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人在冰城》之《從漢口到太平橋邊》（節選）

余定武

走近永平大街口，往日水館的水哨聲今天格外刺耳。

“媽——媽——”我看見媽媽臉色憔悴蒼白，兩眼無力地閉著，呼吸緩慢，一動不動地躺在炕上，就撲上前去跪在炕邊用力地呼喊：“媽——我回來了”滾熱眼淚滴在臉頰上。

“啊——”媽媽長出了一口氣，緩慢地抬起手摸著我的頭發、眼睛、鼻子、耳朵、嘴、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閉著眼睛蠕動著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反復叨念著。

“來，喝點紅糖水。”宋姑姑端過來，想用勺子去喂。媽媽掙扎著想起身，淑珍一手抱著小妹一手上前想幫一把，站在門口的宋叔伸出手想接過小妹。

“媽——別動——躺著。”我趕緊擦干臉上的淚水起身用被子墊在媽媽背后，枕頭放在被子上，讓媽媽躺好，接過宋姑姑端過來的紅糖水，用勺子舀著紅糖水送到媽媽嘴邊……

宋叔擺手，宋姑姑、抱著小妹的淑珍出了門，隨后宋叔關好門。屋里只有我和媽媽的呼吸聲。

我把空碗和勺子在炕沿里面靠墻處放穩，抱住媽媽的頭抽出被子，讓媽媽平躺。紅糖水起了作用——或是因為我回來了——媽媽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我，用手樓緊我的頭——怕我再跑了，讓我的耳朵離她的嘴近些，腿一彎我就跪在了炕前。

“兒呀！你現在不是小孩了，該長大了，懂點事吧！不能再讓媽媽傷心了，有些事兒，不能不向你說……”媽媽的聲音很低但很清晰，見我閉著眼睛就說：“你——聽到了嗎？”我的眼淚在眼眶里轉，不想讓媽媽看到，只得輕輕地點點頭。

“兒呀！我和你的親爸爸，有六個孩子，你上邊的四個都生病死了，下邊的六兒生下來就沒有留住，老余家只留下你這個兒種，四代單傳吶！因為你排行老五，生下來5斤，糧食定量5斤，期盼健康威武活下去，所以，取名定武；你親爸爸是癆病——現在叫肺結核，你親爸爸要咽氣時是在我的懷里，他反反復復叮囑我，一定要武爾好好地活下去，否則死不瞑目。我抱著他向他發誓：寧可我苦死，也要讓武爾好好地活著……”媽媽哽咽了、說不下去了，眼淚淌了下來了。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媽媽給我擦擦眼淚，緊緊地摟著我、摟著我，臉貼著我的頭呻吟著……

“兒呀！我給你批過八字，說你這一生，成功，就是一條龍，呼風喚雨笑傲天下；不成功，就是一條路上的死蛇，千人吐棄萬人踩踏；兒呀——你——是單槍匹馬殺四門的命呀！哎——命里只有三粒米，走遍天下不滿身。你和小芳見面就打，是命里該著哇——你就讓著她點吧！”媽媽呼吸平穩了，用期望的目光看著我。我似乎讀懂了媽媽的心。

“兒呀！你親爸爸知書達理有文化，《三國》倒背如流，你得像他呀，好好學習，為余家爭光啊！”媽媽露出了微笑，用兩個手心按著我的肩膀，撐直胳膊仔細地端詳著我。媽媽的微笑給我送來了輕松。“啊！我會的。那——么事時候能上學呀？”我的語氣急切。

“兒呀！我比你還著急呀！我和爸爸周邊四所學校都去了，沒有戶口都不接收。前幾天，松江小學的校長慕名來理發，爸爸認真地求他幫忙，他答應了——戶口落下馬上就接收。爸爸還是關心你的，不要錯怪爸爸！要記住：生的父母放一邊，養的父母大如天，人，最主要的是懂得感恩！”媽媽拍了拍我的雙肩傳遞著愛憐的心境。“是啊！我會記住爸爸的恩情的。”我的語氣誠懇。“那戶口為么事落不下？”我仍然不解。

