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芳
(北京大學 藝術學院,北京 100091)
蔡元培是20世紀中國現代教育理念和教育制度最重要的啟蒙者、改革者和推動者,在國家危亡、抱殘守缺的年代,他以全球性的視野、超前的智慧為中國教育安放下現代教育思想理念的基石。他一生孜孜以求探索一個問題:中國的黎明在哪里?1907年,在同盟會徐錫麟、秋瑾相繼以身許國之后,年屆不惑的蔡元培留學德國,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轉型。他遠行歐洲,為的是進一步確證“改良社會,首在教育”[1]36的歷史反思,認識到國家大治唯有將注意力轉向關乎民族前途的教育問題,遂確定“教育救國”作為畢生志業,力爭通過改造舊的教育塑造新的國民。這種轉變的決心體現在《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書》一文中,他說:“我們輸入歐化,六十年矣。始而造兵,繼而練軍,繼而變法,最后乃始知教育之必要。”[2]237
此后,他將全部生命灌注于中國的現代教育改革,成為中國現代教育史上有口皆碑的教育家和教育改革家。由于蔡元培個人身份以及所處歷史場域的特殊性,他的教育思想和改革實踐與五四新文化運動,與徐徐拉開的中國現代教育的帷幕以及風雨飄搖中的國家的未來休戚相關,因此他的教育思想不是空想,而是從理念、建制到實踐的一個完善的體系。這一體系的當代意義在于,它能幫助我們從蔡元培個人命運與歷史潮流的互動中透視中國教育近現代以來的弊端和變革的經驗教訓。
縱觀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內容龐大、自成體系,涉及中國傳統教育思想的辨析,西方教育核心理念的介紹,比較視野下的社會問題、時代弊端和教育現狀的反思,對現代中國的出路以及教育使命的思考,對中國社會各種職業與道德修養的關切;還涉及大學教育、專科教育、成人教育、職業教育、兒童教育等諸多教育領域;更涉及人的思想、道德、學術、趣味培養的各個層面。蔡元培教育思想的核心在于開出一劑簡明實用的教育救國的“秘方”,在筆者看來,這個“秘方”就是借由教育實現對國民性的改造,培養具有高尚的理想、純正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可以擔當將來之文化,并具有獨立不懼之精神、安貧樂道之志趣的現代公民。(《教育之高尚理想》)[2]45-47他從人本主義出發,力求從根本上改造奴性的國民人格,提升中國人的整體修養和文明意識,以期改變孱弱的民族氣象,重塑民族和國家發展的自信心,繼而實現一個現代中國的夢想。他認為大國之氣象并非只是國土之廣大,而是國民修養承載大國氣象。他在《復興民族與學生》一文中說:“復興民族之條件為體格、智能和品性。是希望個個人都能做到的,目前中國具了這三條件之人,請問有多少?可以說是少數。但我們希望以后能達到。不過如何去達到呢,還不能不有賴于最有機會的人——學生,尤其是大學生,先來做榜樣。”[3]81在實踐的方法論層面,他并不盲目追求全盤西化,而是主張在繼承儒家正統思想的基礎上承古開新,在深入比較中西文化的前提下,積極借鑒并吸收西方現代教育的理念以補益儒家教育思想中不適應現代社會的一面。
蔡元培的教育思想順應世界變化的趨勢,放眼世界和人類歷史,融合中西、匯通古今,從人本主義的價值理想和尺度衡量中西教育的一切理論成果,以中國傳統孔孟之道、圣賢教育結合18世紀啟蒙時代之后的西方倫理學和教育學,提出知行合一的理念,以理論聯系實際的方法,力求融合中西方的教育智慧,重塑中國人的修養和民族的氣象。他的教育思想呈現了以下基本特點:第一,以儒家正統教育思想為綱,西方現代教育理念為目,確立中國現代教育的基本格局和思路。(1)在比較了儒、釋、道、墨、法的各自特點之后,蔡元培認為老子學說可開后世思想,但是它偏重個體,“故不能久行于普通健全之社會,其盛行之者,惟在不健全之時代”;法家思想重群體而輕視個體;墨子有無神論的思想不源于哲學思考,而僅為政治若社會應用而設則過于淺近;唯有儒家能兼顧個性與群性,可以有長久的價值和影響力。