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他們沒聽到的聲音

文 明前茶

“今天寫完小楷，兒子，你的表現，真讓媽媽刮目相看。”這是王麗華最常對兒子程功說的一句話。

程功是先天性重度聽力障礙的孩子。2歲多時，家人將程功送到杭州聾兒康復中心接受訓練，他在那里學會了讀唇語，基本上可以依靠助聽器，與他人進行簡單交流。為了陪伴孩子，在兒子7歲時，王麗華放棄工作陪他讀書練字、一路成長。

將教育與批評轉化為勉勵

聽障帶來的交流困難，讓程功有時候會發脾氣。遇到學習上的坎兒，或者不知道怎么表達想法，程功會揮舞雙手，急不可待地打手勢，與媽媽爭執起來。

怎樣讓母子相處變成溫馨的相伴與激勵？王麗華經過一段時間的琢磨，想出了一個訣竅，就是“將教導與批評，轉化為點點滴滴的勉勵”。這勉勵一定要精準到位，充滿細節，說到孩子的心坎上。

比如，孩子練完書法，自行收拾文房四寶時，王麗華會這樣說：“兒子，今天有進步，你記得媽媽的叮囑，沒有把毛筆頭朝上，把毛筆頭沖得像一朵開敗的花。你讓毛筆頭垂著，水流開小，這樣，在沖凈殘余墨汁的同時，水流也在順便整理筆鋒。你還不忘用手指輕輕擠壓毛筆，將它掛在架子上吹干。毛筆就是我們的好伙伴，愛惜它，它的鋒穎就會留存很久，寫出來的字會更漂亮。”這樣的勉勵，娓娓道來，化解了程功的情緒，讓他心情變得平和起來。

心里有耳朵比什么都重要

到了上學的年紀，爸爸媽媽沒有送程功上聾啞學校，希望他像正常孩子一樣接受教育，將來能自然融入社會。當然，這個決定是艱難的，當部分調皮孩子發現程功聽不見，免不了捉弄排斥他。剛上學時，程功向媽媽告狀說：“老師表揚我上課專心致志，同桌站起來大聲說，‘那是因為他什么都聽不見呀，窗外的鳥叫，音樂教室的歌唱，伙伴的談笑什么都聽不見，我們要像他那樣，專心上課就太容易了……’”

頓了頓，程功委屈又不甘地說：“我也不想聽不見呀。要是我什么都聽得見，還能專心，這是不是更高級的專心？”

王麗華摸著兒子的頭，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她想了想說：“在媽媽看來，更高級的專心，是你讀書寫字時，能體會到一筆一畫間的喜怒哀樂；是你臨帖一首詩，忽然能會心一笑，體會到千百年前詩人的心境。”順著話頭兒，媽媽進一步肯定孩子：“昨天，我看你在寫‘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時，寫完‘松’與‘泉’字，停留了很久，我想，你在那一刻一定聽到了萬頃松濤，感受到了手捧泉水的清涼，體會到這兩個漢字的美。這種專心帶來的愉快，不需要別人的表揚與肯定，它就像一潭泉水，留在你心里。”

看著孩子的臉色逐漸變得明亮，媽媽征求他的意見：“今天小伙伴調侃你，你看，媽媽要不要去跟老師或者同桌的媽媽溝通一下？”

程功笑著說：“不用了，同學說我耳朵聽不見，是事實，他也沒有說錯什么；今天媽媽教了我一招‘心里有耳朵，比什么都重要’。總有一天，看到我的書法，看到我的成績與進步，小伙伴們會明白，有些他們沒聽到的聲音，我聽到了。”

一筆一筆養出爛漫靈性

程功再大一點，媽媽送他去名師那里上課。老師會拍拍程功的小腦袋說：“筆性很好，進步神速。”程功不解地問媽媽什么叫做“筆性”。王麗華想了想說：“就是拿到不同的字帖，就能明白不同字體用筆的特點，就能把前輩書法家的個性與靈動都領會到，寫出來。”

兒子興奮地說：“那老師是不是說，我很有天賦，就像神筆馬良一樣？”

媽媽忽然觸摸到孩子有點飄飄然的心態，她意識到，所謂精準的勉勵，不是夸大其詞，不是爆米花一樣蓬松甜蜜的褒揚，而是要實事求是，是要讓孩子看到自己“眼睫毛般細小的長處”，但又以平常心，視這種長處為生活的一部分。

于是，她解釋說：“天賦的一部分，也是靠后天激發的。很多年以前，我和爸爸帶你到西湖邊游玩，小小的你不看風景，盯著湖邊石碑上的碑文看，還用小手在字上描摹。那個時候，我們就猜想，也許你對書法漢字的美有一定敏感度。我們決定帶你去學書法，是因為，你不是神筆馬良，你的筆，不是老神仙給的，是你自己一筆一筆養出來的。”

“筆不是老神仙給的，是你自己養出來的。”這句話告訴孩子，有了這支筆，日復一日地練習，全身心地“養”它，就能養出爛漫靈性，養出誠摯心性，養出一條生存之路來。

聽到自然與藝術交融的聲響

從首次拜師學習書法到現在，一晃18年過去了。從小到大，程功錘煉心志，盤磨耐性，拿了100多個書法獎項。依靠書法特長與刻苦努力，他被四川美術學院中國畫系書法專業錄取，并順利畢業。如今，他創辦了書法培訓班，教小朋友與成年人修習書法，由此實現自食其力，還曾被評為第十三屆“衢州十大杰出青年”。

在媽媽眼中，兒子的這些成績，都遠不及他因“首屆全國大中小學生規范漢字書寫大賽”中發揮出色，遠去國外交流時，用毛筆小楷給媽媽寫的一封信。信上說：“看到深深淺淺的紅葉，寫下翩若驚鴻的‘楓’字，嗅聞到五彩山野發出的冷冷的糖霜味道。媽媽，我好像聽見了大自然豐富又美妙的和聲。”

兒子11個月大時，被判定先天性耳聾，媽媽沒有流淚；兒子2歲多時，因學習唇語壓力太大而跺腳哭鬧，媽媽沒有流淚；兒子7歲時因聽不見老師講課，被某學校拒之門外時，媽媽也沒有流淚；此時，當她發現，歷經多年精準的勉勵，兒子能通過觀察、嗅聞、觸摸、分辨與書寫，聽到大自然與藝術之美交融的聲響，媽媽終于百感交集，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