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際（組詩）

杜 涯

長霞

猶憶彼在，猶憶深空，云霞長繞遠天，粉紅伴著

粉藍，猶憶彼時，我住在世界深邃的某處，住在

杳邈里，在群星之間，遠處長霞在天，作錦陣伴繞

有時我在地面駐足：我離開已經多少光年？

若從前已遠，所有的經歷、時光都隔在過去

為何總有粉霞在天，帶給我那個世界的消息

若返回的路途迢迢，無影又無際

為何西天處云霞遼闊，落日總在漫漫歸去

一年年地，我徘徊，長空下，晚云里

西邊的天空處，云霞常升起，升到疑問的高度：

若我不能成為你的驕傲，成為群星

我為何要來到這里？為何行走？

若我不能發現不朽的秘密，不能發現無窮

若我不能完成那一頁、那一卷

我所有的堅持有何意義？恒久何邈，在這里

若我不能將你的永明、廣在帶回到地面

一年年地徘徊，我感覺到堅持的漫漫

我感覺我在虛度著年華：在嶙峋人世上

有時我坐在地面上，想起長霞、落日、遠天星光

想起不能實現的理想、心中崢嶸，生起悲愴

時常的，長天遼闊，風云漫卷

或云霞在天空羅列

我佇望著遠天云陣，佇望著無窮、杳遠

我看到你的肯定，你的方向、光華、深邃永在

而天空遼闊，數道長霞常在天空中

自西向東橫貫，于是我知道：我依然是那個杳邈里

站在山峰頂上，眺望千山萬川的少年

是站在人世上，眺望幽渺里永恒歸處的少年

遠處，云嵐漫卷，千峰閃光

風又在天空排布云河

漸漸地，日光向西，長霞列掛

我駐足，看見我的所向，在無窮，在云空，在永鄉

何去

萬匯中有寧和緩慢的時間

多年來，這里的一切皆芬芳平安

但你為何總是離開，在永久地離去

秋天，已有無數條道路

時間之路深廣

沿著哪一條，你會漸行漸遠

云影、山影、樹影，皆退到世界朦朧

遠處烏云磅礴，成為天空背景

你要到哪里去

你前行，向上，前行

到達了人世的山口

天穹高聳——你能到哪里去？

而沿著這條落葉繽紛的路

你又能走到哪里——

天空盡頭，大地盡頭，在無盡處

又一次，落日向西滾去

一年年，它落在遠空無際

你還在地上走著嗎？

龐然的山水，是一程程的惆悵

你站在人世上

無暗。望著云天之外，望著光年

無際

在六月雨后的江天里

在江天的陰云遼闊里

當事物普遍溫潤，江堤上林帶飛舞

它在空中流云的整體飛渡里

它在七月、八月雨日的濃云密布里

在遠處事物的蒼郁、遼闊里。當我在

列車上馳過樹林和大地，始終看見它在

遠處的云幕和遼闊事物里隱現、綿延、矗立

我走在路上，看見：它總在更前方的路途中

我相信、前行、失望，失望又希望

遠望去，它又始終在目極處，在遠天的無盡處

在那永久杳邈、無窮里。我心永存惆悵

有時，它出現在落日的遼闊憂郁里

一生都讓我看見：高貴的鄉愁，疼痛的地方

有時它又出現在夜晚遠空，在熠熠星光處

一年年對我提醒：永遠的路，理想……

有時它在雪山之巔的明亮、純粹里

有時它在夏日天空的鋼藍、深邃里

有時它是雨前變幻的風云

是河堤口處的高聳樹叢和遠處的未知

它是無所不在的陪伴、應答、環繞

在南方的青山上，在崇山峻嶺間

在東流不息的江河邊，在遙遠的

某個異地的遼闊入海口，我看到：它在

它是我來到這里的某種原因，理由

是我今生必須要履行、完成的約定

永遠地，它觀望著我，等待著我

在我漫漫的前行中。在我的持續渾噩、無知里

由來

憶昔少年時

一天夜里，我站在曠野高處

伸手夠到了銀河

再伸一只手，抓住星角

轉瞬間，我已攀上河漢

站穩后，放眼四望

我看到了浩瀚無邊的星海

我看到自近至遠的每一顆星

都在揮揚著年輕、光亮、希望

烈如金，潤如玉，都懷著美和善

自覺于純正、向上、深沉、照亮

自覺于將自己奉獻給萬類太空：將生命輝光

我明白了宇宙之所以誕生的原因、理由

站在浩瀚星海中，我明白了：

我一生的事業

其實就是做一顆星的事業

有光

我站在中部的一座山峰上

向西，眺望，看見

落日有時落在云海，有時落在無窮里

有時，落日擦過金星的邊角

有時，它則朝著土星的方向悠悠而去

我望著它西去的遼闊

我感到萬里的蒼茫，萬里的憂傷