比如在詮釋人生價值這一問題時,為了更好地詮釋儒家所倡導的思想,他借用西方哲學“實體”和“現象”之關系來闡明“現象世界之幸福為其達于實體觀念之作用”,從而指出教育的根本意義在于自由的心靈超脫于現實功利和得失之外,并提出“非有出世間之思想者,不能善處世間事,吾人即僅僅以現世幸福為鵠的,猶不可無超軼現世之觀念”[2]3-4。在“修己”“家族”“社會”“國家”等問題的思考中,雖然引用了很多西方教育學的案例,但浸染的依然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教育的色彩。第二,遵循自由的價值理性,實施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人才教育思想。他提出廢止經科,提倡西方現代教育中的“體育、知育、德育”,堅持“普通教育廢止讀經,大學校廢經科,而以經科分人文科之哲學、史學、文學三門”。[2]17在“良心”“本務”“德論”“修學”“習慣”“體育”“藝術”等問題的研究中,貫徹以“良心”和“本務”為核心的全面發展的教育觀。第三,強調現代社會的個人修養,以改造國民舊的面貌。在衛生、公益、群體、扶弱、愛物、自由、互助、義務、科學、理信等諸多方面提出了有針對性的理論和方法。第四,高度重視藝術和審美教育,充分肯定美育與人生的關系,并將之作為創造國民新生活的重要內容。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對五四以來中國現代人文精神傳統的繼承和發展,對當前的家庭、社會和大學的三重教育依然富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呈現出鮮明的融通中西的特色。我們可以清晰地體察到蔡元培的教育思想秉承了傳統儒家教育思想的底色,倚重儒家所倡導的仁義禮智、孝悌忠義,知行合一。在他看來,“知之而不行,猶不知也”[4]5,道德教養是育人的基本目標,他說“人之生也,不能無所為,而為其所當為者,是謂道德。道德者,非可以猝然而襲取也,必也有理想,有方法。修身一科,即所以示其方法者也”[4]4。而道德的修養,在蔡元培看來包括身心和諧發展、培養良好的習慣、明確人生幸福的根本、自制和自律、忍耐和勇敢、日常個人的修為以及交友之道等倫理方面的自我覺解。蔡元培所倡導的不再是封建道統下虛偽的道德,不是三綱五常,而是建立在履行“本務”基礎上的符合自由人性的真道德。何謂真道德?他說:“知善之當行而行之,知惡之不當為而不為,是之謂真道德。”[4]19他指出道德有不同的層次,有尋常道德,也有至高道德,“尋常道德,有尋常知識之人,即能行之。其高尚者,非知識高尚之人,不能行也。是以自昔立身行道,為百世師者,必在曠世超俗之人,如孔子是已”[4]19。
這里有必要解釋一下“本務”這個概念。“本務”是在蔡元培的教育思想中出現頻率很高的一個詞,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他將“本務”視為一個人全德的體現。譬如:
凡修德者,不可以不實行本務。本務者,人與人相接之道也。是故子弟之本務曰孝弟、夫婦之本務曰和睦。為社會之一人,則以信義為本務;為國家之一民,則以愛國為本務。能恪守種種之本務,而無或畔焉,是為全德。修己之道,不能舍人與人相接之道而求之也。道德之效,在本諸社會國家之興隆,以增進各人之幸福。故吾之幸福,非吾一人所得而專,必與積人而成之家族,若社會,若國家,相待而成立,則吾人于所以處家族社會及國家之本務,安得不視為先務乎?[4]30
故姊妹未嫁者,助其父母而扶持保護之,此兄弟之本務也。而為姊妹者,亦當盡力以求有益于其兄弟。[4]45
財產者,所以供吾人生活之資,而俾得盡力于公私之本務者也。而吾人之處置其財產,且由是而獲贏利,皆得自由,是之謂財產權。[4]54
家主有統治之權,以保護家人權利,而使之各盡其本務。國家亦然,元首率百官以統治人民,亦所以保護國民之權利,而使各盡其本務,以報效于國家也。使一家之人,不奉其家主之命,而棄其本務,則一家離散,而家族均被其禍。一國之民,各顧其私,而不知奉公,則一國擾亂,而人民亦不能安其堵焉。[4]67
“本務”在不同的語境中出現,兼有責任、使命、天職之意,那到底什么是“本務”?在《中國人的修養》下篇“緒論”中,蔡元培明確指出人生當盡“本務”,并分別從理論倫理學和實踐倫理學兩個層面對“本務”及其意義做了特別的界定。
答:人之有本務之觀念也,由其有良心。
問:良心者,能命人以某事當為,某事不當為者歟?
