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沛雨/江西師范大學
現代哥特文化的根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哥特式藝術文化,它是對這一歷史時期的藝術風格的重新詮釋和創造。中世紀的哥特式藝術無論在建筑、繪畫還是服裝方面,都比中世紀前中期的拜占庭式和羅馬式更具有創新性和影響力。而其中的服裝作為社會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與人類社會生活和文化關系更是十分密切,且當時的服飾風格的演變也反映出了當時的人們對自然、對宇宙世界認識的深刻變化,同時也體現出了當時人們生活方式、審美情趣和哲學思想的巨大變遷。
歐洲中世紀的文化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宗教至上”。教會不僅擔負了政治權力的職能,而且深入干預了社會的各個領域。而在當時在歐洲占據主導地位的,被視為“絕對真理”的宗教信仰就是天主教。在這一時期,統治者倡導禁欲主義,并要求人民一切都要為了上帝。此外,神學也成為了當時各大學院的主要教學對象。在這一時期,任何人民個人的情感與理性的行動都要服從于宗教神學。
因此,作為當時主流文化的宗教不僅是那個時代人們社會活動的指導原則,更是當時社會文化藝術的標志,它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服裝、繪畫、雕塑等藝術形式,從而形成了一個時代的統一的藝術風格。比如,由于基督教對否定人性的呼吁,服裝中也出現了“存天理,滅人欲”的樸素節制風格,黑、白、灰三種無彩色顏色成為了修道士們服裝的主要顏色,除了顏色素凈簡單以外,這些服裝的面料也使用了天然的羊毛來紡織而成。
經院哲學是在中世紀時期占據統領位置的哲學思潮,它繼承了歐洲古代的奴隸主基督教神學。此外,中世紀時期羅馬教皇發動的十字軍東征帶來的希臘文化也成為了經院哲學中心思想的另一重要來源。經院哲學的基本內容也為哥特式藝術風格的誕生奠定了理論基礎,這尤其可以在中世紀時期的繪畫藝術與建筑藝術中體現出來。比如“經院哲學之父”的安瑟倫在《宣講》中提出“沒有秩序,世界便是一團原始的混亂”的理論,從而使得哥特式教堂被以一種神圣的、秩序的的面貌被設計和建造出來[1]。
而服裝藝術,在中世紀的最大特色就是與建筑藝術的呼應。它們從許多哥特式建筑中借鑒設計靈感和內在意義,而這些哥特式建筑的設計靈感可能又源于統治中世紀的經院哲學思想。例如科隆大教堂、安特衛普圣母大教堂等都按照經院哲學的“信仰先于理解”的理念去設計,才呈現出如此神秘高聳,向上延伸的形態,以此來尋求垂直飛升、接近天國的新途徑。而哥特式服飾又仿效了哥特式教堂的尖頂設計,產生了如同哥特式教堂尖塔一樣的高高直立起來的經典帽型—漢寧帽,以及男子尖頭鞋—波蘭那鞋。此外,在哥特式服裝的色彩中,對根據經院哲學設計的教堂建筑中的元素的最好借鑒就是“教堂彩窗”,安瑟倫曾提出了“上帝之光”的理念,被圣丹尼斯修道院院長蘇格爾采用,帶動了教堂窗戶的設計與改良,設計出了玫瑰玻璃彩窗。當陽光從教堂外射入,經過彩色玻璃折射在教堂內部的墻壁上,可以創造出神秘圣潔的氛圍,也可以將光與上帝聯系起來。而這種哥特式建筑中彩窗帶來的視覺效果也促使人們在有限的服裝色彩設計中大量運用了哥特式建筑中色彩對比的理念,甚至出現了不同顏色和材質拼接的服裝風格[2]。
所以,由于哥特式建筑的設計理念大多來源于經院哲學思想的影響以及哥特式服裝對哥特式建筑的精神延續和二者之間的深遠聯系,也使得了哥特式服裝的基本款式特點及色彩特點間接性地體現出基本的經院哲學思想。
中世紀時期被稱為“黑暗時期”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這一時期是自然科學發展受到嚴重阻礙的時期。但事實上,中世紀時期并不是歐洲文明的衰落期,尤其是中世紀晚期。11世紀,城市開始逐漸復興,民間工藝技術發展迅速,并為中世紀時期藝術(尤其是建筑)的發展、展現精神化提供巨大推動力。
