這個地方辦個養老院還是五星級賓館爭論起來。

養老院恐怕不行吧, 地方是好地方, 但路不行, 這么高的坡度, 像女人穿的高跟鞋, 你叫老人怎么下去上來, 弄不好別一腳, 老骨頭報廢。

有車子專送啊, 現在都什么年代了。

車子專送, 總歸不方便哦。 腳總是落地比較實在, 人是靠地氣滋潤而活著。 失了地離死也差不多, 為什么叫失地農民。 如果這樣養老是不是養死了。

這話鉆進了我的耳朵, 定時鬧鐘般每天在耳邊響起。 我的睡眠因此變得糟糕透頂, 仿佛在這里的每一天都在朝死亡靠近。 前女友說這地方充滿著老人的氣息。 你不覺得壓抑嗎? 她說這話時, 也不管我們剛剛熱烈親熱過, 她一邊套著衣服, 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 她說, 我每次來都提心吊膽, 總覺得有人跟著我, 我們換個地方吧。 我說這個地方好, 安靜, 沒人打擾。 她說, 路邊有條大黃狗和一個老人, 怪怪的。 我說你放心, 我們是朋友, 他守口如瓶。她忽然厭惡地一把推開我: 難道他是啞巴不成。 她恨恨地說了一句: 再見。 我當然不能把與女友的分開怪到老人身上。 她說我這樣上來很招搖, 我不想來了。 那個老人攔在路當中算什么意思, 好像每個上山的人都要向他報備。我覺得她的話是無理取鬧, 她想分手就明說好了, 干嘛牽扯到別人呢。 她已經忘記當初來的含蓄。 她理想中的愛是一輩子能貼著, 我吞吞吐吐的態度讓她極為不爽。 你不改變, 我只能自己改變。 我們分別時深情地對望了一眼, 彼此的瞳仁里都是滿溢的對方寫真。 我已好久沒瞥見她的影子了。

他們繼續在扯閑篇, 說在這里跟牢監有啥區別。

他們的定位準確得讓我暗自驚訝。 單位的十多間宿舍經常被政法系統臨時借去, 收押一些 “無理取鬧” 的上訪戶, 等敏感日子一過,送他們下山。 半夜上來, 凌晨回去, 靜悄悄地, 外人看不出所以然。 其中一個戴鴨舌帽的竟然跟我成了朋友。 這是我要說的第二個人。別人進入這個場地總要吵鬧幾句, 弄得響動很大, 非如此不顯其無辜。 他不多說話, 像是我們單位無所事事的門崗, 或者沒有預約貿然造訪的客人。 時間無非是這幾個日子: 春節、 五一、 國慶、 元旦, 加上上面重大會議期間。 別人休息的時候, 他來了。 弄得壓陣的管理人員叫苦不迭, 對著我無奈苦笑, 法定休息日搭進去, 賠了夫人又折兵, 換誰都受不了。 少則七天, 多則兩星期, 節骨時間一過, 他也下山。他每天繞著不大的操場溜圈, 也不知他有什么本事取得了管理人員的認可, 見到我熱情地打招呼, 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 (聽起來有些像西北人), 既不說為什么來, 也不弄得像怨婦般絮叨, 他提起說這個地方環境真不錯。有一回, 他喊住我替我出主意, 比如綠化怎么搞, 假石怎么放, 辦公室怎么布置, 宣傳窗放在什么位置, 左青龍右白虎, 奇門遁甲一套又一套。 在他眼里, 我這里的花花草草、 瓶瓶罐罐好像都出了問題, 我擔心接下去會說到我。那堵墻上的印象之作就是他的代表作。 我一度懷疑他是神經有毛病的藝術家。 我詢問管理人員到底是什么事非得挑這么特殊的日子讓他來。 他們說小事一樁, 弄成了大事, 非賴著我們丟失了他的寶貝, 要價太高。 簡單的事情復雜化, 故意想跟我們作對, 到北京上訪。 好不容易搞好思想工作, 又要提出去一趟西北, 我們能放心嗎? 這世間稀奇古怪的人太多, 多得讓我們無法理解。 我拍了拍管理人員的肩表示理解。 他們恨死他, 惡毒地咒罵他早點死掉。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想死老早就死掉了。 管理人員還跟我開玩笑說能不能幫助解決一個編制, 讓他混入我們的隊伍。 他以前搞過一陣山林綠化、 山林整治, 說不定在我這里大有用處, 一舉兩得。

鴨舌帽朋友說, 在這里你得心平氣靜, 修煉自己, 在環境中創設自己, 否則你一天也待不下去。 他說的話, 我開始并不當一回事, 但事后一想, 其實說得挺有道理的, 按照他的指點, 重新布置一番, 竟然收到了奇妙的效果。看山是山, 看花是花, 但看山又不是山, 看花又不是花, 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我感覺他一度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一旦你習慣了和別人一起生活, 重新獨自一人過日子會是一種巨大的折磨。

我的前女友最終與我分開或許與這個戴鴨舌帽的朋友有關。 有一年十一, 我在值班。 這一年的十一, 據新聞報道, 總共有10 億人次在報復性消費, 一掃疫情后的晦氣。 小城的人都出島躺平去了, 我以為這是個報復的好機會, 發了個微信給她。 等了15 分鐘后她沒有回, 事后她說她想給我個驚喜。 你知道我需要繞過三個關卡。 路口, 路燈, 影子, 山影婆娑怕兮兮。 我說你不來這樣的機會不多了。 全國人民都在熱鬧, 這里只剩下我們, 我們也熱鬧熱鬧。 我決定連哄帶騙把她騙上山來, 聊聊詩與遠方, 關鍵是醉翁之意。 她氣喘吁吁地上來, 窗前影子一晃, 我就知道是她了。 我的窗前還有一棵高達十五米的水杉, 比這幾幢房子的歷史還長, 在一長溜灌木、 喬木及雜草中,愈發英姿颯爽。 風天時, 東一蕩、 西一蕩, 長長的影子會沿著墻壁閃過窗前, 像是不斷地給我提示。 我連忙拉開門, 關上百葉窗, 擁她入懷。 她一面喘氣一面說, 奇怪今天沒有碰到他。 你說他知道我們的事嗎? 我說天知地知我們知。 你說有一天他會不會說出去? 我說他最好說出去。 她說討厭的時候討厭的事真的來了。 我的這位鴨舌帽朋友關鍵時刻又一次光臨。 他一下車, 就開始嚷嚷校長好。 管理人員把他帶到這里就算交給我。 他走了上來, 說看到我的車了。 他噔噔的腳步聲把她的臉嚇得煞白, 她用指甲狠命地摳住我掌心里的肉, 身子哆嗦著。