答:良心者,命人以當為善而不當為惡。[4]91
他認為人自覺區分善惡、讓自我的行為合乎理想的那個背后的力量就是“良心”。他認為人的行為之所以依據責任的驅使,主要是人自我意志的作用,在自我意志之中就包含了“良心”,因此倫理的極致在他看來就是:“從良心之命,以實現理想而已。倫理學之綱領,不外此等問題,當分別說之于后。”[4]91所以在他看來,“本務”是“人生本分之所當盡者也,其中有不可為及不可不為之兩義,如孝友忠信,不可不為者也;竊盜欺詐,不可為者也。是皆人之本分所當盡者,故謂之本務”[4]104。本分所當盡者,即本務的意涵,而它的生發則源于良心。因此,蔡元培說“良心者,道德之源泉”[4]104,又說“修德之道,先養良心”[4]109。
由此可見,在蔡元培看來,“本務”即良心。他在比較了西方倫理學的一些思想之后,認為良心是貫通中西方教育的一個重要概念。在中國哲學中,“良心”或者說“良知”被理解為人與生俱來的本性,孟子認為“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孟子·盡心上》)。在宋明理學中,“良知”的觀念上升到了“天理”與“萬物一體”關聯的高度。在西方哲學和教育學中,良心統攝著人的“知、情、意”。人的意志、認知、動機都是倫理學要研究的問題,但意志、認知和動機等均不能離開良心的作用。在蔡元培看來,德行的根本就是“循良知”,德行中最宜普及的是信義、謹言、恭儉以及和顏悅色,從中我們也不難見出蔡元培受陽明心學“致良知”思想的影響。
蔡元培初任北大校長之際,北大聲名狼藉,教授抽大煙,養小老婆,逛妓院;學生拉幫結派,趨炎附勢。蔡元培形容當時北大最突出的問題是“一在學課之凌雜,二在風紀之敗壞”[2]81。他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態去北大就任校長一職的。他在就職演說中說:“方今風俗日偷,道德淪喪,北京社會,尤為惡劣,敗德毀行之事,觸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鮮不為流俗所染……”他向北大全體師生發出號召:“故必有卓絕之士,以身作則,力矯頹俗。諸君為大學學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責無旁貸,故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勵人。茍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己且為人輕侮,更何足以感人。”(《就任北大校長之演說》)[4]213他以儒家正統思想教育學生修身立志,重視個體與群體的關系,在《世界觀與人生觀》中倡導“民胞物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借用《大學》中“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思想闡釋個體與群體之間的關系,他說:
雖然,吾人既為世界之一分子,決不能超出世界以外,而考察一客觀之世界,則所謂完全之世界觀何自而得之乎?曰凡分子必具有全體之本性,而既為分子則因其所值之時地而發生種種特性,排去各分子之特性而得一通性,則即全體之本性矣。(《世界觀與人生觀》)[4]207
蔡元培在旅歐期間,先后在德國和法國學習,他認識到國民的修養和境界,關乎一個民族整體的素質和力量,影響著一個國家的前途和命運。蔡元培認定國民修養關乎國家氣象和民族未來,中國未來的希望在于教育,通過改造舊的教育體制和模式塑造新的國民是民族崛起的關鍵。
首先,他倡導個體身心的和諧發展,強調健康的體魄對于人成長的重要性,他認為“體育、知育、德育”三者不可偏廢,教育的目標主要是養成優美高尚的思想和品格。因此在科學問題上,他與陳獨秀、胡適等人的觀點不盡相同。蔡元培雖然也提倡科學,熱心贊助科學事業,但他認為科學固然可以祛魅,然而科學是有局限的,并不能解決人生的所有問題,特別在存在、意識以及“形而上”的思想方面是科學所無能為力的。他認為:“科學者,所以祛現象世界之障礙,而引至于光明。美術者,所以寫本體世界之現象,而提醒其覺性。人類精神之趨向既毗于是,則其所到達之點蓋可知矣。”(《世界觀與人生觀》)[4]210
