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繼平
印象中,古代文人里的神童似乎很多,如曹植、江淹、王勃、李賀、方仲永等,都是什么七歲能詩八歲能文的人,雖說方仲永是一個失敗的案例,但絕大多數的古代“神童”都是成功的,否則我們今天也不會知道他的名字。我有時在想,是不是因為年代過于久遠,難免會演繹神化,加之不斷地添油加醋,就逐漸形成了一種傳說。
其實不光是古代,就是晚近民國時代的文壇,也有不少“神童”的傳說,如林琴南、陳衡恪、馬一浮等,在他們的經歷簡介中都有關于“早慧”的文字。譬如馬一浮,哪怕像弘一法師這樣的“天才”,對他也十分服膺,稱他是“生而知之”者。難怪他早年在紹興的縣試中,幾乎以“碾壓”的優勢遠超“周氏兄弟”拔得了頭籌……不過這樣的天才通常是古時有、今時無,或者就是遠處有、身邊無,就好比“優秀的孩子總是生在他人家”一樣道理。
民國時還有一位“神童”林庚白,曾被稱為詩壇怪才,如今卻聲名不顯,這或許緣于他的早逝。其實他的身世、婚姻以及詩文,都帶有一定的傳奇性,可不知為何,才百年不到的光陰,這位“神童”也好,“詩怪”也罷,他的諸多流風余韻,居然就如此寂寞了呢?
林庚白生于1897年,他少失怙恃,由其姐撫養成人。但其賦性穎悟,據說四歲就能作文,七歲能寫詩,被鄉人視為“神童”。他八歲即負笈北上求學,十四歲就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京師大學堂(北大的前身),與姚鹓雛、汪辟疆、胡先骕等同學時相詩文酬唱。其所撰詩文,自視甚高,目無余子,遂贏得“詩怪”之號。
通常的“怪才”或“怪杰”之謂,總會有一些驚世駭俗的言行,林庚白的《麗白樓詩話》中也有許多狂言,我覺得他最有意思的一句就是:“十年前鄭孝胥今人第一,余居第二;若近數年,則尚論今古之詩,當推余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鄭孝胥曾是閩派詩壇的領袖,也是大書法家。所以林庚白初將鄭排第一,自己屈居其下;十年之后則膨脹過甚,不僅是當今詩壇了,而是古今詩人一并論之,自己毫不客氣地坐上首席,素有“詩圣”之名的杜甫只能挨著坐老二了,至于以前的老大鄭孝胥,更是無足道矣。盡管如此狂妄,他對魯迅的舊詩倒頗推崇,說魯迅那首《悼丁君》絕句極佳,以工力論,超過李義山。
因為是“詩怪”,屬狂人,所以林庚白的一些“勝過杜甫”之狂言,人們也不會太較真。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詩之好壞,其實不在排名。鄭逸梅在《南社叢談》一書中就曾簡評林庚白的詩,如“今夜月明芳草渡,去年人在木蘭舟”等句,皆是步李義山的后塵而已,無非是以綺麗風華取勝,詩格并不高矣。
林庚白的婚姻愛情,也有不少笑話和故事。他曾戀上當時鐵道部一位女職員,以詩寄情,轟轟烈烈,可是待他與發妻解除婚約后正式求婚時,卻又被該小姐棄之,為此他心灰意懶了好多年。據說林庚白曾追求過好多名媛,如陸小曼、林徽因、電影明星王瑩等,均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直至他四十歲時,遇上了年僅二十一歲的才女、詩人林北麗,老少配的愛情才終于開花結果。
因為林北麗是他朋友林寒碧之女,所以剛開始交往時,還在讀大學的林北麗一直稱林庚白為“白叔”。結果“白叔”厲害的不僅是詩才,相近的興趣和三觀,使他倆很快走到了一起。訂婚儀式就是在上海的國際飯店辦的,嘉賓云集,名動一時。須知此時的林庚白,不僅人到中年,且離異后膝下已有六個子女,林北麗接受其求愛并訂婚,連母親都不敢告知,采用“先斬后奏”計,可見當時的知識女性,其思想之激進和行為之開放,比起當今還真有過之無不及也。
精于命相之學的林庚白曾為自己算過一卦,說是“命中有一吉一兇”。吉是指能娶得才貌雙全之妻;兇是指自己短壽,活不過五十歲。既然“一吉”已經如愿,那么“一兇”就要想盡辦法破解。時抗戰事起,南京淪陷,林庚白攜妻遷武漢再到重慶,為避兇趨吉,他又攜妻挈子飛到香港。孰料抵港僅七日,太平洋戰事爆發,可憐林庚白在一次出門購物時,遭日軍射殺,時年四十五歲——是巧合還是天命?真的不好說。
我記得某位名人好像說過:在歷史中有一個大詩人似乎是神圣的,但這大詩人如果就住在隔壁,那可能是個不幸的笑話。
【原載《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