五星級賓館, 你癡人說夢吧, 難道要鬼來住嗎? 晚上連個鬼影找不到, 犯得著嗎? 他們講到這里, 那個老人快速起身, 把椅子搬到路當中, 他們不得不繞著他走。 我正在他斜對面四樓的走廊西側, 像走在一個懸空的平臺。 之所以這么說, 我辦公的主樓是在山坡下, 依山勢而起, 無論是從上向下看, 還是從下向上看, 都像是山腳長出來一塊。 一樓已閑置不用了, 自從建校開始, 不用的課桌椅全部扔在那里, 疊床架屋, 缺胳膊斷腿的, 找不出一副齊整的桌子。 二樓整個埋了進去, 采光不甚理想, 新分配的員工安置在那里, 潮濕、 陰暗,時不時有蛇、 蟑螂及說不出名字的蟲子出沒,小姑娘不時發出一長聲驚叫, 如同一個蒙面人忽然闖進要非禮她似的。 這樣的工作環境她們待不長, 一有機會就七考八考, 我這里年年招人, 年年缺人。 三樓勉強與坎面抵平, 從路邊的角度看, 四樓才是二樓。 走廊也是另外搭起來的, 防止雨水進入, 外面鑲了鋁合金玻璃窗子, 密封條已經翹起干裂, 像一條爬進一半的蜈蚣突然死亡, 成了風干的標本。 這個地方綠化極好, 山上長著四季常青的松樹, 一直蔓延到學校東、 北角。 西北角是一個廢棄的廣播站, 簡單收拾一下, 臨時充當收濟站, 五年來, 只收濟了那個老人兼任看門人。 會有鳥兒從沒有關閉的窗戶飛進來覓食, 卻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道, 聞見響動, 拼命向透明的玻璃發起一次又一次撞擊, 留下一地殘毛和鳥糞。 明知無用, 為什么還要這樣呢? 動物和人一樣在危險突然來臨之時, 害怕、 發抖、 掙扎, 不愿束手就擒。 未知引導著刺激, 刺激也必然承擔后果。 我探手捉了過來, 它驚恐地望著我, 身子簌簌發抖, 一點也沒有反抗能力。 我突然笑了起來, 笑聲在封閉的空間里蕩出莫名其妙的回聲, 撞在玻璃窗子, 把自己嚇了一跳。 心里忽然一跳, 想起祖父臨死前的笑容, 笑與哭很像, 一個向上揚一點, 一個往下撥一些。 這么一說三十年過去了, 想到這, 眼角濕潤了, 等我抬起頭, 那個老人不在了。 這他媽的過的是什么日子。 我總是像個小偷。 愛情不就是小偷嗎? 你能理解如此長久的孤單嗎? 你會在夜半時分到外面把一只桶下到井里, 這樣你就能感覺到下面有什么東西? 她進來時會用刻意的屏息表明自己來此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此時我和前妻的關系還沒了斷。

鴨舌帽朋友隨著別人的叫法喊我校長, 若無其事地投上居心叵測的一瞥, 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 笑得我渾身不自在。 疫情期間, 培訓班停了。 員工開始彈性上班。 這個夏天, 我,他和那個老人成為一種特殊恒定的三角關系。據說村里為老人申請了一份職業, 就是在我上頭的廢棄廣播站管門, 從臨時工變為長期工。他依然沒啥改變, 白天在路上等我, 鴨舌帽朋友在學校里等我。 只是我不知道我在等誰, 我應該是等著誰。 鴨舌帽一清早拎了把椅子坐在操場的大樟樹下, 另一只腳搭在木墩子上, 眼神茫然地朝向天空, 不知是在看樹, 還是在想什么, 我有時會把他當成我畫中那個潦倒的文人。 待我走到他面前, 他才有所反應, 略帶歉意地把蹺起的腳收回來。 他說, 你來了。 別人都去休息了, 你怎么又來了。 我說你不是也來了。

我又隨了一句: 我放心不下你。 他這回是被我問笑了, 挺直了脊背。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托大, 耳根燥熱。 話會找日子, 日子會找人, 想的時候, 沉甸甸地像一枚快要爛掉的果實。 “人活著, 總得找些事情做, 有時候是自己尋些事情做?!彼]有朝我疙瘩的地方意會。 我們無聊地無話找話, 我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一些日子不見, 我忽然覺得他不那么討厭。 他說, 校長, 好像好久沒聽到鳥聲了, 叫聲像一個人的靈魂, 不叫的時候散落在其他地方, 你說是不是特別可憐。 他說的差點把我引哭, 我于是在木墩上坐了下來。 他說, 校長這里是個好地方, 我想在這里長住下來。 他低頭停了停, 我已經找了很久, 總算把地方選定了。 這地方看似雜亂, 但適當整飭一下, 別有滋味。 校長,你不信, 我以前弄過山林工作。 我聽后大吃一驚, 人悶了一截, 臉上的笑容凝固如人偶, 想象著自己頂著刺眼的陽光跨坐在一堵山墻上。