在《中國新教育之趨勢》中他認為新教育的意義和趨勢在三個方面,一是養成科學頭腦,二是養成勞動的能力,三是提倡藝術興趣。[5]在《華工學校講義》一文中他探討了幾個主題:其一,個體與群體的關系,如“舍己為群”“盡力于公益”等;其二,涉及個人的道德修養,如“注意公共衛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責己重而責人輕”“愛護弱者”等;其三,涉及公民的社會公德,如“愛護公共之建筑及器物”“愛物”“戒失信”“戒狎侮”“戒罵詈”等;其四,涉及社會整體的精神面貌,如“文明與奢侈”“理信與迷信”“循理與畏威”等。這些講題內容的宗旨在于改造中國舊有的弊端,指導個體和社會兩個維度的新生活,寄希望于在古老中國創造一個新的世界,以青春和強大的面貌匯入20世紀世界文明的歷史進程。
其次,他倡導中西結合、文理交融的教育理念,以陶鑄文明之人格。1902年的《示范學會章程》第一條“宗旨”,即“使被教者傳布普通之知識,陶鑄文明之人格”[6]161。蔡元培擔任北大校長期間,一方面推廣算學、博物學、物理學、化學等,一方面推廣哲學、文學、史學、法學、倫理學、教育學、宗教學、心理學、地政學,乃至軍事學、外交學。他很早就構建了從初級到高級的以“名”“理”“群”“道”“文”劃分的科目學級,并在1901年的《學堂教科論》中設計了古今融匯、文理交融的學科體系。[6]139蔡元培教育理念的終極目標是“陶鑄文明之人格”[6]161。他認為教育是完成自由人格的塑造,賦予個體自我發展的能力,故而他提倡“獨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他認為每一個個體都有其特點,教育決不應當使個體盡歸于同化,而貴在各能發達其各自的特性。在他看來,即便向西方學習,目的也在于發展自我及民族的個性,并謂之“食而化之,而毋為彼所同化”[2]84。他在《教育獨立議》一文中指出,教育是要促成自由的個性的充分發展。他說:
教育是幫助被教育的人,給他能發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類文化上能盡一分子的責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種特別器具,給抱有他種目的的人去應用的。所以,教育事業當完全交與教育家,保有獨立的資格,毫不受各派政黨或各派教會的影響。(《教育獨立議》)[7]177
所謂“自由”,在蔡元培看來并不是放恣自便,而是正路乃定,矢志不渝,不為外界勢力所征服的精神氣度,也就是孟子所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的人格取向。蔡元培的自由觀認為:“且至理之信,不必同于他人;己所見是,即可以之為是。然萬不可诪張為幻。此思想之自由也。凡物之評斷力,均隨其思想為定,無所謂絕對的。一己之學說,不得束傅(縛)他人;而他人之學說,亦不束傅(縛)一己。誠如是,則科學、社會學等等,將均任吾人自由討論矣。”(《思想自由》)[2]106他引用中國哲學中的“義”“恕”“仁”分別對應西方所倡導的“自由”“平等”“親愛”,通過比較來闡述自由乃道德之根源。[2]2-3他提出:“自由者何?即思想是也。”他進一步指出:“人生在世,鉤心斗智,相爭以學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亦無非此未堪破之自由。”(《在南開學校敬業、勵學、演說三會聯合講演會上的演說詞》)[1]50因此,他本人在五四運動之后辭去北大校長一職,完全是出于“決議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學校長”(《不肯再任北大校長的宣言》)[1]298。
