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合唱藝術的戲劇性張力與東方化意蘊
——評青年作曲家夏炎彬的合唱創作與“群星獎”獲獎

文|賴菁菁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2022年9月，全國群眾文藝領域的政府最高獎項“群星獎”①公布了第十九屆獲獎名單，由深圳市文化館、福田區公共文化體育發展中心聯合報送的“深圳福田區星輝合唱團”從一眾參賽作品與團隊中脫穎而出，摘得“群眾合唱團隊”群星獎。這是深圳市福田區在時隔15年之后再度獲獎，同時也是自2015年全國性文藝評獎制度改革實施以來，深圳市首得“群星獎”。

由深圳市文化館、福田區公共文化體育發展中心于2017年3月發起并成立的深圳福田區星輝合唱團，將藝術定位鎖定在以中外現代合唱作品為主，同時演繹經典古典作品并大量采用原創和委約作品定制。在合唱團創始人、首任藝術總監與指揮，廣東省合唱協會會長，深圳合唱協會會長陳光輝先生的帶領下，星輝合唱團參演了業界頂級的“北極之光”管風琴合唱音樂會、深圳合唱節開幕式及專場音樂會，在2021年7月代表深圳市榮獲廣東省第十四屆“百歌頌中華”歌詠活動合唱類金獎，2022年11月首演了原創合唱劇《創業者》。在此次“群星獎”的決賽中，星輝合唱團演唱了必選曲目《墾春泥》，自選曲目則來自“80后”青年駐團作曲家夏炎彬的原創新作《永恒的中國》。該曲目是根據著名愛國詩人戴望舒《用我殘損的手掌》原詩而作，這首作品同時收錄于夏炎彬譜曲、夏炎彬與李遙共同編劇的原創合唱詩劇《那里，永恒的中國》之中。此次獲獎不僅是對2017年成立的星輝合唱團的第一個五年發展的最好總結，也讓作曲家、指揮家夏炎彬的作品再度受到關注。

夏炎彬畢業于武漢音樂學院作曲系，目前擔任珠海科技學院音樂舞蹈學院音樂學系主任。作為廣東省音樂家協會理事，珠海市合唱協會會長，夏炎彬致力于創作優秀的當代合唱作品。他的作品獲得3次國家藝術基金的專門資助，1次中國文聯青年文藝創作的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扶持，獲文旅部、教育部、中國音樂家協會、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評選的創作獎十余次。夏炎彬曾在廣州大劇院、珠海華發中演大劇院、四川音樂學院、武漢音樂學院等地舉辦個人作品專場音樂會，多首（部）作品首演于“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希臘卡拉馬塔（Kalamata）國際合唱節”“國家大劇院八月合唱節”，他的合唱作品也隨著合唱團的演繹傳播到了美國、奧地利、俄羅斯、瑞典、挪威和西班牙等海外地區。

大型合唱套曲的創作

夏炎彬是國內較早以合唱套曲的形式進行創作的當代合唱作曲家，代表作品有合唱詩劇《那里，永恒的中國》、合唱敘事詩《衍夢集》、女聲合唱《秋懷集》、合唱劇場《文心清樂》、交響合唱套曲《楚宮詩樂》《源水情》、聲樂協奏曲《挽歌》、童聲組曲《童年的我》等。相比單首合唱歌曲的創作，合唱套曲往往更需要作曲家具備較強的音樂宏觀構思與布局能力，形成較為統一的音樂主題風格，同時為一套作品中的樂曲調動更加豐富的合唱作曲技法。

夏炎彬在合唱套曲領域的藝術創作早在他攻讀武漢音樂學院作曲系碩士學位時就已經開始。交響合唱套曲《楚宮詩樂》是夏炎彬2013年完成的碩士畢業音樂創作，包括了：序曲、祭天、出征、祀祖、樂舞、朝議和會盟、尾聲共八個樂章。該作品的文學詞稿1999年創作完成，詞作者任善炯期待“用簡約的套曲歌詞來穿越兩千多年歷史的詩樂作品，描述一種文學的感悟與意境，也是借助音樂的想象力、穿透力與靈動性、意念性來表達對歷史的觀照與模擬。”②夏炎彬三年磨一劍，最終在2013年的5月完成并成功舉行了該作品的首演，這也是獻給武漢音樂學院60周年紀念的一部力作。