隨著11 到13 世紀的羅馬教皇發動的十字軍東征,東西方的貿易得到加強,大量東方的絲織物如棉花、絲綢錦緞、平紋細布以及其他奢侈品和染料進口到歐洲,使得手工業得到了迅速的發展。而各種手工行會的發展也使得各種工種的細化,光是服裝業就被細分為各種工種,并成立獨立的作坊,裁剪布料、刺繡、染色、縫制等等服裝工序專門由不同的專業性工坊專門完成,除了服裝款式和工藝的改進飛速,服裝色彩的多樣性也大大地提高[3]。
13 世紀后期,法國部分地區毛織物產業的迅速發達也極大地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這時期的服裝便也更加華麗多彩,以便跟進人們提升起來的生活水平,比如一些花緞、天鵝絨和織錦等面料的使用,大大增加了服裝的華麗性和色彩的多樣性。還有在15 世紀開始在法國勃艮第流行的漢寧帽以及艾斯科菲恩帽,它們的帽身最外層就使用了很多花緞,織錦和平絨等高檔面料來裝裱,甚至還在外面裝飾了玻璃和金屬比如金、銀等,做出華麗和色彩鮮艷的風格效果。
中世紀后期,由于黑死病在歐洲的大范圍肆虐,歐洲的人口數量被嚴重的影響,當時的社會結構甚至也因此而改變。這也導致當時支配歐洲的羅馬天主教會的地位受到嚴重動搖。再到了中世紀末期,由于經院哲學的衰落及教會教義的杜撰、宗教改革和教會贖罪券的大肆兜售等等諸多揭示當時教會腐敗行為的原因,最終導致宗教走向衰落。而中世紀后期城市商品經濟的興起、民間工藝技術的發展與封建制度的衰落又促進了中世紀城市商人階層的崛起。
因此,在中世紀末期,教會統治的動搖、城市商業階層的興起以及文藝復興運動引發的人文主義思潮的興起,最終促成了中世紀文明的轉型。而作為社會文化的一部分,藝術自然是最早反映出這一變化的領域。從服裝上來看,中世紀早期的社會還在受到“抑制人欲”的影響而流行素色的科特外衣,而到了14 和15 世紀,人性思想逐漸開始解放時,人們又將視野回歸到現實中來,部分人民想要通過穿衣滿足展現美或社會身份地位的需求,由此產生了源于意大利的名為“新奇的衣服”的柯達爾弟(cotte hardie)。這種服裝不僅用料華麗,而且可在上面裝飾多姿多彩的家徽圖案,并使用不同材質拼接,以此形成色彩碰撞的效果,顏色對比度極高。
在中世紀哥特式時期,綠色,藍色和紅色等顏色的象征意義是最突出的。而到了中世紀末期,黑色也成為了主流服裝色彩之一。
在中世紀時期,綠色在服裝中主要承載的是人們對自然的崇拜以及對結婚、生育的熱切期盼。在揚?凡?艾克的《阿爾諾芬尼夫婦像》這幅畫中就有體現。揚?凡?艾克通過描繪了一個身著綠色長裙的阿爾諾芬尼夫人,以此來表達對這對新婚夫妻多育多生的祝愿。
中世紀時期,服裝中藍色的象征意義則是兩級分化。在早期,藍色服裝成為了身份低微的農民的代表,他們的藍色服裝是用工廠制成的劣質染料染色而成的,當時藍色在神職人員的服裝或教堂的建筑或裝飾中并沒有參與,所以也并無宗教含義。
而到了12 世紀,重建的圣丹尼斯大教堂的彩窗因使用了摻有鈷的玻璃而使得教堂內充斥著神秘的藍紫色光芒,聞名于世的“圣丹尼斯藍”由此誕生。此后的幾年,其他教堂也紛紛效仿圣丹尼斯大教堂,安裝上藍色的玻璃彩窗。藍色在教會中的地位因此得到了顯著提升。
另外,隨著對圣母瑪利亞的越發崇拜,藍色的地位也越發提高。因為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她的長袍通常被漆成黑色,灰色,紫色,深綠色或深藍色。而在12 世紀,歐洲各地的畫家開始為圣母瑪利亞畫上一種新的最昂貴的顏料。也就是青金石藍,這種材料非常罕有,所以一般畫家們都會給最高貴的圣者形象使用這種顏料。如國際哥特式藝術作品典范《威爾頓雙聯畫》,畫板右翼畫板中心的圣母身上所穿服飾就使用了純正的青金石顏料所描繪(圖1)。

圖1 《威爾頓雙聯畫》
