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琪 華南農業大學人文與法學學院
在先秦音樂思想中,“樂”具有豐富的內涵。我們可以把“樂”分為狹義與廣義兩種:狹義的“樂”是我們今天的所謂以樂音和節奏、旋律構成的聽覺藝術,包括聲樂和器樂。廣義之“樂”則是古人用以對藝術的總稱,在先秦時期具體表現為詩歌、舞蹈和狹義的音樂,被統稱為“有聲之樂”。如《尚書·舜典》對“樂”的記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1]這里,詩、歌、聲、律、八音等都包括在“樂”里面,這是古人對廣義的“樂”的認知。在《樂記·樂象》篇中也有對此的解釋:“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業。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也證明了“樂”是由詩、歌、舞三者結合而構成的。這是古人對廣義的“樂”的認知。古時沒有離開“舞”而單獨存在的“樂”,也不會有離開“樂”而單獨存在的“詩”,現在所存的《詩》三百,古時都是配樂的。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道:“歌者為詩,擊者附者吹者為器,合而言之謂之樂……《詩》三百篇,皆可以被之音而為樂。”[2]而《史記·孔子世家》中也有記載,“三五百篇,孔子皆弦歌之,都是和韶、武、雅、頌之音。”[3]這些都是在說最廣泛意義的、為大眾所熟知的廣義之“樂”,也就是能被視聽生理感官所體驗的“有聲之樂”。
但在先秦儒家音樂思想中,“樂”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孔子在“有聲之樂”之外又提出了“無聲之樂”的命題。據《禮記·孔子閑居》記載,孔子是在回答弟子子夏關于“何為三無”時提出“無聲之樂”的,并作了如下解釋:
無聲之樂,氣志不違,無體之禮,威儀遲遲,無服之喪,內恕孔悲。
無聲之樂,氣志既得,無體之禮,威儀翼翼,無服之喪,施及四國。
無聲之樂,氣志既從,無體之禮,上下和同,無服之喪,以畜萬邦。
無聲之樂,日聞四方,無體之禮,日就月將,無服之喪,純德孔明。
無聲之樂,氣志既起,無體之禮,施及四海,無服之喪,施于孫子。
根據儒家的音樂思想,“無聲之樂”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理解它的內涵:
第一,“無聲之樂”是通過“有聲之樂”的形式而表現出的無限的意義和內涵。《樂記·樂本》①中在談音樂起源問題中就有指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4]270可見,音樂的本原不在于構成音樂的形式要素——節奏和旋律——而在于人心。節奏、旋律只是把人心所感悟的音樂的內涵用有形的載體表達出來而已。如果懸置了音樂有形的載體,回歸音樂直指人心的內涵,這就是儒家的“無聲之樂”。
第二,“無聲之樂”是在“有聲之樂”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聽者透過可直接聽之感之的聲音領悟和體驗到無限豐富的“無聲”的內涵、意義,從而獲得審美體驗而達到真正的教化作用。“無聲之樂”強調的不是客體外在的音響,而是主體內在的心意,也就是每個主體通過“有聲之樂”而獲得不同的情感體驗,這才是中心。很多學者把道家的“大音希聲”與儒家的“無聲之樂”做比較,可是要知道,道家的“大音希聲”是“自然無為的理想之樂”[4]147,否定人為之樂,而儒家的“無聲之樂”是在肯定人為之樂的基礎上提出的,二者有本質不同。“無聲之樂”通過“有聲”的人為之樂進入聽者心里以喚起其不同的審美體驗,這是一種使精神和心靈可以達到和諧的情感體驗,并且這種審美體驗可以包含教化的作用,這也正是“無聲之樂”的最大價值。
第三,“無聲之樂”包含著對社會和諧和宇宙和諧的理想狀態的闡釋。“無聲之樂”在喚起主體審美體驗的同時,更進一步地把這種體驗帶到社會認知的層面,從而達到對社會和宇宙和諧的理想狀態的感知。而這種“無聲”的內涵才是音樂表現情感、規范道德的核心。
《禮記·孔子閑居》中記載孔子和他的弟子子夏的一段對話,進一步闡明了孔子關于“無聲之樂”的內涵的解釋。子夏問孔子“何謂五至”孔子回答:“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樂之所至哀亦至焉。”[4]357在這里,孔子把內心的志向(“志”)、詩、禮、樂、哀看作一系列環環相扣的概念鏈條,構建起“禮-樂-情”的儒家音樂理論體系。在這一系列彼此相扣的概念中,核心概念是作為“德”的代表的“志”,歌以詠志是音樂的目的,而志的精神本身是“不可得而聞也”的。那么只要得到了“志”的精神,就達到了音樂的目的,就不在乎音樂是不是有聲。就是說,透過“有聲之樂”所傳達的“無聲”之精神內涵才是音樂的意義所在,這種意義可以使社會實現和諧的理想狀態。
在《禮記·孔子閑居》中還有這樣的記載:“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此之謂三無。”“‘夙夜其命宥密’,無聲之樂也。”而“夙夜其命宥密”出自《詩經·周頌·吳天有成命》,這是一首歌頌文王、武王夙夜勤政,實行仁政以安民的詩歌。孔子在這里用形容文王、武王德政的詩句形容“無聲之樂”,其本意在于說明,音樂的終極內涵直指政治生活的仁德精神以及社會的和諧真理。其實就是說,寬和寧靜的政治會使人民喜悅,雖然“無聲”,卻勝于有樂,通過無聲的情感體驗來感知社會的和諧美好。這里再次闡釋了“無聲之樂”的豐富內涵。從這里可以看到,儒家認為真正的“無聲之樂”一定可以使聽者獲得審美體驗,這種審美體驗可以讓聽者喜悅,并且這種喜悅的情感體驗可以推及到社會,進而實現宇宙和諧的理想狀態。
