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鳴（組詩）

黃梵

沈周墓

到你的墓前，才覺心安

本該二十年前，就來鞠躬

來墓地感受吳門的尊嚴

墓碑可以輕易換新

可歷朝歷代的嘆息，仍是舊的

因你徹悟了倪瓚，才把京城

看作謫居的天邊

再次看你的畫，才明白

你的細筆里，有太多克制的不安

你要讓粗筆，把自己帶到山間

用山嵐霧氣，吐出蟬鳴般的雄心

墓地的雜草，是你想說的話么？

它們綠得從容，剛在風中送走了秋天

而我用虔敬的腳步聲，冒充你的后人

走到墓前，試圖冒領

你用墓地暗示的遺訓

四方城的落花

枝上的櫻花，更愛大地

它們要把粉嫩的臉，貼近泥土

要用地毯一樣的落花，給飛落的雨頒獎

只差一匹馬，在花上奔向驛站

只差一日的寧靜，讓人來這里發呆

誰在空中接住落花，未來就不重要——

此刻，你已在花的心中

落花被人踩時，不會吭聲

它們確信，人的磨難比它們更多

鋪滿地面的笑臉，是為人安排的？

枝上的櫻花，開始羨慕落花——

那緊貼泥土的惺惺相惜，再不會被風雨打落

香草源記

題記：“零陵香草雨中收”（摘自劉禹錫《清湘詞》）

一夜無眠，聽見溪水聲被暴雨聲蓋過

那是山云獻給誰的祈禱聲？

晨起時，我的眼里只有石頭河床

欽佩那些石頭，彼此挺著骨氣

斑竹和香草，在村民的講述中

一閃而過。當村子又歸平靜

香草源才把驚喜讓給我，令我驚覺

能與木屋結親的蜘蛛，已是村民

風比我更懂，溪水騎在石頭上的愜意

小狗比我清楚，溪水揣著一把鐮刀

要去林間，為誰割回一把香草

耳鳴

我以為，是兒時的鑼鼓聲漸漸移近

讓我病后坐在沙發的虛弱

成為恭迎新年的儀式

有時，它是隆隆雷聲

卻轟響在錯誤的冬季

這只音箱，裝了那么多的音樂

讓我一聽就是四十年

當年，一種叫雷米封的藥

讓我二十歲的耳朵，走上音樂之路——

別人耳里的噪聲，成了我耳里的勛伯格

有時，它也是浪聲

讓我以為，自己正向南極航行

浪聲竭力喚醒我腦中的巨浪

于是，我的時代也跌宕起伏

山西行

沿途的風，與古代有什么不同么？

那曬著北魏的陽光，也把我的皮膚曬黑

這是北魏留給我的遺產？

那些等在大殿里的彩塑，似乎有話想對我說

我感受到，他們身為彩塑的寂寞

曾經喧囂的歷史，也都化作

他們嘴里吐不出的嘆息

我想，只有數年如一日的壁虎

才能摸清壁畫的每一寸奧秘

才能目睹朝元圖在四季的性情

我來了又走，如平遙城墻

是在祈禱——守住心里的一方圣地

我來了又走，如壺口瀑——

讓拋下的每個日子，都升起彩虹

日子不是貓的樣子

日子不是貓的樣子

可是，你又能把它過成什么樣？

上完夜課，你從地鐵站走回家

一盞盞路燈，朝你投來光的白眼

你抬頭，最多回敬一句：你們再裝也不是星辰

下一個路口，你站著等紅綠燈

汽車有遠方可以等

而你等的床頭美夢，卻是你想戒掉的鴉片

今夜有上百次，你踩過自己的影子

它卻不疼，而你疼的心

它的影子又在哪里？

南郊的夜晚，讓黑暗暫時有銀杏的優雅

假如黎明從這里啟程，興許

你能把日子過成老虎

路在何方

四月的寒風，仍在述說來自冬天的苦

那讓人盼望的春雷，仍躲在哪朵烏云的背后

醞釀何時出聲

風把剛開的梅花，吹得不知所措

不知寒風的拳頭，為何非把早開的花砸爛？

花叢邊的湖水，為誰家的傷心事

噙滿了淚水？望著飛起的野鴨

我知道它的飛翔，從來不需要風

它用翅膀，去空中開一朵我想要的花

揚揚自得的寒風，仍在猥褻穿戴靚麗的人群

無數鞋子承受著憂傷

這么多人的幸福加起來，比我的嘆息還輕

“春江水暖鴨先知”

一個路過的盲人，用棍子敲地

似乎問：路在何方？

一只驚飛的野鴨，拋下一片落羽

像一根簽條，算作回答

響堂之約

桃花開時，梔子花還在沉睡

還在夢里積攢出世的容光

當雨把它的地址，寫滿響堂

誰是打算把心事快遞過去的人？

五色石的落地聲，成為“響堂”

成為詩人的繞口令

今日的風寒，又令初春成長

又令冬日的不安，被落花用追悼送得更遠

即使再過百年，春雨講述的

仍是春與冬的離婚糾紛

漫步響堂，驀然驚覺全村農戶

有個共同的乳名，叫扎根

開會

人生不比開會更苦

與人觸肩而坐，仿佛要坐到末日來臨

那些虛空的發言，讓空氣變得更空了

空得沒了氧氣，只剩塵埃還能呼吸

我為何要像會場的盆花

接受那些聲音的澆灌？

我閉上眼，仍沒法擺脫聲音里的幽暗

我只能打盹，靠夢走得離會場遠一些

開會的人衣著整潔，卻像裸體，藏不住欲望

我用沉默也填不滿，發言之后的空虛

一杯茶水，讓我飲下它的哽咽

窗外的晚霞，讓我目睹它自殘的血

開完會，我還能若無其事

返回原來的生活？

我把世界關在門外

讓馳援而來的雨，替我痛哭一場

霧

霧在山間比我泰然

不像我，過河要小心

穿過樹林會惴惴不安

遇見雨，要低頭

我知道，登上山頂要兩小時

弄懂狗叫的含義要兩天

面對鳥聲吐露的友誼

我愿意用離去的腳步聲來報答

霧讓我知道，朦朧比沉默

更適合我

它讓我在大路上的行走

突然變成霧中摸索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