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我小時候常聽母親講,她生我前生過一對雙胞胎,都是男孩,粉皮白嫩,生相極好。可惜生不逢時,遇上出名的饑荒年——1961年。年份倒霉,月份也倒霉,是晚春四月,正是青黃不接之際,家里、村里都揭不開鍋。她兩天沒吃糧食,只啃過幾口南瓜瓤,人沒勁,像燈沒油,生了一個,昏死過去,沒力氣生第二個。接生婆急得罵娘,因為這是要出人命的。外婆當然更急,呼天喚地沒用,最后拔了一顆金牙,去小店換了一簍子掛面。外婆以前是地主婆,在本地解放前鑲過的兩顆金牙,第一顆就這樣“犧牲”了。
且不說第二顆怎么了,反正沒好事——那年月能有什么好事?若在今天,家里生一對雙胞胎是多喜人的事,可母親說,她吃了掛面,人有勁了,三下五除二把剩的貨卸了(這是母親原話),然后一家人看著兩個小東西撲在她懷里啃奶吃,沒一個人上前來對她道一聲喜,連一個慰問都沒有。大家心里是同一本賬:人都快餓死了,能有奶嗎?今后拿什么來填這兩張嘴?
母親說,簡直不可思議,整個孕后期,將近三個月,她沒吃過一頓飽飯,兩個小家伙卻居然像補夠了營養,足斤足兩;稱了,各是五斤四兩,加起來十多斤呢,也不知他們吃喝的是什么仙飯靈水。要能不吃奶長大或有什么仙奶靈水吃就好了。可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天黑了只會遇見鬼。兩個小東西非但胃口大,嗓門也大,吃不飽就哇哇大哭,而且總是“同聲合唱”——兩個人像用一張嘴在聲嘶力竭,叫人撕心裂肺;有時同頻共振,把房梁上的塵埃蛛網振落,像鬼使神差,簡直嚇人!
雙胞胎生得像本不稀奇,但這兩個小家伙實在太像太像了。那個相像程度啊,說了無法叫人信。兩人像到什么程度?母親說,像兩只眼珠子,通的是一根腦筋,做啥不做啥都同時同樣,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拉尿,一起屙屎,一起流口水,一起入睡、醒來,一起在夢中傻笑、甩手、踢腳,一起噘起小嘴尋找奶頭——嗷嗷待哺的樣子,一切樣子,都像鏡子照出來的,到最后——母親說一回哭一次——兩個人一起死掉。
自然,都是餓死的。
母親說,說是一簍子掛面,天天吃,即使一根根數著吃,也吃不到天亮。那真是個黑暗的荒年啊,母親說不足一個月后,兩個小家伙只要叼著她奶頭就哭,因為沒奶啊!肚里沒一絲油水,光啃點玉米、南瓜等雜糧,哪里來奶水?一日午后,父親去了鄰村一個水庫中央的一片荒地,那里據說是個蛇窩子,水庫四周、林間水里的蛇,到了冷天都去那兒冬眠,夏天在那兒乘涼,因此一般沒人敢上去。父親想救兩個小東西的命,自己不要命了,豁出去,撐一張竹排,上了蛇窩子。父親扛了挖鎬、山鋤,準備開荒破土,挖地三尺,抓幾條蛇回家給母親補營養,充奶水。按理尚未入夏,蛇都該在冬眠,哪知道,那年頭的蛇也被饑荒鬧得,餓著肚子入眠,睡不踏實,都提早蘇醒。父親剛上去不一會兒即被一群瘦骨嶙峋的“餓死鬼”團團圍住,要圍攻他,分尸他。那時父親年輕氣壯,情急之下會飛的,一個縱身飛到水里。殊不知,一條毒蛇餓虎撲食一般撲向空中的父親,一口咬住他的腳踝。怎么死里逃生就不說了,反正結果命是有幸留下,卻丟了那只腳。所以,我生來沒見過一個囫圇的父親,他總是空一只褲管,夾一根拐杖,一跳一跳走路,像只三腳貓。