除了自由人格的重要性,他還提出了平等、親愛、友愛等教育思想。所謂“平等”,在他看來就是“非均齊不相系屬之謂,乃謂如分而與,易地皆然,不以片面妨害大公。孔子所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者,此也。準之吾華,當曰恕”(《在育德學校演說之述意》)[1]121。而所謂“親愛”,體現的正是儒家“仁”的精神。在《中國人的修養》“法律”一章中,他提出法律作為維持國家之大綱,它的意義和作用在于在正義前提下,保障人人得保其平等權利。所謂“友愛”,在他看來就是孔子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也是張載所稱“民胞物與”;在他看來是道德的根本,“仁也,義也,恕也,均即吾古先哲舊所旌表之人道信條,即微(徽)西方之心同理同,亦當宗仰服膺者也”(《在育德學校演說之述意》)[1]121。
再次,從意志和行為的角度論述審美教育對于一個人心性涵養的重要性。他大力倡導美育和藝術教育。他認為,科學予人以知識,美術予人以情感的要求,美術和科學都是人生須臾不可脫離的。他認為審美是聯系現象世界和實體世界的橋梁。他吸收康德的思想提出美感教育。他說:“然則何道之由?曰美感之教育。美感者,合美麗與尊嚴而言之,介乎現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間,而為津梁。”并堅持“故教育家欲由現象世界而引以到達于實體世界之觀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2]5。然而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并非完全來自西方,他的《中國倫理學史》較早關注到“禮樂相濟”的意義所在。在“論荀子的音樂思想”一節中,他說:“樂者,以自然之美,化感其性靈,積極者也。禮之德方而智,樂之德圓而神。無禮之樂,或流于縱恣而無紀;無樂之禮,由涉于枯寂而無趣。”[8]
《在育德學校演說之述意》一文中,蔡元培認為,美在人生中的特殊意義在于,美感具有與現實利益無關的超脫性,是人類生而固有的內在必然而不待外鑠。科學的意義在于:“二五之為十,雖帝王不能易其得數,重墜之趣下,雖兵甲不能劫之反行,此科學之自由性也。利用普乎齊民,不以優于貴;立術超乎攻取,無所黨私。此科學之平等友愛性也。”藝術的意義則在于:“若美術者,最貴自然,毋意毋必,則自由之至者矣。萬象并包,不遣貧賤,則平等之至矣。并世相師,不問籍域,又友愛之至者矣。故世之重道德者,無不有賴乎美術及科學,如車之有兩輪,鳥之有兩翼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他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以美育代宗教說》)[2]87。
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提出了一個具有未來學意義的價值命題,這一價值命題關乎文化的改良,關乎人格的涵養,關乎民族的進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為了“擇一于我國有研究價值之問題為到會諸君一言,即以美育代宗教之說是也”(《美育代宗教說》)[1]30。他認為19世紀以來科學的發展削弱了宗教在西方社會的地位和影響,中國社會未來的發展不能沿襲西方舊的思想和信仰模式,而要致力于進步的信仰模式。他引入“知(知識)、情(感情)、意(意志)”來思考人類精神世界的追求,指出知識和意志在近代伴隨著社會文化的進步、科學的發達而逐步脫離宗教,更多地體現于諸如哲學、心理學、社會學、博物學、醫學等人文學科。他指出:“及文藝復興以后,各種美術漸離宗教而尚人文。至于今日,宏麗之建筑多為學校、劇院、博物院。而新設之教堂,有美學上價值者,幾無可指數。”[2]90他認為人是感情的動物,美感有助于高尚的感情的涵養,美育使人的性靈寄托于美,從而使人活潑而有趣。他一直懷有撰寫一部美育方面的專著的夙愿,并且擬定了這本書的條目:一、推尋宗教所自出的神話;二、論宗教全盛時期,包辦智育、德育與美育;三、論哲學、科學發展以后,宗教所把持和利用的美育;四、接受科學的影響而演進為獨立的美育;五、論獨立的美育,宜取宗教而代之。[3]203