落日總是令我憂郁

而憂郁是我的故鄉

因而有一天，我追著落日

向西，登上一個又一個的峰頂

那一天我看見了四十三次的日落憂郁

是啊，我是另一個小王子

我來到地球已經多年

我的故園，我的華屋，就在頭頂星空的深處

我還無法回到我的故鄉

在這里，我還有一卷朝霞要完成

高山流水

自子期離開他長逝后

他后來又來到過這里幾次

每一世他都品盡幸福的醇醴

每一世他都又擁抱心痛的無極

他總是等著那個風擦明月之夜，他知道

子期總會在那個時刻到來，順從循環

每一世看到子期無邪又安靜地出現

他都起身琴旁，難棄淚音：“你回來了？”

聲音輕微，好像怕嚇著良友

而子期懵懂含笑，不知他所云

他不怪子期，知道他忘了前世

他只感到心中的悲欣涌作了江水

彈奏即良時，珍惜著接下來的每一天

他知道幾年后子期定會離他而去

每次當子期說出：“峨峨兮若泰山，

洋洋兮若江河”，他會忽然轉身，淚沉

有時他們遨翔于春山，如相隨雙鶴

有時他們遨游于春江，如相伴鷗鷺

他重復著一世又一世失去之心痛

只為尋回短暫的執手人世的相慕

子期長去后，他獨自坐在琴旁，對著

孤獨山川。花開，雪落，雁去，鶴來

他白發漸生，眼前卻仍是看到子期的年輕

他愿意回憶，如果回憶可以暫時填補他心的裂縫

高山引

是什么讓你放棄了塵世，子期？

伯牙的琴音，與伯牙的良游良歲

難道不是你沉重塵世生活的一道光亮

是什么讓你連這不舍的光亮也要放棄？

作為白鶴，你把自己留在光亮中

你想在光亮中上升，升到琴音的永恒

為了留在永恒中，你長夜讀卷，你飛

卻忘了風雨的阻擋，足底的沉重

你離開塵世已許多年了。但我知道

你沒有長逝，你只是去往了山中

你只是去往了群山之巔，云嵐青

你只是去往了逶迤蒼茫的山嶺

滄海已變。你一定是隱匿于群峰

不讓人尋見。杳邈有雁

你于風中，漫行、吟哦、駐足

連白鶴也做了你的峰旁俊友

而現在，回到長河，你還沒有長去，你

仍是傲然立于石旁或廊下聽琴的青俊

我望著永留于長河中的你年輕的身影

我不心痛。鶴的唳聲環響在群峰中

我不心痛。光影中仍是永恒的往昔

你站立，縱然孤傲也還是無邪。我不心痛

我只是從時間的縫隙中，向回看去

看到了立于時光中的那時的自己

秋聲

夜里，起風了

我聽見，有什么來到了我的門前

默默站立片刻，又匆匆地離去

白天，我站在門外，看見

樹木在四周繁茂、斑斕

風，從樹木間吹過，從樹頂上

風，陣陣。宏大地

吹過，漸漸地向遠

消失于世界深處

我在這里太久

已經忘記了地名

忘記了自己、鄉園、本在

風，仍吹在我四周的樹木上

我聽見在茂密里，有聲音回響

一年年，它出現在這里

提醒我，催促我

我知道，在我少年時

它就已經來到

請為我打開天空

打開世界之門

請安放我的精神、理想，在千峰，在以后的回響

春使

我來到這里是為了帶回河流

一重朝霞、夕陽，萬重山水、海浪

我來到這里是為了帶回眾類

帶你們回去，那杳遠的不朽之鄉

有一條路途，我尋找一生，山水程程

我尋找一個地方，用盡了畢生光芒

從宇宙深處而來，從某個星系而來

我們在這里已經太久，墜離已經太久

愿我還記得往昔的杳遠

愿我永記得云嵐壯闊的從前

那時我常站立在永恒的門邊

那時我是少年，望見云霞列掛天邊

我還記得歸去的風雨路

愿有一日回到星云深處

園鄉依然，林木森列依然

我依然是那個望盡蒸蒸云路的肅穆少年

坐在永生者的門前我將垂下

疲憊的頭顱，我將恭呈至尊者：

在人世我經歷了滄海桑田

經歷了世事蒼茫、變幻無常

在人世我歷盡了流光滄桑

現在，我走過了無盡的長路

終于帶著它們和夕陽，帶著河流

帶著磅礴群山、朝霞完整，回來了

時間的光波散去，光聲已遠

在這里，在此處，我們已經太久

我們不停地墜離，墜離，已經太久

回眸曾經的故鄉，那原點，已多么遙遠

我在風雨的人世行走，徘徊

我心中傷感：時間生長，我們漸行漸遠

等待那光華的時刻到來，打開，我持續

而風吹，云團在天空下又飄過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