女聲合唱《秋懷集》由四首古詩詞組成，夏炎彬選擇了借秋日景色抒懷的著名詞作——范仲淹的《蘇幕遮·懷舊》、李煜的《子夜》、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與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其中《蘇幕遮·懷舊》是2015年由廣州市文化局委約創作的作品，同年由華南師范大學女聲合唱團（指揮：蘇嚴惠）首演于歐洲，并獲得了2017年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主辦的廣東文藝最高獎“魯迅文藝獎”。作曲家運用了典型的現代作曲技法，對四首詩詞中的秋景與詩人的感傷愁怨進行了富有創造力的音響塑造與音樂情感抒發。

《那里，永恒的中國》由戴望舒的12首詩作組成，被組合成帶有序唱與終曲的三章結構，展現出了詩人戴望舒對中國曲折革命事業的自我反思、探索與成長。其中，第一章以“殘月”“枯枝”“殘葉”的深秋之意象營造生命之悲感，展現大革命失敗之后青年知識分子對百年多病和艱難苦恨的國家民族的失望與憤懣；第二章是充滿想象力、象征性畫面與意象的象征主義詩歌經典佳作，是詩人回避社會現實，寄情風景的藝術創作；第三章及終曲為戴望舒的現實主義詩作，展現出詩人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對抗戰必勝的決心與對中國共產黨解放區的向往。為了營造劇作的整體性，作曲家運用了核心音樂動機的呼應與貫穿手法。來自《雨巷》鋼琴聲部的基本動機，以及《尋夢者》中的“夢會開出花來的”旋律,出現在了合唱劇的各處③，凝練了合唱劇的音樂創作的音樂基調與核心立意。

合唱類型與題材的偏好

從事高等音樂教育工作的身份，以及擔任學校合唱團與深圳市福田區星輝合唱團駐團作曲與指揮的工作，讓夏炎彬得以投入更多精力創作專業性與藝術性較強的成人混聲合唱作品。作曲家對合唱作品的選詞非常考究，從《雨巷》《秋風辭》《聲聲慢·秋詞》《九歌·山鬼》《蘇幕遮·懷舊》《七夕》《天凈沙·秋思》等作品足可見他對中國古典詩詞的偏愛，《如果有來生》《給母親》《林海老人》則是作曲家以中國現當代詩詞作品來展現深厚的情感體驗與人文關懷的作品。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林海老人》是當代詩人雷子明為植樹老人所寫的一首詩作，講述了一位住在茅草屋的老人，傾力于植樹造林，將荒禿的大山變成森林的故事。這首作品堪稱同類題材的精品，歌曲并沒有對植樹老人舍身忘我、耕耘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煽情歌頌，而是化身詩人以其視角，無比敬佩與惋惜地在森林里尋找老人曾經奮斗與生活的痕跡。2017年星輝合唱團應邀參加由中國文化和旅游部主辦的瑞典和挪威兩地的“歡樂春節”系列演出活動，演唱了這首作品，讓北歐的聽眾領略到中國當代合唱創作的風采。該作品獲得了2020年國家藝術基金的資助。

表1：歌曲詩作名稱及創作時間

樂譜1：《蘇幕遮·懷舊》第1—4小節

樂譜2：《蘇幕遮·懷舊》第50—60小節的女高音第二聲部

樂譜3：《子夜·七夕》④第15—22小節

詞義與意境的音響呈現

高雅、嚴肅的詩詞對音樂創作提出極高的要求，夏炎彬善于捕捉歌詞中的核心詞義，并根據詩詞的內涵意境來展開音樂構思。他著重渲染了詩歌所構建的畫面感與抒情性，以優美的旋律、豐富細膩的和聲色彩變化、多種可能性的合唱音樂織體來“煉字”“煉句”與“煉意”。《蘇幕遮·懷舊》，范仲淹的這一闕名作表現了遠離家鄉的旅人因為秋天日暮的景色而觸動的懷鄉之情。作曲家在詞的第一句“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展現了極大的音響張力，樂句中音量最強、和聲色彩最為濃烈的部分放在了“秋色連波”的“波”字上（第2小節），和聲中糅合著小二度（#G與A）音響，隨后合唱團的音響戲劇性地減弱，每個聲部輕緩地以同節奏、同音高的方式依次唱出“波上寒煙翠”的歌詞，合唱織體的變化表現出最具姿態化的意象，描繪出那一潭秋水泛起淡淡煙波的場景。