木樁椅說起來跟他有些關系。

操場本來有六棵大樟樹, 在我到此工作的第三年, 7 月9 日下午, 肆虐的臺風帶來雨水, 從中午12 點多下到下午2 點, 如果再下半個小時后果將不堪設想, 簡直是九龍狂舞。我敢肯定, 這是我見過的最長時間的暴雨, 天空從昏天黑地到如霧如煙, 我的視野簡化成一張蠕動的白紙, 按理說學校建在山腳邊, 通水是順暢的。 那天, 天空像被誰敲破了一角, 嘩嘩地倒下來, 只知道是在下雨, 觸覺、 視覺斷片, 感覺遲緩, 筆直的雨簾像魚排一道道布下, 分不清雨腳、 雨線, 一會兒, 漫過山腳,朝著低處竄去, 遇到阻擋, 匯集起來, 地變成了海, 我們的房子變成了孤舟, 幾個女教師縮在一角, 嚇得相互抱在一起, 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 此時, 山下的道路已不能行車, 應急電話始終占線, 打相關部門, 回話說撤到安全地方。 我們不知哪里是安全地方, 瑟瑟發抖, 喪失了基本的判斷與自救能力, 老人所在的廣播站由于地勢高, 他光著膀子, 趴在墻頭向我們指指戳戳, 一眾人循著他指點方向, 縮在靠山的硬地基邊聽天由命。 終于年久失修的操場倒掉。 “轟” 的一聲, 再是 “嘩” 的一聲, 水流像一條巨蛇蜿蜒急下, 操場積水瞬即排空, 諾亞方舟大片落幕, 劫后余生的我們似乎還沒從茫然失措中回過神來, 呆了一晌, 才默默地散開。 其實, 我也不知道操場到底是什么時候沖塌的, 等雨水停下時, 我的車子在操場上搖搖欲墜, 兩只輪胎朝里, 兩只輪胎朝外, 浸泡了水的土塊一個個地掉下來。 我是在那時看見老人拿著繩子, 一改平時有氣無力的樣子, 急匆匆地朝我們操場走來, 一邊走一面向我揮著手臂, 風有點大, 我聽不清楚。 等我從辦公室跑下來時, 正看見他把繩子往車頭套。 車頭稍微動了下, 他忽地往前一沖, 我本能地把他的身子抱住。 我們一起用勁把繩子一端拴在學校門口的大鐵門上。 他圍著救上來的車, 左摸右摸, 車子前頭右車燈邊已全部刮花。 他蹲下身子用手掌使勁來回抹著, 問我這得花多少錢。這時, 又聽見沉悶的一聲巨響, 像一個人剛發了聲, 又被一塊布塞住了嘴巴。 我和他一起倒在操場上喘氣, 我看見他朝我笑了笑, 像是記憶中久違了的熟悉的笑容。 我掏出一支煙給他, 他沒說什么, 接過來, 放在嘴上, 胸口急促起伏,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抽煙。 老人給我帶來了好運。

操場重修期間, 論證會議開了四五次, 技術指標我沒講一句話, 我對設計公司和施工隊提的唯一要求是想方設法保全六棵樟樹。 圍坐一室的人以為聽錯了, 待我把要求重述一遍,他們驚訝中交換著眼色, 見我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當即爽快地答應, 感覺不講幾句不足以表達對我的感謝, 說, 學校學校, 應該有樹,十年樹木, 百年樹人。 合上設計稿, 香煙像雨點一樣朝我面前射過來。 他們精心準備的說辭并沒有派上用場。 拐出樓梯時, 那個曬得黝黑的包工頭黑皮說, 文化人啊, 眼光到底不一樣。 我沒理他, 他說再會時偷偷地望了我一眼, 壓抑不住興奮, 竟然哼了幾句老掉牙的“甜蜜蜜”。 我以為這事板上釘釘, 沒想到這一小愿望還是被砍了。 經過技術組再三論證、 監理單位慎重勘測, 得出的結論, 這么根系發達的大樟樹不宜在落差那么大的操場邊栽種, 當初操場掏空, 砌石毀掉, 誠然與來不及排水及操場施工工藝老舊有關, 但大樟樹風吹時不斷搖動, 也推波助瀾加速操場倒掉。 他們把一張簽字單拿到我的面前。 我拖了兩星期, 最終還是把字簽了。 一地雞毛, 對此, 我非常沮喪。

施工隊粗暴地砍伐、 平整場地讓我很光火, 我對黑皮說, 你們弄的時候文明點, 保證它們作為一棵樹的尊嚴。 黑皮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樹還有尊嚴? 我說, 你懂個屁, 樹也是一個生命。 幾個干活的工人噗地笑出聲。 黑皮瞪圓了眼珠朝他們吼道, 你們笑個屁啊, 樹當然有生命, 比你們有用。 他吼完朝我解釋, 我得趕工期, 你知道這樹太大, 不是兩個人可以抬出去的。 生意人精明, 前恭后倨, 好在鈔票捏在我手里, 他不敢太多造次。 黑皮慳吝, 開頭只叫了兩個老頭, 紅頭漲臉, 活像烤紅的紅皮蝦。 握著長刀、 扛著繩索, 呼呼上山, 到樹下已是汗水涔涔。 忙乎了大半天, 面對這龐然大樹, 除了拿幾根繩子縛住外, 一籌莫展。 我叫后勤小張打電話給黑皮, 黑皮黑著臉吼了一句: 滾。 兩只眼睛瞪圓的黑皮, 當即唬住了這兩人。 說起來運道也真好, 受了驚嚇的鳥兒忽地飛出來, 慌不擇路地拉了一泡屎, 剛好落在他的頭頂。 他提起腳狠命對著樹踢過去,“嘭” 的一聲悶響, 黑皮跳著腳齜著牙原地轉圈。 這時, 我們聽見了一陣老鴨似的笑聲, 老人正從上面的墻頭探出身子, 笑得面容團在一起。 我被老人的笑聲引笑了, 變本加厲成咳嗽。