紅色作為象征著權力和權威的顏色,常為身居高位者所穿。從林堡兄弟繪制的《貝里公爵的豪華時禱書》的插圖中我們也能看出,身穿藍色服裝的農民正被身著紅衣的管理者指揮勞作的場景。此外,紅色在中世紀的天主教中還常常與天主教的殉道者和血液聯系在一起,有象征著“基督血神之愛”的含義,甚至成為一種為信仰甘愿犧牲的色彩崇拜,并且常常為教會使用,以此象征神圣、威嚴與力量[4]。最早從拜占庭時期就開始流行在服裝中使用紅色[5]。
在中世紀時期,紅色是教會最為青睞的顏色,而紫色則是皇室最為喜愛的顏色。這是因為在中世紀時期,顏料提取方式和染色工藝都十分有限,所以紫色在當時是極其稀缺的。想要獲取一克的紫色染料,需要將兩千只叫做“斑蝥”的一種海貝研磨取粉以制成顏料。所以一般只有皇室貴族才可以穿著紫色的服裝并在家中掛上紫色的掛毯[6]。此外,紫色在中世紀時期不僅具有尊貴與崇高的寓意,而且頗具神秘色彩。教會人員常常使用紫、紅與藍色的玻璃板作為哥特式教堂彩窗的材料,這樣當光線透過彩窗照射進入教堂的時候,教堂內部的墻壁上就會映照出斑斕的紫色光芒,可以營造出虔誠、神秘的宗教氛圍。
黑色一般在藝術作品和服裝中意味著清貧和謙讓。在中世紀前期,它也常常被用來比喻丑陋的東西,但更多的時候,黑色是被指定為天主教教會教徒主持葬禮的服裝用色,具有很強的哀思意味。而到了中世紀末期,手工業絲織物的開發與教會感召的力量促使黑色成了流行,尤其是名門貴族,都會穿著高貴的黑色絲織物服裝(圖2),商人甚至會把裘皮毛呢都染上黑色來進行售賣。

圖2 漢斯?梅姆林畫筆下身穿各種樣式黑色絲織服裝的人們
自14 世紀時期起,哥特式服裝中明顯增加了拼布與拼色的元素,這種服裝拼色的靈感除了受到中世紀時期哥特教堂的彩窗的影響以外,也與家族徽章在貴族之間的流行有關。這種家徽最早出現在13 世紀的十字軍軍裝和軍旗上面,目的是為了在戰場上分清敵我。逐漸地,這種家徽開始流行于各式各樣的服裝(比如柯達爾弟和肖斯)中,作為識別貴族特權,彰顯身份的象征。常見的家徽圖案多以動植物為主,尤其是老鷹、獅子、鳶尾花等圖案為主。通常情況下在服裝上的裝飾布局時以前中心和腰圍線將服裝分割成上下或左右。然后用不同顏色的布和繡線將服裝縫制在一起,繡上不同的家徽。它們的特點是顏色對比度極高。
綜上所述,中世紀時期哥特式服裝的顏色也有著深層含義在其中,它們或有著特定的宗教含義,或能彰顯個人的身份地位,我們從藍色和黑色在哥特式服裝色彩中的演變也不難看出社會經濟的變動也可以使得一種顏色從一個特定階級的服裝上轉移到其他階層的服裝上這一現象。
另外,當時服裝染料研磨提取的稀有程度與染色技術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服裝顏色的稀有程度、使用范圍與地位—越是難以獲得的顏色或在服裝布料中上色的顏色,也在社會人員的服裝中更少出現,且更易出現在社會身份地位階層更高的人的服裝上。
眾所周知,色彩自古以來都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在當今時代,色彩給予我們的可能更多是美感和裝飾性。但在古代,尤其是等級分明且階級森嚴的社會中,色彩在藝術(尤其體現在繪畫,建筑和服裝)方面,都與權力、身份和地位密切相關。中世紀時期的教會思想賦予了服裝的色彩以多重的象征意義和審美形態,也大大拓展和豐富了服裝本身的含義。最有趣的便是中世紀末期歐洲人在精神與肉體之間,理性與情感之間,現實與理想之間種種矛盾、沖突和內心的掙扎,這使得人們不得不尋找一個平衡點,比如將黑色服裝既作為表達世俗身份的高貴,又作為表達宗教信仰之虔誠的象征。此外,中世紀晚期哥特服裝的快速發展和色彩款式的更新迭代也離不開當時社會快速發展的經濟。
通過研究歐洲中世紀時期服裝顏色的發展及其特點,我們可以將當時的服裝的顏色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來解讀和理解,這也有助于我們加深對當時社會和人們思想意識和審美觀念的認識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