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剛剛開始

劉永軍

中年書

看不懂的事物越來越多——

比如一把椅子。當坐在椅子上的人起身離去后

它依舊坐在那兒。它和那個人共同組成的

構圖，還會保持一段時間。直到

看它的人離去，它成為一把真正的空椅子

比如一盞燈。它發光的時候

照亮了身邊大多數的事物，卻總是忽略了自己

而當它熄滅后，我們需要用另一盞燈

去驗證這盞燈是否真的存在

再比如月亮。每天晚上出現的是同一輪

但我們總是對眼前的這輪

有著別樣的親近

它分發給每個人同樣純潔的

一縷月光，并且從來未曾收回

但天亮后，我們依舊兩手空空

三十年后

三十年后，我返回村莊

開始整理父親留下來的農具

耬桿已腐朽，快要折斷

需要重新更換

犁鏵已生銹，需要重新打磨

方能找到舊日的光澤

牲口已放至南山，不知流落何處

土地已被一個

生機勃勃的春天占領

三十年了，春天年年來臨

從未一次失約

這一層層加厚的繁榮和荒涼

早已將我和父親，隔在了兩個世界

孤?單

雨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往下落……

一只往上飛的鳥

多么孤單

村莊沒有了，炊煙沒有了

井臺上的月亮

被木桶打碎，又在漫長的歲月中

將自己慢慢修復

所有的路都走遠了。那條

還在堅持往回走的路

多么孤單

路

奇怪的是，我離開那么多年了

那條土路還在

路上的車轍還在，路邊的石頭還在

野地里的那墩芨芨草還在

似乎路的使命不只是遠去

還有等待

等誰回來。然后，再帶他離開

清晨剛剛開始

當我們談及死亡的時候

已沒有了恐懼的概念

它更多地牽涉于

一場充滿溫暖的告別--

有時候是午間，有時候是清晨

我們掘坑，盡量平整。我們填土

盡量溫柔。布谷鳥在枝頭

一聲又一聲地催促

我們離開的時候，清晨

才剛剛開始。干凈的陽光鋪滿大地

世界似乎因為少了一個人

而略微空曠了一些

石頭記

它們用不同的姿勢，按壓著一小段

不為人知的光陰

那個巨大的，佇立在路邊的

一定有它守望的理由

而那些碎小的，靜默在野地里的

一定在專注于某種細小的念頭

我將其中一塊拿起來，撫摸，端詳

然后輕輕放在原來的位置上

它黑暗的身體里

一定隱藏著一個

不愿被別人打破的秘密——

凡是柔軟的東西，都有堅硬的外表

風

原諒我再次說起風——

這些流浪的子彈，早已忘記了

出發的槍口

和要尋找的敵人

一個人背著草在密集的大風中

行走。身后的那塊土地，像一面旗

嘩啦啦地飄

山坡上的村莊被風

反復擊中。像一個遍體鱗傷的戰士

忍著疼，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高舉起一棵白楊

和一面被風吹舊的黃昏

百?草

百草喧嘩

往事深陷寂靜之中

其實，人和草比起來

只是多了一些血肉，少了幾分

坦蕩。就像眼前的草和草

碰撞出來的那些聲音——

我怎么也分不清

哪一聲是父親的咳嗽，哪一聲

是母親的哮喘

起風了，我站在人群和草木之間

搖擺不定

寬?容

井臺，石磨，村莊……

這些匍匐在大地上的事物

反襯著天空的遼闊

和雁鳴的高遠。但是

所有的事物都有向下落的欲望

樹葉，雨滴，雪……

包括天空中跋涉的大雁，也終將

在某一片原野緩緩降落

大地不嫌棄，也不推脫

他收容落葉為秋，吸納雨雪成春

雁要飛過便飛過，要棲落便棲落

任草彌漫，任路遠行

他允許井臺，石磨和村莊

安放，成為家。并允許一縷炊煙舉起

一片黃昏，收容

所有無處安身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