黑皮抬頭盯著樹, 又看向老人, 目光兇狠, 見我在旁邊不好發作, 停工一天。 第二天, 來了五個人和一輛3 噸重的小挖車。 黑皮乘著一輛黑色奧迪轎車呼地上來, 車門一推,蹦到我的面前, 向我張開一只手在空中握了一把: 放心, 我招來的全是專門人士, 人頭費就是600 元一天。 他叉著腰, 人五人六地指揮起來。 一個工人爬上樟樹, 擎著電動鋸鋸枝丫。長了四十年的樹, 樹冠如華蓋, 樹枝劃過天空的云朵, 倒在地上, 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像是一陣嘆息。 碧綠的葉子不甘心地想站起來, 等待它的是隨意踩踏的腳步。 小半日過去, 操場上堆滿了它們不曾老去的身體, 倒在地上輕微地抽搐。 接著, 樹上干活的人再下來一點, 開始鋸粗大的樹干, 鋸到一半, 夠不著的地方, 用長刀砍, 上面枝枝丫丫弄得差不多了, 下面幾個人用繩子縛住樹干, 順著大樹的長勢錯開方向, 兩邊一拉, 咔嚓一聲, 大樟樹應聲而倒, 四周彌漫著香氣, 經久不息。 饒是如此, 這樟樹的根系太過強大, 錯綜復雜地探入泥地, 小挖機派上用場, 震天動地一陣鼓掏, 操場一片狼藉。 收拾完這五棵樟樹花了一天半的時間。 黑皮現場督工, 面色難看, 嘴里叨叨, 疼惜著錢, 快一萬塊了。 那幫干活的人迅速收拾戰場, 準備把操場上的這棵僅剩的樟樹收拾掉。 我喝住了他們。 黑皮看了看我,說, 施工圖要求啊, 到時監理通不過, 我找誰要錢去。 我急中生智馬上想到了鴨舌帽, 我說沒有這棵樹, 那個 “頑固分子” 待不住。 沒承想, 這招居然管用, 上頭同意了我的要求。 我把五棵樟樹的根部找人鋸了下來, 簡單加工一下做了五把樹樁椅子。 椅子結實笨重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人坐在上面, 這棵樹好像又活了過來, 在我身體里長滿花花草草。 我將一把椅子放在這棵僅存的大樟樹下, 另一把放在老人休息的路旁邊。 一把放在門崗旁, 一把收在我的辦公室里, 最后一把本來想送人的, 想了想放在四樓的走廊邊。 在我最需要待的地方, 我每天都能看見它, 紀念我們曾有的日子。

沒有了五棵樟樹, 總覺得像缺少了什么。剛鋸走的那幾天, 每次進入光禿禿的操場, 以為走錯了地方, 愣怔一會, 腦子里長滿枝枝丫丫, 在虛構的樹旁走過, 心中數著步子, 老大往左三米, 再過去兩米老二, 老五從校門口起二十五米, 剩下的那棵是老六。 我總是圍繞著這棵獨苗大樟樹下走一走、 看一看、 聽一聽上面偶爾光臨的鳥的叫聲。 學校比以前冷落了,此起彼伏的鳥聲再也聽不到了。 我無比珍惜剩下的鳥聲, 無限欣喜地看著鳥兒飛過天空, 無限悲傷地看它們飛過山頂。 我真想自己也變成一棵樹長在操場上, 和它們說說話。 這棵樹上的鳥是不是原來的鳥, 其他的鳥流落到哪去了? 它的孤單我聽得到, 我的孤獨它也一定能感知。 這兩年, 表面來看, 好像沒改變什么,其實我已零落不堪。 現在, 婚姻結束了, 女朋友飛了。 她們都在不是時候的時候來了, 都在應該在或者希望再來的時候結束了。 對于生活我不是很好的射手, 或許快樂本源于悲傷, 悲傷都是為了尋找無盡快樂。 我還沒來得及“作”, 水花已消逝不見。 波瀾的折痕不能讓我心如止水, 科技可以醫治表面現象, 可無法根除情感內核的發酵。 用激光治好了我的近視,但依然想念那本氣功書, 想念破敗的老房子,想念祖父, 偎在那里的安全感。 我還是習慣性地念: 眼睛明亮。 眼睛明亮。 人總想努力地做出理性的選擇, 但歸根到底是荒誕的。 我既沒有經營好現實, 又不敢冒險于將來, 一步一退, 直至孤家寡人。 我每天坐在這里看上山下山的人, 是否也成了別人談笑的風景? 一個過氣的人。

我不再隱藏什么, 直白白地問他, 你為什么要住在這里?

我有一個東西丟了。

丟了靈魂? 藝術家的靈魂。 我問他是不是西北人。 他點了點頭。 我心頭閃過他生活工作的場景。 他本來應該有個安定的生活, 一個遺憾, 心中的糾結卻帶來了不可挽回的轉折。 他畢竟有勇氣走出來了。 我有點妒忌他。

你沒有把鳥兒丟了就好。 連著往昔, 連著郁悶、 壓抑、 發泄、 指責、 委屈、 無助……種種情緒一股腦兒涌了上來。 他不是說過類似的話嗎? 有一年元旦, 多年未遇的寒潮突然降臨, 學校的水管子全部凍裂。 他搓著手在操場上慢跑, 他說, 這天氣冷得把卵子凍僵了。 粗俗話后嘴里冒出白霧。 他說, 我的話都凍僵在嘴巴里, 很長時間都化不開來, 他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 好像要咬碎一個個冰塊才能釋放每一個字來。

