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布衣
臨退休那年,領導讓我代他出席在蘇州召開的蘇、浙、滬三地旅游推介會,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在拙政園鴛鴦廳的古戲臺聽昆曲,臨荷池,面碧水,聞雅音,人似乎瞬間變得優雅起來。
記得那次觀看的是江蘇昆劇團演出的折子戲《獅吼記》,說的是北宋才子陳季常的強悍老婆柳月娥,得知老公與蘇東坡聚餐時有歌伎陪酒,便罰他跪在水池邊思過。蘇東坡聞訊上門勸說,柳月娥不買賬,伶牙俐齒,反唇相譏,兩人從隔空對話到最后短兵相接,柳月娥一根大棒將兩個男人打得落荒而逃。難能可貴的是,戲中的柳月娥盡管潑辣強勢,話語間卻時常流露出江南女子的細膩嬌嗔,且有情有義,性格鮮明,并沒讓人覺得那么粗鄙可惡。蘇東坡激陳季常說干脆納個小妾氣氣柳月娥。陳季常答道:“哪里還敢再納妾,趁我不在家,給我納了四個妾,回來一看,魑魅魍魎,教人怎么下得了手?”這出戲情節簡單,語言生動接地氣,人物塑造豐滿立體,令人難以忘懷。
回來查閱史料,發現歷史上陳季常確有其人,出身于官宦之家,家境富裕,為人豪爽,宴客時喜歡招歌伎助興,其妻柳氏見狀,就用木棍在外面敲打墻壁騷擾。他與蘇東坡是同鄉,常在一起飲酒作詩,蘇東坡作過題為《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的長詩,其中有這么幾句:“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詩中的龍丘居士指陳季常,河東是借用杜甫“河東女兒身姓柳”的詩句暗喻柳氏,后人便把“河東獅吼”作為悍妻妒婦的代稱。而古代經典有“獅子吼則百獸伏”之說,所以佛家通常用“獅子吼”來比喻佛祖講經聲震寰宇的威嚴。蘇東坡的本意是想借佛典褒贊這位愛談佛事的老朋友,順帶調侃一下其遭柳氏騷擾的尷尬。沒想到的是,此詩被后人牽強附會當作“妻管嚴”的證據,活生生地把一個秉性方正的龍丘居士演繹成放蕩又懼內的紈绔子弟,實在令人好氣又好笑。要知道陳季常所處的時代,男人只需一紙文書就可休妻,柳月娥再兇悍潑辣,也不敢公然和“官二代”的老公對抗,充其量就是制造點兒不和諧的噪音,令賓主掃興草草散席,她就如愿以償了。而《獅吼記》中,陳季常被罰跪、蘇東坡被柳月娥打得落荒而逃等情節,純粹是后人為了追求藝術效果,增加喜劇色彩,添油加醋、移花接木,最終演繹成了如今這般模式。東坡先生若九泉之下有知,定會感嘆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而躺著中槍的前輩先賢并非陳季常一人,如與歐陽洵、顏真卿、柳公權一起被稱為“楷書四大家”的趙孟頫,也是一位躺著中槍的無辜者。有人撰文指責他出仕元朝是失節,還有據為證:族兄趙孟堅閉門不見遠道來訪的趙孟頫,經夫人勸說方準其從后門入,坐定后又冷嘲熱諷,趙孟頫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趙孟堅嫌其坐過的凳子骯臟,讓仆役用清水反復沖洗。而據筆者考證,趙孟頫出仕是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的事,當時南宋已經滅亡好幾年了。而趙孟堅出生在宋慶元五年(1199),去世大約在宋景定五年(1264),此時趙孟頫只有十一歲,是否見到過這位大他五十五歲的族兄都是個問題。趙孟頫出仕時,趙孟堅已去世二十多年了,總不至于從棺材里爬出來羞辱族弟吧?由此可見,此事純屬后人杜撰臆造,以訛傳訛,不足為信。
歷史有一部分是依據后人的回憶編撰的,而回憶未必都真實可靠,因為回憶容許個人在聯想中摻進一些主觀意愿,因此回憶往往比真實的往事要多幾分旖旎,同時也多了不少夸張與臆造的成分。筆者有自知之明,學淺識短,人微言輕,難以破解重大歷史懸案疑團,那就揚長避短,盯住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在細枝末節中發現謎團疑點,通過考證甄別,去偽存真,也算是用文字“擔待一些表現真實的義務和責任”。
【原載《聯誼報》,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