話說回來,父親沒死,我可憐的兩個小哥只有死了。母親說:“你爹被人像尸首一樣抬到鄉衛生院,當天就被鋸掉一只腳。我心急火燎,魂都嚇沒了,你給我吃山珍海味也擠不出一口奶。為啥?閉奶了。當天就閉了奶,像關了閥門的水龍頭,滴水不出。再說,哪里去找山珍海味啊!再再說,即使有山珍海味,連個吃的時間都沒有。一個多月,母親說,我日日都在衛生院伺候癱在病榻上的你爹,每天早出晚歸,累得恨不得死在途中。要不是有你哥和姐,我就不想活了。”
可想而知,外婆的第二顆金牙就這樣又“犧牲”了,救了父親的命。自然,再沒金子也沒有法子救我兩個可憐的小哥了,一家人只有眼睜睜看著、聽著他們同聲合唱地哭,哭得死去活來,最后同模同樣地奄奄一息,直到斷氣。母親說,像兩扇門關上一樣,兩人完全是同時閉眼、斷氣。
幾十年來,母親多次跟我講他們——我兩個小哥——的故事,每次總是要強調他們兩人之驚人的像。最不可思議的是,母親說,死了幾分鐘后,兩人可能是被她悲痛萬分的哭聲驚了,都回光返照,同時睜開眼看了她一眼,又閉緊,像是特意來跟她做了個告別儀式,又像特意來向她證明,他們兩人之驚人的像:回光返照都驚人的像。
說實話,這么多年,母親顛三倒四地對我講這個,我總是聽了就過,從沒想到要寫寫他們,或者觸動我去寫個什么。但這一天又似乎一直在等我,2018年春節的一日,它來了:姍姍來遲,可終究是來了。
母親年輕時吃苦太多,身體底子沒打好,晚年體弱多病,活得很不舒服,很渴望安慰,我得空就會回去陪她。春節不用說,我例行要回去陪她過年,前后五六日,日日吃喝睡,陪她枯坐,發呆,無所事事,無憂無慮,精氣神養足。初五晚上,不知怎么,就是睡不著,失眠,滿腦子是一對形同神似的雙胞胎少年,在鑼鼓喧天的喧鬧聲中昂首闊步,英姿颯爽。好了,這一天終于來了!母親對我說了無數次的、兩個小哥的故事終于開花結果了。大約凌晨兩點,我打開電腦敲下第一個字,然后只吃喝了一些面包牛奶,至次日午后時分,居然一口氣寫畢一個短篇,起名《雙黃蛋》。小說發在《收獲》雜志當年第三期,王彪責編,還專門寫了則讀后感,以示喜愛。應該說,喜歡它的人真不少,這幾年常被各種選本錄用,也不乏人跟我談起它。
2023年春節,在疫情結束管控的大好形勢的激勵下,我和妻子帶兩個孩子搞了一次自駕游,去了福州。我軍校畢業后最初被分到福州,在一個情報部隊服役,當技術偵察員,歷時三年,留下諸多難忘的老友往事。尤其是當初帶我的師父,轉眼快八十歲了,這兩年聽說鬧過兩次中風,雖無大礙,但日暮途窮的弱樣是出來了,幾次給我來電話,叫我去看他。因為疫情,我一拖再拖,今年春節終于成行。
師父姓陸,浙江富春江畔人,1945年出生,二十一歲時,都談了對象了,才參軍。現在這年紀應該參不了軍了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師父參軍是因為當時地方上有點亂,很多地方在搞運動,打打鬧鬧。師父趕熱鬧,闖了一個禍,打傷一個人,對家誓師要抓他去抵罪。師父對象不是個簡單女子,知情后當機立斷,拉了師父連夜出逃。最后逃到南京,找到她一個在軍區部隊當小軍官的表叔。表叔打過淮海戰役,官銜不大但膽大,將兩人留下避難。風頭過了,等到征兵季,便通過關系安排師父入了伍。師父常說,女人直覺比男人好,那天要不是師娘帶他逃走,他必定被對家抓走,然后必是死路一條。