你無法了解一個內心彌漫著失望的人。 這是第五個夏天了。 這是我在山上的最后一個夏天。

他似乎被我的話激怒了, 氣鼓鼓地站起來, 校長, 你這是什么話。 眼睛像燈籠似地直視我。 我有什么可怕, 就那點破事。 你還想說什么? 你是不是說你看見我跟一個女孩約會。你來上訪, 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不用敲門, 還有一幫人伺候你。 我還要去上訪呢!你把她給我訪過來, 你把我的婚姻訪過來? 她們在哪? 我們一起去找。 我的嘴巴再也關不住, 借景生情, 絮絮地講著對一個人的思念,想挽回一段不愿結束卻已經結束的婚姻。 我把所有能撈的子彈壓上膛, 對著一個無辜的目標射出去。 說到后來, 我的聲音就像一面破鑼。我對自己很失望, 搞不明白為什么要跟一個不相干的人啰唆乃至和盤托出。

校長你在說什么? 我……他頹然坐下, 一下子失了重心溜到了地上, 背倚著椅腿, 他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膝間, 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問他, 這次是為什么? 你給我說清楚。 他說, 我其實可以走了, 但真把東西丟了, 我的掛墜丟了, 如果不是他們不會丟的。 他又 “我……”了一陣。 舌頭捋直后問, 校長, 你會丟東西嗎? 他說得神神道道, 我也答得含含糊糊。 我們就像兩個喝得微醺的人, 興之所至, 避重就輕, 躲避過去生活失敗的記憶。 樟樹上噤聲很久的蟬也加入了討論, 如同急雨敲擊地面, 提醒著我翻過緩慢而潮濕的夢。

門口車子喇叭嘀嘀嘀地響了幾聲。 一天中總有那么兩次, 是郵車上山的時間。 今天來得晚了, 郵遞員懶得下車, 把一摞報紙雜志丟在門崗的石階上, 然后直開在操場來個標準的練車: 急剎、 變道, 調直車身, 又是一長串嘀嘀的聲音, 他的手指一直按在喇叭上, 急吼吼地趕, 每耽擱一秒都覺得是黃金一秒。 在這里好像什么都可以省略, 沒有人會來規整必要的程序。

說了太久, 我感到舌敝唇焦, 奇怪, 說出來后剛才的郁結一掃而空, 倒有了沒安慰他的愧疚。 我拍了拍木樁椅, 指了指那棵樟樹,說, 不管什么原因, 這些還跟你有些關系。 他略帶羞赧地笑了笑, 說, 那邊新種的樹很快會長大, 到時我幫你再規整一下。 我心里想起管理人員對我說的話, 想想自己快要走了, 沒有接上話頭。 我說有些記憶只能停在原地。 他說, 校長, 你說得太對了。 人總不能活在記憶里, 對不對。 我請我的朋友到辦公室坐一會。我們似乎想起了什么, 相視一笑。 我記得這里到樓梯是五十步, 樓梯旁邊有一過橋, 過橋旁邊有一棵大樟樹。

從過橋步上你的四樓有十三個臺階。

從臺階到我的辦公室有多少步? 我并沒有看他, 自說自話, 有二十步。 如果依你的步子可能十九步不到。 他停下腳步, 身子打擺似地一抖, 右手快速地在脖頸間一摸, 一臉錯愕地說, 校長, 我記不得了。 他囁嚅著想要辯解什么, 語無倫次氣結成幾聲嘆息, 在我設置的語境里打滑。 步上四樓, 正對面就是老舊小區的北向樓層的廚房間, 相距不過五六米, 密匝匝地壓迫過來。 向晚時分, 窗戶里不時有人影晃動, 有兩個家庭主婦正在準備晚餐。 八樓的一戶人家一個男的呼地推開后窗戶, 手往外頭一伸, 隨后聽到沉悶的撞擊聲和類似瓶子碎在墻頭的聲音, 稀里嘩啦, 掉在我單位一樓的院子空地上。 男人探出頭向我們張望了下, 毫不顧忌地合上鋁合窗, 拉亮電燈, 他在灶頭抽起一根煙。 星火中黃昏如約而來。 鴨舌帽看了看我, 我沒有任何表示, 這些年來我已司空見慣。 對面住戶經常把沒用的東西隨隨便便地扔下來, 前陣子還敲破了一個放學回家的外地人小孩的頭皮, 吵了半天。 外地人討要賠償而不得, 后來搬走了。 這樣下去, 說不定真會砸死人。 我看了看他。

他身子往走廊欄桿邊一靠, 說: 太安靜了, 只在吃飯時間才能看到人。 不瞞你說, 我越來越喜歡這里了。 呵, 居然在這里還可以望見海。 可是他并不知道這地方正在死亡。 原先的小島搬遷了, 搬到這里的人又在城里買房子, 像河水不停地更換, 逝者如斯夫。 晚風從山頂上蓋過來, 那個筆直的水杉樹晃了晃, 搖碎了寂靜, 唰唰, 刷下變形的形狀, 像是夢里的回音。 山上小徑唯一的路燈亮了, 暈染開來, 杉木的影子矮矮的, 蹲在那里像一個人架著照相機。 它們搖晃的枝葉最終將與季節和解, 融于春夏秋冬。 我很擔心今年臺風來不來, 臺風過后, 它是否能完好如初。 如果有一天你淡出了我的生活, 并不等于你就那樣消失了。

我們伏在欄桿上看了一會, 天空從灰白到深藍, 七八樓的燈又亮了幾間。 傍晚寧靜。 不久前的雨天, 一個小姑娘從還愿寺下來, 在此小徑徘徊, 路燈幽幽地亮著, 閃亮的雨絲彎彎曲曲和風起舞, 她在木樁椅上坐著, 全身濕透了, 理想的豐滿趕不上生活稀薄的趟。 有些事撐一撐就過去了, 幾滴雨竄進了我的后領, 我打了個冷戰, 順便打開了廊燈。 過了一會, 老人也在上面打開了院子的草坪燈。 昏黃的光束撐開了山徑的寬度, 小姑娘坐了一會下山去了, 沒有做出過分的舉動。 給她些光亮。 我們好像能做的只有這么一點。 那晚, 我和老人也對望了一會。