音樂與天之道息息相通,音律的制定都是合乎天地宇宙規律的,所以能夠“人神以和”即人神相通。因此無聲之樂就是宇宙間的和諧關系的重要象征,正因為這樣人們才有可能從音樂中體驗和諧的快樂,感受到美與善的統一。正如“上作器,民備樂之,則為和。今財亡民罷,莫不怨恨,臣不知其和也。”[5](《國語·周語下》)說的是音樂可以帶來政通人和的社會和諧。
儒家音樂美學思想強調通過“有聲”形式與“無聲”內涵的融合達到人性最完美的理想狀態,而“樂”以其表現出來的特定的含義價值而被儒家所重視,體現出了深刻的韻味。成為儒家“五經”之一的《詩經》就是歌、舞、詩三者合一的樂的形式和內涵的經典之作。
歷史上很多學者都對“樂”有極其深刻的見解,唐代學者張守節在《史記正義》中是這樣概括上古時期的“樂”:“天有日月星辰,地有山陵河海,歲有萬物成熟,國有賢圣宮觀周域官僚,人有言語衣服體貌端修,咸謂之樂。”可以看出唐人張守節把整個宇宙看成是一種自然的音樂,對“樂”給予了高度肯定;馬端臨在《文獻通考·經籍考》里也強調“樂者國家之大典”[6],依然把“樂”置于人類最偉大文化之一,肯定其價值,那么“樂”價值就是由“無聲之樂”具有的豐富內涵所表現出來的審美效果而決定的,而在儒家美學中“無聲之樂”的審美效果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個方面:
一、“樂”能帶來情感與精神的愉悅。
儒家認為情感與精神的快樂對于人生具有重要價值,而“樂”能夠帶來人的情感與精神的愉悅,這也就是“樂”中“無聲之樂”給人獲得的一種審美體驗。《禮記·樂記》說:“樂者樂(le)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這就是說,音樂能帶給人以生理與情感上的快樂,雖然君子與小人的快樂是不同的,但在“樂”的基本屬性下,君子與小人都可以感受到“樂”的作用。
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論語·述而》)[7]這里,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夸張感受形象地肯定了“樂”帶給人精神的愉悅感這一特性,充分肯定了“樂”可以使人愉悅的美的特質,也表明儒家認為“樂”在精神上的審美特性是高于物質上的享受,從而將《韶》樂作為評價音樂好壞的標準,說其“盡善”又“盡美矣”,是美與善的和諧表現。
并且在《史記·樂書》里也有對“樂”可陶冶情操的說明,“使人溫舒而廣大”“使人方正而好義”“使人惻隱而愛人”“使人樂善而好施”“使整齊而好禮”。因此,我們可得出這樣的結論:“樂”可以帶來情感與精神的愉悅、陶冶性情,而這種情感與精神的快樂又對整個人生都具有重要價值,在這個意義上,“樂”表現出了特有的價值。
二、“樂”能使氣志“不違”“既得”“既從”“日聞四方”“既起”,從而達到一種境界,這種“無聲之樂”的審美效果是依次擴大的,這正是“無聲”的深邃所在,這在《禮記·孔子閑居》對“無聲之樂”的首次闡釋中就有說明。這也與前面闡述內涵時說“無聲之樂”具有教化作用相一致,通過對氣志的提升使人類個體自身獲得人性素養等方面朝更高層次發展。
三、“樂”能體現社會及宇宙的和諧。“樂”不僅對于個體的人性、素養、氣志本身有影響,進而言之,這種“無聲之樂”的影響還可以上升到社會及宇宙的和諧。在《樂記·樂象》中有記載:“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4]282也是在強調推行音樂可以使社會風俗朝“善”的方向發展,使得天下太平安寧。《樂記》還把“無聲之樂”帶來的審美效果更直接的與國家的興衰聯系起來,指出“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4]273揭示出“樂”可以反映社會情感,可以影響社會風氣與民心,從而使整個社會走向統一的和諧境界。
“無聲之樂”對社會宇宙和諧的影響在儒家思想中很多地方都有提及,儒家極為注重“樂”對社會宇宙和諧的體現。正如《樂論》中所言:“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4]170就是在說“樂”對“天下”即整個社會宇宙有重要的作用,“樂”是使天下整齊統一,使性情中正和平的重要手段,音樂可以促進社會的和諧。“樂者,天地之和也”“生民之道,樂為大焉”的說法也是在解釋“無聲之樂”所具有的審美效果。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清楚地體悟到先秦儒家對音樂是極為重視的,當然,只有把“有聲之樂”和“無聲之樂”統一起來共同作用才能發揮“樂”的價值,即只有將兩者完美融合,才可以實現社會和諧,從而達到美與善的和諧理想狀態。
注釋:
①關于《樂記》的成書年代學術界有諸多爭論,筆者更贊同蔣孔陽的說法,“《樂記》的原作者應當是先秦儒者,它的編輯者則是漢初儒者。”(《先秦音樂美學思想論稿》)因此,本篇論文引用《樂記》來說明先秦儒家音樂是有一定合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