“兒呀！你不知道哇，家公出身成份是‘歷史反革命，我回武穴鎮接你時去遷戶口，看到你的家庭成份也是‘歷史反革命，我不敢帶著回哈爾濱落呀！這‘歷史反革命你背著一輩子，不就把你一生毀了吧！

我求榮貴叔幫忙托人辦理改變你家庭成份，這上學的時間就耽誤了。榮貴叔來信了，基本上沒有問題了，戶口快寄來了。”我看出了媽媽如釋重負。我上學有盼頭了，“媽……肩膀還痛嗎？宋叔說，您餓昏摔倒流了血，怎么樣了？”我關切地看了看媽媽的左肩膀，瞪大眼睛等著媽媽的回答。

“兒呀！只要你回來，么事病都好了，肩膀不痛了，肚子也不餓了，摔倒流了血就完事了，只是我還得養幾天。”媽媽微閉眼睛想了想，“還是告訴你吧，不告訴怕你做病；那是小產——肚子的孩子沒了，也好……”媽媽苦笑緊咬住嘴唇，“只要你懂得我的苦心，記住今天的話，好好活著，我就心滿意足了”“媽媽，我記住了！再也不讓您傷心了，我能做到！”我使勁攥緊拳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向媽媽保證。媽媽坐起身雙手把我拉起……

屋門打開了，淑珍抱著小妹進來，“真聽話，一哄就睡了。”說著遞給了媽媽……

第二天一早，周大娘給媽媽送來小米大棗粥；宋姑姑叫爸爸和我去她家吃飯。永平大街有大解放的喇叭聲，小姨急沖沖闖進后屋上氣不接下氣，“姐，咋的啦？”“沒事。”媽媽放下盛有小米大棗粥的碗。“一早，聽鄰居說武爾昨天去了，房管處收發室的人到我家，告訴我們你去電話了，說武爾丟了，快把我急死了，這不，讓你妹夫先送我到這里，再開車去外縣。”小姨一口把話說完，“你怎么下不來炕了？”“武爾晚上回來了。只是我跑著找武爾著急，不小心摔了一個大跟頭，差一點住院……”媽媽說得很輕松。“啊——我明白了，沒事了就好！姐呀！別不當一回事，一定要好好養一養！”小姨的語氣很重，說著拿出四元錢塞到媽媽手中，“買點吃的補補，一定好好養著！我著急上班，過兩天我再來。”小姨說著出了門就小跑。

“吃喜糖啦！”瓦匠叔叔笑容滿面，一進營業室就發糖。“么事喜事？”爸爸問。“得了一個胖小子，你說喜不喜！”爸爸媽媽齊聲說：“喜事、喜事！”“朱嫂，多虧您掏弄來的阿膠。”瓦匠叔叔端詳一下媽媽，“恢復得還行！”說著拿出兩元錢遞給媽媽，“買點東西補補。”媽媽說什么也不要瓦匠叔叔的錢。

“鈴鈴……”門外響起自行車的鈴聲。“馬玉珍，湖北來的掛號信。”媽媽拿著名章遞給了郵遞員，郵遞員打開本夾子，在表格上蓋上媽媽的名章后，才把《掛號信》交給了媽媽。

我搶過來《掛號信》，反過來調過去地看，郵票的票面是20分，與郵票并排的右邊貼著印有“掛號”字樣的，小于郵票的長方形淺藍色紙片，上面都蓋著郵戳。《掛號信》正面是這樣寫的：

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太平區永平大街4號

馬玉珍姐收

湖北省廣濟縣武穴鎮商業組余榮貴寄

我抱著《掛號信》如獲至寶，望著門外的東面遠方心想：終于盼到能上學了。愉悅的快感涌遍全身，仿佛看到藍天白云下，被陽光照射的太平橋頭華燈正睜大眼睛朝我微笑……

2020年1月初稿

2022年9月22日星期日修改

2022年10月4日星期二再修改

2023年2月27日星期一為播音分段定小標題。

2023年4月18日修

2023年5月23日星期二完成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