對面的山徑小道被夜色洇染, 沒落的晚霞戀戀不舍地隱入山頭, 逐漸與山腳的樹木連成一道, 黑森森的輪廓若隱若現, 遠處可以看到城市小區的頂, 沿港路的燈不知什么時候亮起來了, 燦燦亮地為夜色鋪開了曖昧。 對頭不知哪間房間里有人拉起了二胡, 刺拉拉, 不成調子。 一個由老人、 外路人組成的老舊小區, 爭吵也難得聽到。 龐大的建筑體量, 像一頭沉默的怪獸伏在那里。 一天又要結束了。

“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一直會坐在這里,他沒有子女嗎?” 看到我一直朝老人常坐的位置瞭望, 他打破了沉默, “一個人住著其實挺寂寞的, 有個親人陪陪就好了?!?見我不答,他顧自說了起來。 “他一定也有難言的心事?!薄澳闶窃谡f自己嗎?” 記憶在瞬間生成, 又綿延久遠, 又將未來置放在現實中考量。 我像是被無端的情緒觸動, 由此及彼。 被我搶白, 他訕訕地正了正帽子。 我問, 你為什么一年四季都戴著帽子, 不熱嗎? 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換在平時有些唐突, 此番瞅準機會, 夾槍使棒。 他抽了抽鼻子, 似乎在整理情緒。 “你是個徒步愛好者?” 不是頭上有疾, 就是熱衷于戶外, 我能想到的就是這兩個, 他的年齡還沒淪落到戴著老頭帽, 穿著中式麻衣, 捻著珠子。 我從褲袋里掏出一包煙, 抽出一根叼到嘴里。 他說你抽得太兇, 少抽為好。 這樣的忠告我聽得多了, 我對他在這個問題上的陳詞濫調感到失望, 有失 “藝術家” 的水準。 敲出一根煙給他, 他并沒有拒絕接了過來, 放到嘴里嗅了嗅。 我問他去過山上的還愿寺嗎。 他默了一晌, 說, 去過。 是個好地方, 登上山頂, 吹著海風, 仿佛忘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心逐漸活過來了。 的確是個好地方, 求索心愿, 禳解邪祟。 這是小城的最高點, 天氣好時全城風貌一覽無余。 我告訴他, 我們這里最好的地段容易分辨, 一是廟宇, 二是部隊廢棄營房, 可以梳理小城的地理地貌與歷史沿革, 經過海禁, 后來成為海防前哨。 我好久沒上去了, 最近一次就是和前女友避開人流在凌晨3 點半上山, 沒想到這么早上山, 還有比我們早的人, 我們匆匆地進了大殿, 潦草地履行了參拜儀式。 前女友還要爬上最高峰看日出, 我不好堂皇反對,膽戰心驚地跟了一圈下來, 天空已從灰黑變為蛋清。 下山路上竟然會碰到那個老人。 我們低著頭快速避走, 我想他不至于和我一樣, 為了一段感情, 這也太俗套了。

本來把我的掛墜供在哪里, 他們一定要查我的身份, 匆匆把我帶下來。 “也許就是在那里出的事?!?“你真的是西北人?” 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快速地在腦海里盤算著故事的大致走向, 或許我們有某種程度的相似。

“校長, 你很奇怪吧, 一個西北人怎么會到這里來, 并且不走了。” 我點了點頭。 事后想, 有些事不需要問為什么。 為什么會有如今識得愁滋味, 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 “也許我說了你也不信, 我們有的是時間, 以后我慢慢說?!?“如果我說, 我戴了帽子想把自己保護起來, 你會信嗎?”

“其實最好的方法是毀容?!?/p>

“不, 最好的方法是死去?!?聽到這, 后背一陣涼, 我可不想攤上這破事兒。 要死也再過多幾天, 幾天后這里的一切與我無關。 我張了張嘴, 沒有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訴他, 我想到了那幅畫。

“你當然不會信。 我害怕見人, 你會信嗎?或許你也不會信?!?他看向我, 慢慢地把目光運送到我身上, “你也許不信, 在這里我找到了安全感。 我已經好久沒跟人這樣講過話了,原本想把最后一件事辦好, 就把自己結束了?!?/p>

“我在2020 年除夕前兩天到了還愿寺, 沒想到進去后就出不來了?!?/p>

對于過去的兩年, 從哪一端切入都是死胡同, 所有的形容詞、 副詞失去了概括力。 事非經過, 感同身受又過于輕浮。 由常識、 自尊、基本的思考力構成的處理原則失效。 你只知道此刻, 不知道下一刻會是什么。 每走一步都是巨大的坑, 說不清楚的東西一直捆在身上, 邁入市場經濟、 成為房奴, 現在又活在口罩下,仿佛它已經成為臉孔的一部分。 我明知不合適, 但還是跟他講了一句玩笑話, 你沒有當成弟子?