那年月,死人不是個大事。
師父有一兒一女,我剛做他徒弟時(20世紀80年代),他兒子在讀高中,女兒讀初中。兩人遺傳了師父的智商和師娘的情商,成長一帆風順,高考一個復旦,一個清華;讀完本科去國外讀研,讀完研均在國外找到體面工作,不想回國。師父和師娘說:“你們倆總得回來一個吧,給我們養老送終。”兒子和女兒在不同的時間里對二老說同樣的話:“你們倆總得出來一個吧,孫子孫女等著你們來帶呢。”不用說,敗下陣來的篤定是二老,在新世紀前后的將近十年時間里,師父和師娘輪流飛來飛去,候鳥一般,值勤一樣。飛了十來年,兩個人都飛累了,不想飛了,選擇卻相背:師娘停在國外,師父回到國內。
這可苦了師父,老來沒個伴,孤枕難眠,恨起人生來,戒了十幾年的煙和酒都撿了起來,甚至變本加厲,身體不可避免地每況愈下,偶而報警。我在賓館落好腳,給他打電話,準備去看他。他報明地址,末尾加一句:“我現在是又抽又喝,你可別忘了帶煙酒來。”這便是我師父,粗獷豪邁,個性鮮明。我臨時買了煙酒去看他,進門看到客廳里都是老式家具,樣子笨,材料差,且不齊備。餐椅僅三張,沙發圈缺一只邊幾,門口鞋柜豁一塊面板,陽臺上幾盆草花席地而坐。整體是一種簡陋、倉皇的感覺。唯獨立在電視機柜邊的一個書櫥,看上去有幾成新,且為實木打制,式樣也好,簡約不簡單,鑲邊嵌銅條的,像這屋里的寵物、貴客,不言自明地透出君臨天下的驕傲自滿。師父似乎也頗為得意,在去餐廳弄茶之際,叫我去看看書櫥。
我上前去看,本是想去辨別一下書櫥的木料,欣賞一下工藝,不料被一冊冊再熟悉不過的書封、書脊吸住目光。都是我的書!百十來本,收集了我在國內所有初版、再版甚至盜版的書籍。有的連我自己都沒有,是那種年度或某種類別的選本、匯編,編輯不厚道(或不拘小節),選了我的作品卻沒給我寄樣書(我當然更不會去買)。就是那天,我發現有六本收錄《雙黃蛋》的選本。
簡單說吧,師父不但收集了我寫的和別人寫我的每一本書(嚴格說是每一版),而且都看了,通讀了,并做了筆記(筆記本有三大本,結集可以出一本書)。面對這樣一個超級讀者,我只有當聽眾了,因為他有大量問題要辯論,要質疑,要探討,要刨根問底,一個下午根本不夠。開始我非常感動,師父曾經像兄長一樣對我好,現在比兄長還要好,這么關心我的事業。后來我變得有些同情他,正如師父自己說的,人生太漫長,一個人太難過,所幸我給他留了“這些作業”(這是師父原話),夠他顛來倒去看、想,有時摸摸也覺得安慰,好像在摸我的手、我的心。師父這么說時,我心里真流淚了,慚愧了,為這么多年沒來看他。我真誠地向他表達了愧疚。師父聽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背脊,哈哈笑道:“你這不是在罵我養了一對不孝子女嗎?該愧疚的是他們,輪不到你。但我也沒覺得他們有什么對不起我,是我不爭氣,吃不了這碗飯。都說那鬼地方的空氣是甜的,可我心里是苦的,大街上連只狗都用傻眼看我,大概是聞到我身上的氣味跟它主人不一樣吧。”
