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愛情

自打我結婚進了這個家門，就看到公公和婆婆一直形影不離，仿佛還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在婆婆眼里，公公是最“直溜”帥氣的男士；在公公眼里，婆婆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他們從未對彼此說過“我愛你”，可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簡單純美的愛情。

公公、婆婆是河北邢臺人。1947年9月，他們結婚第四天，公公就參軍跟著隊伍走了，婆婆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公公的父親死得早，母親改嫁后，他跟著沒結過婚的四叔長大。所以，婆婆把四叔當親爹照顧，讓這個一直沒有女人的家庭，總算有了點家的模樣。

1953年7月，公公被推薦到山東某軍校學習。2年之后，被分配到某高炮團。不久，婆婆就隨了軍。公公說，從那時起，他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家。

每個月，公公領到工資后都交給婆婆，她總會先拿出一部分寄回老家，剩余的留作一家人的生活費。家里孩子多，婆婆又沒有工作，為了一家人的生活，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她不得不想辦法外出掙錢。她先是去了被服廠，一個月能掙38元；后來聽說打船銹掙得多，又去打船銹。

大船進船塢維修維護時，需要打船銹。這個活最臟最累，要鉆進長長的管子里，用砂紙把鐵銹一層層磨下來。婆婆每天都要在大管子里蜷縮上幾個小時，衣服上除了油就是銹，嗓子眼、鼻孔里都浸滿了打磨下來的船銹末。雖然打船銹每個月能掙45元，還能補助點糧票，但愿意干的人并不多，婆婆硬是堅持了下來。

公公在參加臨汾戰役時身負重傷，心包上留下了一塊炮彈皮，始終沒取出來。這塊炮彈皮，對公公的心臟造成很大威脅，折磨了他40多年。那些年，婆婆是公公的一級護理員，始終把他照顧得非常周到。

有人說，婆婆脾氣不好還厲害，可那是對外。在公公面前，婆婆就像一個溫順的小女孩，事事都依著他。公公也總把婆婆愛吃的留給她，讓她多吃點。

婆婆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你爸身上有傷，我不能怠慢了他。”

公公、婆婆共有三女兩子。無論哪個孩子結婚生子，婆婆都會說：“我沒有辦法幫你們帶孩子，只能負責照顧好你爸。不給你們添麻煩，就是對你們最大的幫助。”

婆婆說到做到，每次公公住院，她幾乎都不和子女說。

我原以為，婆婆沒念過書、不會寫字。可有一回，一家人閑談時，我竟聽小姑子說，婆婆還給公公寫過信！

我很好奇，馬上刨根問底地問婆婆：“真的嗎？您給我們說說唄。”

婆婆有些難為情：“嗨，這有啥可說的。”

“媽，我從來沒聽說過，您就說說吧。”

婆婆拗不過，才說：“你爸那年去海南島駐防，我掛掛（邢臺方言：牽掛）他，想讓他們姊妹給你爸寫信問問情況，可又怕他們寫不好，我就尋思著自己寫唄。每天孩子們放學回來，我就讓他們教我認幾個字，一個人在家里練。”

1979年10月，魏雅娟公婆一家。

小姑子在一旁插話：“咱媽在家學寫字，有好幾回都忘了給我們做飯。等我們回來一看，啥飯都沒有，沒辦法，只好拿飯盆去食堂打飯。”

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就那么一回。”

小姑子說：“才不是呢，我記著有好幾回呢。”

婆婆對我說：“他們不好好教，我氣得都罵他們。”

我問：“那您給爸的信里都寫了些啥？”

“沒寫啥，有時候想說啥可又不會寫字，就只能等他們幾個放學回來問問，一封信要寫好幾天呢。”婆婆說。

一回頭，我看到一旁的公公瞇著眼，邊聽邊笑。那神態，一看就是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了。

我問公公：“媽寫的信您能看懂嗎？”

公公笑：“能看懂。你媽有的字寫錯了，有的‘缺胳膊少腿兒，可我會猜呀！”

“猜？咋猜呀？”我有些驚訝。

公公憨笑：“反正我就是明白。”

婆婆也笑：“俺倆心里的話，只要俺倆明白就得了。”

這時，我突然明白了，這個“猜”就是婆婆說的：我掛掛他。

公公知道婆婆“掛掛他”，才寫了只有他能看懂的“天書”。或許一封信里只有歪歪扭扭的幾個字，可公公明白，雖遠隔千里，但他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

這也讓我想到了我和愛人。我們從相識到結婚歷經三年。那時，他在內蒙古當兵，我在吉林上大學。我們之間的互相了解、關心，主要靠書信往來。寫信時的喜悅，盼信時的焦急，讀信時的激動……我都深有感觸。

我想，我的信一定比婆婆寫得多、寫得好。但是，與不認字、不會寫字的婆婆比起來，她寫的信可謂一字值千金！她帶給公公的情意和溫暖，更是無法形容的。

公公、婆婆相扶相攜一輩子，沒拌過嘴，沒吵過架。1988年，公公因病去世。公公剛離開的那段日子，婆婆的狀態非常不好，幾乎整夜不睡，甚至在半夜慟哭，哭得撕心裂肺，讓兒女們都很心疼。后來，小姑子帶著不到3歲的兒子回家，與婆婆做伴。慢慢地，她才從失去公公的痛苦中走出來。2012年，婆婆也離開了我們，享年80歲。

公公、婆婆在世時，盡管離開家鄉幾十年，但他們的生活習慣與在老家時相差無幾。每次回家，看到他們一邊喝著面糊糊，一邊用家鄉話慢悠悠地聊天，總讓人恍如穿越回去幾十年：新婚的婆婆站在山梁上，朝胸戴大紅花、跟著隊伍遠去的公公揮手……

（作者為吉林長春某單位退休人員）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