你或許沒想到, 這是我內心最為安寧的時光之一。 起初的一個星期, 人整個抓狂, 干什么都沒有著落, 不能下樓, 不能聊天, 在一個不到10 平米的廂房里。 對, 失去了自由。 無事可做的夜晚, 一個人數著心跳。 我以為自己先前碰到的最為倒霉的事, 跟這一比都不算什么。 他的嘴唇浮起了笑意。

我繼續促狹道, 你開悟了。 他大度地回之一笑。

變化總在不經意中到來, 話怎么說來著。他搔了搔帽子的沿。 關上了一扇窗, 又打開了另一扇窗, 看到的景致完全不一樣。 在我心煩意亂的時候, 我打開小窗子, 正好看見你的單位, 單位下面的一片海。 夜深人靜時, 像一架潛入深處的巨大鋼琴演奏著迷人的月光曲。 此后, 一個月封閉的時間里, 我沒有下過一次樓。 你說奇怪嗎? 管理我的人感到不可思議,被列為重點關注對象了。

你不想走了? 我腦子馬上閃過在學校走廊里的囚鳥。 他似乎找到了囚鳥的破解之局。 獨自應戰人生此刻的倉皇, 無謂的犧牲只是犧牲。

我想我看到了一個詞語——海闊天空。 身處其中, 我想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

等到解封的時候, 所有人歡呼雀躍。

只有你一人不愿出來。

校長, 你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

疫情期間, 不該發生的發生了, 該發生的也發生了, 沒有什么想不到的事情。 命運就像一首恐怖的交響曲, 兩三年了, 我一時還回不過神, 恍如夢中。 當初, 我托了很多人都買不到口罩。 學校布置疫情防控會議時, 同事跟我講了山上的事, 說有一個外地人一開始想硬闖死活也不想待。 原來說的就是他。 我打開手機翻了那年的日記:

1 月24 日 (除夕), 雨。 從沒想到, 會碰到這樣的一個春節, 這幾天做什么事都有些心神不定。 年三十本來不是自己值班, 面對滿屏鋪天蓋地的疫情報道, 忐忑不安, 便到單位去看看。 想起鄧恩的一首詩: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心緒變得莫名差, 窗外陸續有鞭炮聲傳入, 這時節聽來, 與往昔截然不同, 竟有些凄涼的感覺。 凡事心境最為重要。 果不其然, 一到單位, 上頭通知處理一些事情。 想必一些一線單位, 更加忙碌, 別處可想而知。 個人的力量實在微弱, 唯內心虛弱地祈禱。

臨近下午五點, 雨越下越大, 前兩天L 剛動了小手術, 家里日用品也沒置辦, 從眾心理, 庸人自擾, 想買些口罩、 消毒酒精及一些日常品, 跑了幾家店都說沒。 其間, 遇到幾個熟人也急煎煎進來購買, 不禁相視一笑, 開涮一句。 晚上在石馬岙吃了年夜飯, 放了一只煙火, 小孩子熱鬧一下, 除夕,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1 月28 日 (初四), 雨停, 上午出太陽,下午陰。 小區及街上行者寥寥。 藥店里口罩、酒精、 手套依舊緊缺, 采購不到。 沒有糧草,怎么做到出門戴口罩, 宣傳是跟上了, 落實難。 小區邊的幾家超市, 方便面等都空空如也。 這個春節, 注定是沒有親戚往來、 沒有聚餐、 沒有影院、 沒有景區、 沒有咖啡室、 沒有游樂活動、 沒有棋牌室等一切娛樂活動的春節。 到單位轉一圈, 感染人數已突破4000 例。看了幾個過年文章, 見字如面, 算是過個文字里的春節。 抄豐子愷的 《過年》 片段。

2 月3 日 (初十), 晴, 氣溫回升。 今天正式上班, 昨天對防疫工作做了安排, 一切按計劃進行。 上午安排了線上開會事宜。 早上后勤對衛生間進行消毒, 門衛加強外來車輛及人員把控。 縣里發的通知, 均結合學校實際作了安排落實。 校園比往年安靜。

2 月18 日 (廿五), 晴, 下午陰。 院墻外的三角梅開了……

我把那段輕聲地念了出來, 他頓時眼睛一亮, 說, 三角梅恣意潑辣地盛開著, 寂寞無主不無主有什么要緊, “草木有本心, 何求美人折”, 不因人世沉浮, 它燦燦爛爛地孤獨著,提升了兩邊廂破舊房子生氣。 我立即被它們吸引過去, 明亮的枝葉, 美好的心念滋生, 暗自欣喜, 以此映照, 仿佛上山的心愿達成。

那個掛墜或許就在那丟廢物的院子里。 有空我得去找一下。 我將信將疑, 時間聽上去很生動, 除了器物, 肉體, 剩下的全是。 我一腳撩開辦公室的門, 摁亮電燈, 他立即被我墻壁上的一幅畫吸引了, 立到畫前, 仔細地端詳起來。 怎么這么眼熟, 像是山上的還愿寺。 還愿寺很靈的, 你跟它有緣分。 我說送給你吧。 他連忙搖手, 脖頸泛起潮紅, 生出偷窺般的歉疚。 我把他想要說的話堵了回去, 不要問我為什么, 這路程總是要走到盡頭的, 有的人掉了下去, 有的人走了上來, 還愿寺只是我們的寄托, 你相信它就有, 而這生活永無止境, 就像你去愛一個人或者兩個人, 就這么看著, 有時候張了張嘴, 沒有說話, 錯而再錯。

他默了一晌, 說, 我看中了老馬住的地方, 就在你的上面, 五間房子, 還有一個大庭院, 里頭還有一個假山, 山上的水一部分就從那座假山的涵洞里流出來。

老馬?