簡單說吧,多年不見,時間是不夠用的,一轉眼,天昏了。計劃是晚上讓師父去酒店和我一家人見面,一起用餐。手機靜音,妻子打了好幾個電話通知我,叫的車已在樓下等候多時。我們發現后連忙下樓,大過年的,司機沒責怪我們,反倒讓我難為情,下車時在座位上留了一張五十元致歉(車費妻子已在線上支付)。飯桌上沒啥好說的,也說不了,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四歲,一個比一個活躍,又唱又跳,又哭又鬧,叫師父十分想念逝去的時光——那種孫子孫女鬧得他精疲力竭又樂在其中的天倫之樂。酒大抵就這樣喝多了,被思念之愁撩旺了酒興,貪杯了。雖然叫的車又如約而至,但妻子覺得我不能把這樣一位老人送回空屋,萬一有個長短,我們要終生不安。
怎么辦?再開個房間,我陪他睡,有事可隨時發現處理。春節酒店空,能完全滿足我們需要。我們開到一個帶會客間的雙床客房,這樣或聊天或睡覺都有地兒,不尬。想得美!其實最后我尬死了。師父真是喝高了,在去房間的走道上已立不穩,像得了軟骨病,身體重量一步步往我身上移。進了房間,我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想給他泡壺茶解酒,沒等水燒開,我聽到師父喉嚨里已經在呼嚕了,像開水在滾之前那種暗流涌動的翻覆聲。我連扛帶拖把師父弄上床,那“滾開”的呼嚕聲頓時喧囂起來,一浪高過一浪,帶立體聲的,像喉嚨里有滾燙的巖漿噴薄欲出。
我跟師父相反,喝了酒興奮,雙眼通電似的亮,腦子里盛滿話;想找人說話沒門,只好看電視。春節沒啥節目,看電影、電視劇,狀態不對,心靜不下來,只好把看過的春晚重看一遍。看了兩個多小時,睡意終于襲來,準備洗洗去睡覺。師父卻睡夠了,醒了,起來撒一泡尿,精神頭十足,硬拉我去客廳喝茶聊天。知道時間不早,我要睡覺,他也找了理由,說要跟我說正事。
他說:“你不想聽聽,我看了你那么多書后的感受嗎?”
確實,下午一直在聊他生活上的事,聊我們過去結識的人和事,并沒有談我的書。但我不樂意他當面談我的書(包括其他人當面談也不樂意),當面夸人和罵人一樣是懲罰,誰想受這洋罪?我婉轉勸阻他,說:“你不記了三大本筆記嘛,給我看就好了。看比聽效果更好,你會說得更周全。”
師父把手揮得像在趕蚊蠅,爽直地說:“那些筆記本就送給你啦!”他又搖搖頭,像蚊蠅飛進了腦子。“我也不想說那些,想說也說不了啦!為什么要做筆記?這個不行啦,為練它。”他指指腦門,“腦子銹了,不中用了,眼前的事說忘就忘,倒是從前的事經常像地下水一樣冒上來。”
他問我還記不記得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雙黃蛋》。我當然記得,然后他又問我:“這故事你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還是聽我說的?”我說它是長我自己身上的,把我兩個餓死的小哥的故事講給他聽。他奇怪了,說:“既然有現成的,你干嗎要把它變成這樣?”這是個復雜又專業的問題,師父不一定能領會,加上酒醉糊涂的,我便敷衍了事。
他聽了反而受了激勵,說:“小說原來是這樣變來變去變出來的,那么我也跟你講個雙胞胎的故事,看你會不會又變個小說出來。”我說不早了,明天講吧,他不同意,說:“我好幾年才見你一次,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我想說“你已經浪費兩個多小時”,但沒說出口。他尚處于酒精作用的狀態中,我怕他理解錯,把幽默當嘲弄看,砸了場面。師父是那種易燃易爆的人(危險品),人老了似乎也沒變得和緩。所以——他下午說——他更愿意一個人待著,看看我的書或電視挺好;否則,出去跟人扎堆,他這德行容易傷人,當然也易被人傷。
