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子》作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備受推崇,時至今日,仍然具有重大的思想和理論價值,其部分內(nèi)容更是被人教版中學(xué)教材所收錄,可見其影響之大。其中,《孟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之語,受到較大爭議,被許多人誤解為歧視婦女。實際上,《孟子》此語重點并不在于婦女,而是借助這樣一個歷史事實諷刺縱橫家一味順從君主的行徑。孟子認為這種行徑是“妾婦”應(yīng)該做的事,“大丈夫”不屑為之。此句背后實際上暗含著縱橫家與儒家在君臣觀念上的區(qū)別:縱橫家以一味順從君主為臣子之道;而儒家以勇于直諫為臣子之道。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區(qū)別,與當時諸侯割據(jù),政局動蕩,外交頻繁等歷史環(huán)境密不可分。
【關(guān)鍵詞】《孟子》;妾婦;“以順為正”;君臣觀
【中圖分類號】B2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03-0004-04
一、引言
孟子是儒家的代表人物,有“亞圣”之稱?!睹献印芬粫鴤涫芡瞥?,時至今日,仍然具有重大的思想和理論價值。《孟子》部分內(nèi)容被人教版中學(xué)語文教材所收錄,即可證明這一點。然而,《孟子》距今已兩千多年,其中的一些內(nèi)容必不可免地受到現(xiàn)代人的誤解。如《孟子·滕文公下》:“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盵1]156對于孟子的這一論斷,爭議較大,甚至有一部分人認為,這段內(nèi)容有歧視婦女之嫌。顯然,這是斷章取義,曲解了《孟子》的原意。
一些學(xué)者紛紛為孟子辯護。何偉俊認為:“順從的‘妾婦之道,是時代的產(chǎn)物,孟子是由景春說公孫衍、張儀是‘大丈夫自然聯(lián)想到他們不過是‘妾婦而已,以此來比喻批判公孫衍之流為了自己的私利順從討好君主的卑劣行徑。”[2]邵澤水進一步指出:“‘妾婦之道還不能一般性地理解為婦人之道,而實實在在就是‘小老婆之道。這類人是孟子最看不起的,孟子的挖苦是深刻而尖銳的,他對公孫衍、張儀之流可以說是深惡痛絕。”[3][4]這些學(xué)者多認為孟子并非歧視婦女,而是用“妾婦之道”來諷刺公孫衍、張儀等縱橫家一味迎合君主的行徑,失去了原則,并非大丈夫所為。然而,至今有部分學(xué)者提出質(zhì)疑,若絕對順從君主,是否違背了儒家所提倡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觀點呢?可見,這一問題,仍有爭議,需要進一步闡釋。
基于此,本文擬在前人基礎(chǔ)上,就孟子是否歧視婦女,孟子所說的“大丈夫”究竟何意,孟子是否違背了儒家所提倡的君臣之道等諸多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探討,以期糾正現(xiàn)代人對孟子此言的偏見,便于人們更好地理解孟子的思想。
二、真實歷史語境下的“以順為正者,
妾婦之道也”
(一)“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的語境義
為了避免斷章取義,首先需要弄清楚“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的語境含義。茲引原文如下: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p>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xué)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盵1]156
景春是孟子時代的縱橫家??v橫家是戰(zhàn)國時期以從事政治外交活動為主的一個流派,可以說他們是謀士。他們善于外交辭令,擅長揣測游說之人的心理活動,并依據(jù)這種心理活動而確定游說之辭,或拉攏,或分化,事無定主,對當時的軍事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而公孫衍、張儀在景春之前成名,是那個時代縱橫家中的佼佼者。景春十分欽佩他們,認為他們是真正的“大丈夫”。因為他們通過游說就可以改變當時的政治格局,即便是諸侯也十分懼怕他們。
然而,孟子卻不這么認為。孟子認為縱橫家一味地迎合君主,唯利是圖,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這哪里是什么大丈夫。因此,孟子先質(zhì)問景春,難道沒學(xué)過禮儀嗎?接著,孟子舉了兩個關(guān)于禮儀的例子:一是中國古代男子舉行加冠禮時,父親要加以訓(xùn)導(dǎo)。加冠禮是中國古代男子到二十歲時,舉行的一種成年禮。舉行這種禮儀后,代表男子已經(jīng)成年,可以結(jié)婚生子,已經(jīng)正式成為氏族的一員,具備了治理、祭祀、為國出力等各項權(quán)利。而在舉行成年禮時,父親在一旁要加以訓(xùn)導(dǎo);二是中國古代女子出嫁時的禮儀。按照禮制,女子出嫁,要加以“訓(xùn)戒”。其訓(xùn)導(dǎo)的內(nèi)容是:嫁到丈夫家中,一定要恭敬謹慎,不要違背你的丈夫。無條件地順從夫君,即是中國古代的妾婦所要遵循的禮制。這就是孟子說的“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在孟子看來,公孫衍、張儀等縱橫家,一味地順從君主,這是“妾婦之道”,怎么能算是“大丈夫”呢?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丈夫”?孟子接著解釋了自己心中的“大丈夫”。他認為“大丈夫”不在于其權(quán)勢、地位,而在于其精神品格。“大丈夫”的精神品格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即不受富貴誘惑,不因貧賤就改變自己人格,也不向權(quán)勢屈服。