他認為美的對象可以陶養感情,而那些偉大而高尚的人類行為往往生發于人的感情。他說:“人人都有感情,但并非都有偉大而高尚的行為,這由于感情推動力的薄弱。要轉弱而強,轉薄而為厚,有待于陶養。陶養的工具,為美的對象,陶養的作用,叫做美育。”(《美育與人生》)[4]232蔡元培認為美之所以能陶冶感情,是因為它具有“普遍”和“超脫”這兩個特性。他認為美具有普遍性,且美的體驗和感受是非功利的,沒有利害關系,因此純粹的美育可以達到和宗教一樣的陶養精神和心靈的效果,因此宗教完全可以被取代。他說:“鑒激刺感情之弊,而專尚陶養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純粹之美育,所以陶養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純潔之習慣,而使人我之見、利己損人之思念,以漸消沮者也。蓋以美為普遍性,決無人我差別之見能參入其中。”(《以美育代宗教說》)[1]33
因此他大力提倡國人在工作之余通過欣賞藝術和參與文化活動來涵養身心,調和知識和情感的分裂。他認為真正的教育是“自動的而非被動的”,是“直觀的而非幻想的”,是“全身的而非單獨腦部的”。[7]69在《怎樣才配做一個現代學生》一文中,他認為一個現代學生應該具備“獅子樣的體力”“猴子樣的敏捷”以及“駱駝樣的精神”。[4]225他逐一介紹了文學、繪畫、音樂、戲劇、詩歌、歷史、地理、建筑、雕刻、裝飾等,希望通過美的教養,藝術對真理的呈現,藝術與科學和哲學的互證,以及其美對于人心的感化補充一般知識所不能達到的效果,從而達到移風易俗和社會改良的效果。他說文學可以“證明真理,糾正謬誤”[4]180,他說圖畫之發達“常與科學及哲學相隨焉”[4]183,他說音樂“在生理上,有節宣呼吸、動蕩血脈之功。而在心理上,則人生之通式,社會之變態,宇宙之大觀,皆得緣是而領會之。此其所以感人深,而移風易俗易也”[4]185,他說戲劇“能以種種動作,寫達意境;而自然之勝景,科學之成績,尤能畫其層累曲折之狀態,補圖書之所未及。亦社會教育之所利賴也”[4]187。他的美育思想的終極目的是改變積貧積弱的民族氣象,重塑中華民族的精神。他認為一個偉大的民族必須要有寧靜而堅毅的精神氣象。他說:
為養成這種寧靜而堅毅的精神,固然有特殊的機關,從事訓練;而鄙人以為推廣美育,也是養成這種精神之一法。美感本身有兩種:一為優雅之美,一為崇高之美。優雅之美,從容恬淡,超利害之計較,泯人我的界限……且全民抗戰之期,最要緊的,就是能互相愛護,互相扶持。而此等行為,全以同情為基本。同情的闊大與持久,可以美感上“感情移入”的作用助成之。例如畫山水于壁上,可以臥游;觀悲劇而感動,不覺流涕,這是感情移入的狀況。儒家有設身處地之恕道,佛氏有現身說法之方便,這是同情的極軌。于美術上時有感情移入的經過,于倫理上自然增進同情的能力。(《在香港圣約翰大禮堂美術展覽會演說詞》)[3]212-213
同時,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不把美育僅等同于藝術教育。他在《自然美謳歌集》序言中比較了自然美和藝術美的關系,他說:“自然美與藝術美,為對待之詞,而且自然美之范圍特廣,初民之雕刻與圖畫,皆取材于自然。希臘哲學家且以模擬自然為藝術家之公例。吾國藝術家之雕塑與圖畫,自士女及樓閣外,若花鳥,若草蟲,若山水,率以自然美為藍本,而山水尤盛。”[9]307他在《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市中大道,不但分行植樹,并且間以花畦,逐次移植應時的花。幾條大道的交叉點,必設廣場,有大樹,有噴泉,有花壇,有雕刻品。小的市鎮,總有一個公園。大都會的公園,不只一處。又保存自然的林木,加以點綴,作為最自由的公園。一切公私的建筑,陳列器具,書肆與畫肆的印刷品,各方面的廣告,都是從美術家的意匠構成。所以不論那一種人,都時時刻刻有接觸美術的機會……在市街上散步,只見飛揚塵土,橫沖直撞的車馬,商鋪門上貼著無聊的春聯,地攤上出售那惡俗的花紙。在這種環境中討生活,什么能引起活潑高尚的感情呢?所以我很望致力文化運動諸君,不要忘了美育。[1]362