嘿, 就是那個老頭嘛。 他今年九十六了。

我似乎又一次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你比我還了解清楚, 我工作了五年, 還不知道他的姓。 這時我的手機嘀嗒一聲, 打開微信, 前女友發出一張照片。 我問她你認識一個張騫的人嗎? 她眼中閃出恐懼的神情。

校長, 你怎么知道? 我從來沒跟人說起過。 他頹然坐在椅子上, 碰翻了旁邊茶桌上的杯子, 他沒有絲毫感覺, 雙手抱頭, 又移下來不停地搓著臉。 我暗暗吃慌, 只能誤打誤撞到底。 我的兒子就叫張騫, 7 歲的那年暑假, 我帶著他從張掖出發到玉門關, 沒想到……

他的故事讓我不敢觸碰, 戴著帽子是為怕于見人, 把內心的傷痕掩藏起來, 穿過十多個省,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如同高燒譫妄的 “夢見” 中醒來, 抬起頭時, 發現他已淚流滿面。 我把打火機湊到他的跟前, 他說, 我戒煙了。 瞬間, 我猜測他為什么戒煙, 開車途中一邊放著音樂, 一邊拿煙拿打火機, 車子就在此刻撞上去。 她也喜歡這樣做。 我點亮那張照片讓他看這是什么地方。 他說: 張掖。 我心馬上一沉, 各種壞的可能性逐一變形和放大。愛就是愛, 有時就是一道傷痕。 我發了一個消息給她: 開車的時候不要抽煙。 發完, 我長吁了一口氣。 屋子里的燈光在藍色的夜空中綻放。

校長, 這是你女朋友? 我說前女友。 我覺得自己心腸太軟, 總是舍不得過去的時光, 舍不得過去時光里的自己。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那次事后, 我妻子跟我離了婚, 我抱著兒子的骨灰只身來到了這里……慘白的白熾燈下, 他臉上堆了幾層變幻莫測的皺紋, 將他的整個臉盤化為一種由內而外的苦相。 他說, 我活了四十年, 唯一的遺產就是紀念物, 我竟然把它丟了。 你說我能這樣下去嗎? 我知道, 能開口說出的不足以表達他的全部。 他的事太過突然,我一時無法消化, 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

張騫是個好男人, 我前女友就是想找那樣的男人, 有擔當, 執著……

校長, 想明白了其實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是在說自己還是在安慰我, 說得我鼻子一陣發酸, 努力地控制住情緒。

你這里樟樹砍掉的時候, 我很難受, 我本來想把它埋在這里……

你的確與眾不同, 讓人很不省心。 那么,現在呢? 其實現在又與我有什么關系呢? 我心里還是覺得有些不安, 跟他住在一起似乎有一種不確定的隱患。

他很狡猾地笑了笑, 說, 校長, 你難道忘了我是一個搞園林的人, 我總有辦法讓它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我喜歡這里的晨鐘暮鼓, 在晨鐘暮鼓中終老。 環北路快要到底右拐, 矗立著一塊寒磣的牌子, 上頭黃底黑字書寫著 “極樂下院” 四個字, 箭頭一勾向上, 抬見便能望見本島的最高峰, 標志性的佛塔, 云端與塵埃的界限剎那明朗。 側耳傾聽, 塔峰之處, 隱約可以聽到鐘聲; 若在夜晚, 那便是暮鼓了。 他又抬頭看了看那幅畫。 于是, 我把它摘下來送給他。 此刻, 他的神情有一種敵暗我明的優越感。

我對他說, “極樂下院” 這塊不起眼的牌子, 是山上的僧人立的, 約在提醒路人, 回頭是家。 僧人的出發點, 多半找存在感, 其實指給外地抄近路的人看更管用: 由此向上, 直達……

你找到了家, 會不會對另外一個人來說有些不公平?

怎么會呢, 我很好相處的。

是嗎? 我不覺得大樟樹下好乘涼。 他對我說的話不明就里, 我心里猶豫著該怎么對老馬說。

一覺醒來就出了大事。 小城的警車呼嘯而上, 小徑道上拉了警戒線, 警察對老舊小區的居民逐一排查。 據說, 晚上哪一層的住戶把一把椅子扔下來正好砸在一個人的腦袋上。 當時, 我正在辦公室里打包整理, 聽見響動跨步倚著走廊看熱鬧。 陽光像塊塊瓷片般落下。 細長的杉樹在窗口搖曳, 千萬縷細發, 像她的面孔貼在窗外。 她說過要是我們在樟樹下談一場戀愛, 后半生都能聞到樟樹的香味。 所有人的不幸都能使我流淚。 我在對面的山徑上看見了老人, 有一段日子不見了, 老人換了衣裳像是剛從醫院出來的病號, 整個人胖了許多。 他胸口別了一個牌子, 安然地坐在我送給他的木樁椅上。 我差點忘了那件事, 從壁櫥里拿出小電風扇, 快速地跑下去。 老人定定地望著我, 我看清了胸口的牌子, “馬松年, 聯系號碼:13906211410”。 我的手心里頓時滲出一絲汗來。 我喊他, 老馬。 這是我第一次喊他。 他沒有表示, 滿臉慈祥地望著我, 失去聽力的老人, 除了慈祥從沒奢望過余生其他的事。 事情結束得猝不及防, 一件偶然的事解決了鎮里的老上訪戶, 那幾個相識的管理人員按捺不住興奮, 看見我對我擠著眼睛, 我沒有睬他們。 我正要轉身, 老馬忽然拉住了我, 他指了指上頭。 我攙著老馬進了他的老屋, 屋里漆黑一片, 等我稍微適應了些, 摸到燈的開關, 像一顆馬上要掉的牙, 搖搖晃晃。 老馬沒有拉燈,點起一根線香。 老馬顫顫地說: 你來了正好。我瞬間跟著他跪了下去。 他摸索著從木柜里掏了一陣, 摸出一個掛墜。 那些過往的物事猶如跌下來的意象。 我有些后悔, 我不應該把鴨舌帽要住到他那里的事告訴他。

我對老馬說: 老馬, 我們到還愿寺去許個愿吧。 老馬點點頭。 他看人的眼睛, 忽然有了東西。 我默念著: 眼睛明亮。 眼睛明亮。 我們走出屋子的時候, 我意外地看見了我送給鴨舌帽朋友的畫, 他到底是打算長住下來。 也好,他總算長住了下來。 一些事, 離開了它就徹底拋棄了過去, 一些事, 離開它了, 在心里一直牽掛著, 像一個水中的魚鉤, 鉤住了風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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