這便是景春與孟子對話的整個過程。從中可以看到,孟子討論的重點不在于妾婦之道,而在于何為“大丈夫”。孟子說“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實際上是指公孫衍、張儀等縱橫家,和古代的“小媳婦”一樣,唯唯諾諾,不管君主對還是錯,都無條件迎合順從,這怎么能稱得上“大丈夫”呢?那么孟子所提到的“妾婦之道”,究竟有沒有歧視婦女的意思呢?下面具體討論這一問題。
(二)“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的歷史語境
若想深入解讀“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還需了解當時婦女的真實地位以及孟子的妾婦觀。春秋時期,中下層婦女在婚姻方面具有一定自由度。因為當時國家為了促進人口繁衍,故在婚姻制度方面的管控相對寬松。國家也積極制定相應(yīng)措施,鼓勵婚姻,如“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5],男女自由選擇配偶,在當時能夠得到認可。
然而,隨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介入,至戰(zhàn)國時期,“媒妁之言”已經(jīng)成為婚姻中不可避免的一項規(guī)定,社會各個階層都十分注重這一禮制。如《孟子·滕文公下》曰:“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盵1]158若不經(jīng)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結(jié)合的婚姻,在當時要受到全國人民的譴責(zé)??梢?,婦女在婚姻中的地位十分低下。不僅如此,女子在出嫁時,父母還要訓(xùn)導(dǎo)女子:“戒之敬之,夙夜無違命?!薄懊阒粗硪刮氵`宮事?!盵6]意思是說,女子嫁過去之后,一定要順從夫君,聽從夫君,不要違背夫君意愿,更不要拒絕房事。這是一般女子出嫁時的情況。但妻、妾在當時,并不相同?!稇?zhàn)國策鄒忌諷齊王納諫》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盵7]86質(zhì)言之,妻贊美夫君,是因為偏愛于夫君,而妾贊美夫君,是因為畏懼夫君。通過妻、妾贊美夫君這件小事來看,就可以看出妻和夫君之間是相對平等關(guān)系,其贊美亦出自真心,但妾完全是在夫君的威壓下,被迫說出一些言不由衷之語。
根據(jù)以上論述,可以得出兩個結(jié)論:一是在戰(zhàn)國時期,婦女地位十分低下,并非個人的看法,而是當時社會共同認定的一套女子道德規(guī)范;二是妻、妾在婚姻中的地位也有本質(zhì)不同。妻與夫君之間,是一種相對平等的關(guān)系,夫妻互相尊重,互相扶持;妾與夫君之間,則是一種完全不平等的關(guān)系,夫不必在意妾的想法和觀點,但妾必須毫無條件地順從夫君。
根據(jù)這兩條結(jié)論,重新審視一下《孟子》“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這一問題。
首先,在孟子思想中,婦女的地位確實不高,孟子主張“夫婦有別”“男尊女卑”“男女授受不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但這些并非孟子個人主張,而是當時社會共同認可的道德規(guī)范。
其次,孟子不以“妻婦之道”比喻公孫衍、張儀,而以“妾婦之道”比喻,表明孟子敏銳地抓住了縱橫家一味迎合君主、唯命是從、唯利是圖的特點,直擊其要害。
因此,孟子言“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一方面道出了當時“妾婦之道”的歷史事實;另一方面重在譏諷公孫衍、張儀等縱橫家之道實乃“妾婦之道”,而非“大丈夫”之道,與歧視女性毫無關(guān)系。人們對這句話的誤解,實乃只抓住了孟子的只言片語,并未注重其本意而造成的。
(三)“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所隱藏的“君臣觀”
孟子與景春的對話是圍繞著“大丈夫”這個話題展開,景春作為縱橫家,自然推崇公孫衍、張儀等縱橫家前輩。在景春心中,“大丈夫”就是“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之人,而孟子心中的“大丈夫”是“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人。按照孟子的觀點,“大丈夫”應(yīng)具備這些品格,縱橫家顯然不是孟子所謂的“大丈夫”。因此,孟子借“妾婦之道”來諷刺縱橫家。
孟子與景晨的矛盾,表面上是何為“大丈夫”的爭論,實則是儒家和縱橫家政治學(xué)說的分歧。更準確地說,是儒家與縱橫家在君臣觀方面的爭論。