在詩的最后一句“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中，“淚”字衍生出“啦”，伴隨著其他聲部演唱詩句，女高音二聲部以固定音型（Ostinato）演唱切分化的節奏，音樂織體再現出了“淚”如斷線珍珠般灑落的情景。

南唐后主李煜《七夕》的詩句“迢迢牽牛星，杳在河之陽，粲粲黃姑女，耿耿遙相望”僅二十字，夏炎彬以豐富的和聲色彩、多變的織體、多節拍對位等手法營造出迤邐璀璨的星漢世界，展示了作曲家富有創造性與想象力的音響設計。樂曲呈示段的開始，女高音獨唱四拍子律動的無聲旋律，合唱聲部以五拍子律動，漸強漸弱唱法（Messa di voce）演唱C角五聲調式音階（C-bE-F-bA-bB-C）構成的高疊和弦，來自合唱團不同方位的手鐘以三拍子律動組合奏出五聲性旋律。如同星光的自由閃爍，描繪了中國語境下的星空視覺意象。

樂譜4：《林海老人》第23—27小節

樂譜5：《永恒的中國》第49-54小節

樂譜6：《永恒的中國》第78—81小節

西方作曲家早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牧歌體裁中就實踐了“繪詞法”的歌曲作曲方式，即“在有實際或隱含歌詞的作品中使用音樂姿態,如繪畫般地反映一個詞或詩句的字面意思或隱含意味。”⑤夏炎彬的“繪詞法”以中文詩詞與中式審美為導向，豐富細膩的合唱音響展現出了音樂描繪詩詞意蘊的另一種東方樣式。

戲劇化的音響布局

無論是合唱套曲還是單首歌曲，夏炎彬的創作展現出了戲劇化的音響敘事能力。他的單首合唱作品往往容納了對比性的段落結構，以合唱織體營造逐層遞進的情感張力，因此具有較長的篇幅。《如果有來生》《林海老人》《永恒的中國》等作品都有7分鐘左右的時長，相當于一部小型器樂作品的體量，為聽眾帶來豐沛的情感體驗與聽賞感受。

作曲家有時會以更加飽滿的感情重復整句歌詞，或是抓住詩句中的詞眼進行重復和渲染。合唱劇《那里，永恒的中國》中收錄的歌曲《尋夢者》描繪了歷經艱險尋求美好理想的艱難歷程，其中“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當你鬢發斑斑了的時候，當你眼睛蒙眬了的時候”，歌曲將其中的“九年”“斑斑”和“朦朧”都進行了重復，突出了尋夢之艱險和心酸。《林海老人》中“我在尋找……”被各聲部反復交織著吟唱，似大山中的回音，又似詩人對植樹老人的喟然而嘆！

在此次獲獎的作品《永恒的中國》歌詞取自戴望舒的詩作《我用殘損的手掌》，詩人以殘損的“手掌”深情地撫摸著廣闊的祖國“河山”，以象征性、創造性的表達方式為讀者帶來獨特的審美感受。為了呼應詩歌的內容與情感的層次，作曲家將歌曲劃分為三個基本段落，第一段落是對祖國大地好山好水的贊美；第二段落是對被侵略、被摧殘的土地的哀嘆與憤懣；第三段落是對溫暖明朗的解放區的向往；并且每個段落至少表現出了兩種以上的情緒層次。

整首歌曲的情感推進并未依賴鋼琴伴奏，而是完全以合唱在進行調性、和聲與織體的對比，極大地表現與升華了詩歌的情感歷程。全曲的重要情感轉折在第二段落向第三段落的轉換處（“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每個聲部如同來自祖國各地的目光，依次“望向”第51—52小節的主11和弦（B-D-#F-A-C-E），且每個聲部以大二度的音響疊置，最終解決到第53小節的主和弦。