他說:“人的美感,常因自然景物而起,如山水,如云月,如花草,如蟲鳥的鳴聲,不但文學家描寫得多,就是普通人,也都有賞玩的習慣。”[7]28
美育的范圍,在蔡元培看來絕不局限于幾個科目,他的思想對于當前將單科性的藝術教育等同為美育的思想是一種提醒。他認為:“凡學校所有的課程,都沒有與美育無關的。”[7]215-216在他看來,數學的游戲可以引起滑稽的美感,幾何與美術、聲學與音樂、光學與色彩都有密切的關系,化學中充滿了美麗的光焰與變化,物質的構造充滿美感,天文學可以讓我們更近地觀察星月的光輝,礦物的結晶充滿微妙的光暈,更毋庸說植物學、生物學、地理學所包含的無窮無盡的美,那些云霞風雪的變化、山水湖海的名勝、人文薈萃的古代遺跡無不是美育的資料和課本。(《美育實施的方法》)
在《二十五年來中國之美育》一文中,他列出了美育屬下的一些方向,如“造型藝術”“音樂”“文學”“演劇”“影戲”等,還特別列出了“博物館”“展覽會”“演奏會”“音樂會”“公園”等。在“公園”條目之下,他指出:“美育的基礎,立在學校;而美育的推行,歸宿于都市的美化。”[9]66在《美育實施的方法》一文中,他提出美育應該浸潤“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三個領域,甚至提出美育要從胎教開始,要建立公共育嬰院(2)1925年7月25日,蔡元培還將“胎教院和育嬰院”的思考寫成了《世界教育會兩提案》。,“院內成人的言語和動作,都要有適當的音調態度,可以作兒童的模范。就是衣飾,也要有一種優美的表示”,兒童滿三歲進入幼兒園之后“教他計算、說話,也要從排列上、音調上迎合他們的美感,不可用枯燥的算法與語法”。[7]211-217蔡元培倡導美育,用以美化人生,讓人的性靈寄托于美,使他們的靈魂更加活潑有趣。他曾在《假如我的年紀回到二十歲》一文中說:“……我個人的自省,真心求學的時候,已經把修養包括進去。”由此可見,蔡元培的美育理念不是僅僅指藝術教育,而是指滲透在生活世界中的中國人的修養。[9]522
在許多文章和演講中,蔡元培提出他“教育五主義”:“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公民道德、世界觀、美育是也。”[2]16在他看來,救國之要在于教育,教育之要在于啟智、崇道和靈性的教育。他認為教育的高尚理想在于四個方面:其一,曰調和之世界觀與人生觀;其二,擔負將來之文化;其三,獨立不懼之精神;其四,安貧樂道之志趣。他的教育思想,對于個體和國家如何面對20世紀的全球形勢,面對工業文明的發展、物質和功利主義的盛行、人性的危機給予了整體性的思考和回應。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建立在他學貫中西的淵博的學識基礎之上,建立在他本人多學科的學術研究的基礎之上(3)據筆者考察,蔡元培涉獵的學科,并撰寫論文及著作的至少涉及西方哲學、中國哲學、美學、教育學、倫理學、政治學、民族學、人類學、宗教學、妖怪學、佛學、圖書館學、美術史、紅學、文學、詩歌、音樂、書法等學科。,建立在他中西方思想的比較基礎之上,建立在他本人知行合一的教育實踐中,因此具有堅實的理論和實踐的基礎。他的美育思想沒有長篇大論,小文章大道理,深入淺出,平實通暢。他在書中提出的中國人的修養,立足于人格教育的事業,立足于民族的未來,對家庭、社會和大學的三重教育,對當代中國人文精神傳統的繼承和發展依然富有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