首先,儒家的君臣觀以孔子和孟子為代表人物。在君臣關(guān)系方面,孔子說:“君君,臣臣?!盵8]137在孔子看來,君、臣要各司其職,君像君,臣像臣。如何做到這一樣點呢?孔子認為:“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盵8]66“勿欺也,而犯之。”[8]156君像君,就要做到以禮待臣子;臣像臣,就要效忠君主,不能有二心,更不能欺騙君主,但可冒犯君主權(quán)威而進行勸諫??梢?,孔子所主張的君臣關(guān)系并非是專權(quán)與屈從的關(guān)系,而是一種相對關(guān)系。當君主犯錯時,臣子要勇于勸諫,這恰恰是臣子對君主忠心的表現(xiàn)。然而,孔子并沒有說清楚,如果臣子勸諫君主,君主不采納或者君主不以禮相待臣子時,臣子該如何去做。對于這一問題,孟子進行了回答。許多學(xué)者都認為孟子的“君臣觀”較為激進,違背了孔子的觀點,進而抨擊孟子在儒家中的地位。其實,孟子完全繼承了孔子的君臣觀,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完善和發(fā)展了儒家的君臣觀,使之更好地為統(tǒng)治者服務(wù)。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1]207“君有大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易位。”[1]276在孟子看來,君臣關(guān)系并非君尊臣卑,而是相對的,君主敬重臣子,臣子就會效忠君主,反之,臣子則不必尊重君主,甚至可以推翻君主的統(tǒng)治。換言之,當君沒有履行自己職責(zé)或者表現(xiàn)得不像君之時,做臣子的要敢于諫言,不能畏首畏尾,懼怕君主權(quán)威,而一味地順從君主。
縱橫家與儒家在君臣關(guān)系方面的主張完全不同??v橫家是戰(zhàn)亂頻發(fā)、群雄割據(jù)時期,各諸侯國外交頻繁條件下而產(chǎn)生的一個流派。縱橫家如蘇秦、張儀等人,多是出身貧寒低賤之人,故這一流派的主張充滿了反道德元素和極強的功利主義色彩。他們公開宣稱:“廉不與身俱達,義不與生俱立。仁義者,自完之道也,非進取之求也?!盵7]276他們認為儒家所提倡的廉、仁義之道,是自己完善自己之道,而非積極進取之道??梢?,縱橫家并不受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雖然文獻史料中,并無記載他們對君臣關(guān)系的看法,但從縱橫家?guī)缀鯖]有人能夠始終如一地效忠一個諸侯國的實際情況來看,可推測出他們心中的“君臣關(guān)系”實際上是利益關(guān)系。哪個君主能給他們帶來利益,他們就為誰效力。這完全違背了儒家“君君,臣臣”的道德觀念。
清楚了儒家和縱橫家的君臣觀,再回到孟子與景春的爭論上。景春和孟子爭論的焦點是何為大丈夫。在縱橫家心中,能夠成就霸業(yè),自己建功立業(yè),一怒而諸侯懼,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而不應(yīng)該拘束于傳統(tǒng)的君臣觀念。只要能實現(xiàn)霸業(yè),成就功名,違背道德規(guī)范,也無不可。在他們心中,臣子就是要無條件地順從君主,借助權(quán)謀之術(shù),不擇手段地幫助君主實現(xiàn)統(tǒng)一全國的愿望,自己成就功名利祿,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而儒家卻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在儒家心中,真正的“大丈夫”并非自己的權(quán)勢有多大,地位有多高,而是具備一種精神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就是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儒家心中,臣子的職責(zé)在于輔助與諫言君主,當君主做錯事時,如不在乎百姓生命,企圖以武力稱霸全國,就要勇于直諫,而非一味地諂媚奉承,任由君主涂炭生靈。因此,在孟子看來,公孫衍、張儀等人,為了外在的名利,而“富貴能淫,貧賤能移,威武能屈”,這顯然就是當時事事順從夫君的“妾婦”,如何算得上大丈夫呢!
三、結(jié)語
孟子說“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其目的并不是要貶斥婦女,而是借此諷刺,縱橫家為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一味順從君主的行徑,完全是當時的“妾婦之道”。孟子以“妾婦之道”為喻諷刺縱橫家,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戰(zhàn)國時期,女性地位確實低下,尤其是“妾”,更是“以順為正者”,筆者認為,這是當時人們的共識,并非孟子一人所言,故不能據(jù)此批評孟子歧視婦女,應(yīng)該具有歷史語境意識。
孟子“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之語,背后暗含著縱橫家與儒家在君臣觀方面的區(qū)別:縱橫家以外在的權(quán)勢、名利為尚,以完全順從君主為臣子之道;而儒家以內(nèi)在的仁義道德為尚,以勇于直諫為臣子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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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蕊(1990-),女,滿族,遼寧撫順人,碩士,鹽城師范學(xué)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教育學(xué)研究、古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