歌曲充分利用了混聲合唱的多種音色組合與織體表現方式。樂曲一直以聲部交替演唱的模仿復調織體為主，直到最后才使用了“同聲”織體演唱附點節奏的進行曲，釋放了全部的音響能量，將全國各地的革命青年無懼風險，奔赴延安的精神信念與堅定步伐做了最充分的再現與升華。深圳市福田區星輝合唱團以兼具抒情性與爆發力的嗓音、細膩成熟的音樂處理、充滿戲劇性和流暢感的演繹，極好地詮釋出了作品的音響內容與情感內涵，也因此在全國選送的合唱表演中脫穎而出，成功摘星。

夏炎彬的音樂創作中并沒有典型的少數民族音樂元素，他將西方藝術音樂作曲技法，合唱的戲劇性表現張力與中式主題與審美旨趣相結合，創造了自己獨特的、具有典雅和詩意之文人氣質的合唱音響世界。當代中國合唱創作不再局限于旋律與調性的明確表達，而是更加傾向于掙脫二者的束縛，以豐富的節奏、多種色彩與構成方式的和聲進行創作。夏炎彬的創作既有更加符合傳統思維，如《那里，永恒的中國》套曲中的這類旋律優美的作品，也有運用現代作曲技法，如《秋懷集》這般積極探索合唱音響可能性的作品。他始終關注作品在聽眾層面的接受程度，在專業藝術性與大眾可聽性之間找到合適的平衡。

中國合唱藝術正在步入快速發展時期，合唱音樂活動成為社會藝術文化生活中特別活躍的領域，尤其是在粵港澳大灣區，優秀的團隊、精彩的表演不斷更新著我們對合唱藝術的認知。在從“合唱大國向合唱強國邁進”的過程中，優秀的合唱作品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一環，合唱的內涵式發展離不開優秀的中國合唱作曲家持續不斷地創作優秀合唱作品，源源不斷地造血。同時，聽眾們渴望聽到更多表現當代人思想情操、藝術審美與時代變遷的作品，夏炎彬是其中非常高產且具有代表性的一位。期待以夏炎彬為代表的中國當代合唱作曲家能為聽眾帶來更多的合唱佳作，以星輝合唱團為代表的合唱團能奉獻更多優質的合唱表演，在共建人文灣區的歷史機遇下，書寫合唱藝術的新篇章。

注釋

①“群星獎”每3年舉辦一屆。今年8月下旬至9月上旬，本屆“群星獎”決賽分別在浙江、寧夏、天津、河北、北京5地，以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方式開展。賽事分音樂、舞蹈、戲劇、曲藝、廣場舞、群眾合唱6個門類，經各省市、部委選拔、推薦，共有145件作品和32個群眾合唱團隊進入全國決賽，最終各門類分別評出5個、總計30個“群星獎”。

②任善炯：“《楚宮詩樂》：穿越歷史演楚風——大型混聲交響套曲5月8日晚在武漢音樂學院編鐘音樂廳首演”，https://mars50.blog.sohu.com/264296196.html，2022年10月。

③“雨巷”動機成為串聯不同歌曲的核心音調，是第一章《無題》合唱團音樂部分的基本音型，是《在天晴了的時候》和《夜蛾》的前奏，是《偶成》尾聲的變奏旋律，是《祝福》伴奏聲部的持續動機，終曲《我用殘損的手掌》的前奏。“夢會開出花來的”旋律出現在了第一章《夜蛾》的尾聲，獨唱與合唱緊接著反復多次演唱；還出現在終曲之后，所有演職人員和主創團隊謝幕的場合。詳見：賴菁菁、劉夢菲：“品戴望舒詩作經典，創合唱表演新篇章——評合唱劇《那里，永恒的中國》”，《歌唱藝術》2022年第一期，第41-49頁。

④此曲標題中的“子夜”為作曲家添上。

⑤CARTER,Tim.“word painting”,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on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