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前兩天有朋友警告我:一個東西“不是什么”容易講,“是什么”非常難講。但我覺得,“文化”恰恰是特別容易說“是什么”的一個東西。在我看來,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一種關(guān)系,我和你,你和他,班級對班級,學(xué)校對學(xué)校,甚至上升到集團對集團、國家對國家,它們的關(guān)系是什么?是“文”還是“武”?中國“文化”的“文”是很早就定下來的,非常簡單、明確,它是針對“武化”提出的。
周公制禮作樂,這個“禮”,就是文。為什么要這樣做?周初建立政權(quán),自己力量小,施行的是軍事殖民,面對的是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武化事件,所以周公為了安定天下“制禮”,“禮”就是文的意思。也就是說,大家放棄武的關(guān)系,約定文的關(guān)系。
“武”是什么呢?只要我的力氣大、實力強,你面前的面包我就搶過來。這就是“武”。你的資源,我一把就搶過來,你沒有辦法。這就是“武”。
而“文”的關(guān)系中,資源是這樣的,每個人都要有一點兒,不能是誰的力量大,誰就可以全部拿走。
所以,中國的“文”非常簡單明確,就是相對于“武”提出的。
那么“化”是什么?是“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
“融化在血液中”是什么意思?它本來不是血液里就有的東西,為什么要把這個東西融化進去?因為它是后天的,不是先天的。“文”不是我們的本能而是后天的一種規(guī)定。“落實在行動中”,就是一舉一動,包括你心里怎么想、怎么考慮這個事等,所有細節(jié)、行為,都是按“文”的方式去處理,這就是“化”,就像春風(fēng)化雨般潤物無聲。
到了春秋晚期,孔子常常說很久沒有夢到周公了,心里不踏實。為什么?因為孔子那個時代,社會又開始逐漸武化,春秋晚期非常劇烈,到了戰(zhàn)國,就完全是“武”的關(guān)系了。孔子那個時代面對的是武化的環(huán)境,他重提周公,是因為當(dāng)初制定“文”的制度是周公提出的。
孔子在晚年,已經(jīng)確認自己是殷商的后裔,也就是被周所滅亡的商的后裔。但是,孔子提出“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因為周建立了一個“文”的制度,這個制度非常完整,“郁郁”,就像森林一樣,有秩序又旺盛。這個“文”的制度,是好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上,孔子遵從周早期的做法。不幸的是,他所處的時代,是“武”的時代。
我們翻看歷史年表,常常會看到文帝、文宗,或者武帝。在中國傳統(tǒng)里,“文”比“武”高,所以帝王不管生前做了多少“武”的事情,總希望死后給他的謚號是“文”而非“武”。唐太宗死之前對他的小舅子長孫無忌囑咐了一件事:我死以后,你們給我的謚號不要是“武”,要“文”。
為什么?唐太宗的“武”功非常大,唐初的統(tǒng)一基本靠唐太宗的“武”功。總之,唐太宗在老百姓的傳說和歷史文獻的記載中,他的“武”功不得了,但是,唐太宗關(guān)心的是:你不要給我“武”,不要用打天下那點兒事說我,我要一個“文”。
所以,“文”在中國的地位相當(dāng)高。
“文”是一種關(guān)系。文化不等同于知識。現(xiàn)在我們說一個人“有文化”,常常是指他有知識。但是對于中國來說,文化不是一種知識,它是如何處理相互間的關(guān)系,是處理成“文”,還是處理成“武”。
“武”是我們的動物性。在動物性的角度上說,人的本性是惡,這個“惡”是一個道德判斷。人之初,是動物,動物的世界是一個武化的世界。但我們之所以是人,是因為我們發(fā)明出了“文”,來抑制我們的動物性。
從周公“制禮作樂”開始,中國文化的“文”不斷地被異化過好幾次,比較嚴重的是明清,宋有一次,明有一次,到清是最為異化的,這導(dǎo)致我們的前輩懷疑是文化出了問題。
其實按現(xiàn)在來看,他們言語里處處說到的,是文化的異化,比如吃人的禮教。異化到一定程度時,人是受不了的,一定要反抗。所以我覺得對于文化來說,時刻反省和監(jiān)視的是它異化的部分,而對于文化來說,不能質(zhì)疑。
【原載《領(lǐng)導(dǎo)文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