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琪
《長安三萬里》的影評中,不乏關于“污名化李白”“丑化歷史名人”的惡評。
電影中描寫的李白,遠沒有詩詞和語文書中那么肆意瀟灑,而是一個終身渴求入仕、散盡千金也要進長安的商賈之子。甚至在父親去世時,由于真的“千金散盡”,不得不入贅前任宰相許圉師家,與他的孫女許氏成婚。在安史之亂爆發時,還糊里糊涂地加入永王陣營,險些因謀反罪而被發配夜郎。
盡管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經電影情節串在一起,就很容易在觀眾心中勾畫出一個與教科書上大相徑庭的李白。即便電影已經努力合理化這些行為,甚至將四次婚姻減去了兩次,仍有觀眾覺得這片子“歪了三觀”。
這讓我想起近幾年看的兩部佳片,《山海情》和《漫長的季節》。優秀的作品總離不開真實,哪怕是科幻片,也必須建立在真實的人物邏輯之上,每個角色都必須擁有真實的人性、真實的情感體驗、真實的關系連接。他可以是一個自私愛財卻踏實顧家的農民,也可以是一個脾氣暴躁卻充滿正義感的警察,可以是一個聰明機智卻有點兒叛逆的孩子,更可以是一個正直有魄力卻嗜酒如命的官員。
李白又何嘗不如是?我們愛他譽他,因他的瀟灑、恣意、天真、至情至性,不因他是一個完人。
倘若是高大全的寫法,我們大可以做一本“李白優秀事跡匯編”,將他人生之中最熠熠生輝的段落挑選出來,告訴觀眾這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是你我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是天上的星而非凡間的人。
類似的宣傳品俯拾皆是,觀眾真的愿意買單嗎?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扮演好人,要找他壞的地方,扮演壞人,要找他好的地方。”一個經典形象,必須有真切而平凡的痛苦,方才活靈活現,有血有肉。否則,只是一尊飄在空中的雕像罷了。而雕像,是不可能讓任何人產生共情的。
在電影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好萊塢,導演和編劇們非常擅長用這樣的方法與觀眾“套近乎”。他們會給英雄人物一些正面元素,譬如勇敢、忠誠、熱血,同時賦予他們一些“小毛病”,譬如貪財、懶惰、好色,用無關痛癢的缺點來柔化核心優點,或者在正能量的臺詞之后搭配一句包袱,用插科打諢來軟化嚴肅價值的輸出,淡化影片的“說教感”。
或許帶著孩子走進電影院的家長會忍不住擔心,這不夠完美的李白是否影響了孩子的價值判斷。但實際上,哪怕是孩子最喜愛的那些英雄——無論是孫悟空還是哪吒,也都不可能是完人。孩子們不僅能讀懂他們的快樂,也能體會他們的痛苦。不僅愛他們的機靈與狡猾,也愛他們的赤誠與英雄氣。
這些與平凡的我們相同卻又不同、不全對也不全錯的鮮活形象,每次出現,都能潤物細無聲地走進每一個觀眾的內心。
在輿論洶涌的當下,創作實在是太如履薄冰了。作者們生怕人物的缺點和遺憾會帶來負面效應,只好讓配角一股腦兒的壞,主角一股腦兒的好。在這類編劇的筆下、在這類觀眾的眼中,偉大的科學家決不能背叛愛情,妙手回春的醫生決不能不甘清貧,扶危濟困的小老板決不能炒作投機,一旦他們行差踏錯,便立即從神壇跌回地面。所有的“大男主”“大女主”都必須套上一層厚厚的濾鏡,沒有污言穢語,沒有天人交戰,沒有躊躇不定,只有一往無前的堅定與單純。
這樣的“紙片英雄”,真的可親可信嗎?
倒是《長安三萬里》,當李白人到中年繁華落盡,挺著肥碩的肚腩與高適、杜甫、岑夫子、丹丘生共唱一曲《將進酒》,坐在銀幕前的人們才紛紛紅了眼眶。
還是還仙人為凡人罷,讓觀眾細細端詳、真切觸摸這大鵬一般的恣意人生,也讓觀眾從李白身上讀懂每一個自己。
【原載《京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