今年春節,許多城市取消了實行多年的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條令,窗外不時傳來爆竹聲聲,偶有煙花騰空而起,絢麗燦爛刺破夜空。我泡了一壺釅茶(用了兩個茶包),給師父醒酒,也給自己提神。酒精讓師父變得健談,故事——兩個雙黃蛋的故事——像他嘴里的香煙一樣“燒”起來,一支接一支,云里霧里的。
師父說——
你知道,我老家在浙江富春江流域,一個叫雙家村的村子,我出生在那兒。我們雙家村可是大得很,說是村,規模比你們禮鎮(小說《雙黃蛋》里的地名)還要大。老家解放前人口已超五千,現在反而小了,據說只有三千多人。為什么?因為人都去城里了,有錢人去城里買房住,沒錢人去城里打工,只有過年才回村里。這形勢對嗎?我看是不對的,中國自古是以農村為基礎的,農村空了,就是核心空了,基礎松了,怎么行?我不知道現在的人是怎么想的,為什么都要擠到城里去,城里有什么好嘛。不瞞你說,我老家沒親沒故了,當然更沒田沒地,否則我真想回雙家村蓋個房,當個農民,看著日頭(太陽)起落過日子,那才叫愜意的生活……
剛開始,師父至少殘存三四分酒意,說話聲大,調高,手勢多,身體動作幅度大,前俯后仰的,令我頗有一種緊迫感。這些且不說,關鍵老是岔開去,我得不時提醒他,把他拉回來,否則天亮了我看也“吃”不了一個“雙黃蛋”。師父明知這問題的害處,卻無法自我化解,要求我幫助他克服。幫助方式很快程式化,就是一句話:“師父,扯遠了,回頭。”
這時師父要么喝口茶,要么抽口煙,然后自嘲兩句,接著說——
因為大,所以要分,以弄堂為界線,分成上村、中村、下村。弄堂不直,羊腸一樣扭來拐去,不可能分均勻。據說,起初中村人最多,上村次之,下村最少,符合了“虎頭豹尾豬肚子”的老話。但幾十年下來,上、中、下村幾乎勻稱了,人口差不多,地盤差不多,連村里有的好事壞事、好人惡人的數量都不相上下。豬肚子其實是個爛肚皮,無施展空地,一頭一尾倒像竹林一樣鉆地扎根,蠻生漫長,使我們雙家村長得越發大。這也是符合“樹大分枝樹更大”的老話的。
我在村里生活了整二十年,村子里的風土人情大多了解;村里人出了村子,都愛說自己是雙家村人,口氣里有一種自豪;回到村里,總說自己是上村的,或中村的、下村的,上、中、下不分尊卑。其實也難分尊卑,或者各有尊卑吧。村子太大,不可能人人相識,但人人都可能隨時相遇,低頭不見抬頭見,見面了總要認一認,攀個熟。攀談一番,挖根連脈,總能把各自連上去,攀上親。這是大的好處。但也有不好的,不出五服的族人已形同陌路。只有少數人如村干部、學校老師、手藝人、呆子、瘋子、賭鬼、潦坯等,屬于村里兩頭冒尖的人,名人、怪胎、壞蛋,才可能被全村人認得。
上村的秋根嫂本是默默無名:一米五幾的小個,削尖的瓜子臉,難看的蒜頭鼻,一頭營養不良的黃毛(頭發)稀疏得遮不住頭皮上的黑斑。唯有一口好嗓音,溫溫軟的,甜滋滋的,黑夜里聽,像聽廣播,會偶爾撥動人心弦。但總體說,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個普通女子,出門沒人看,背后沒人罵。她怎么能出名?但過門(嫁過來)沒一年,她已成雙家村的頭號名人。靠什么?男人?不可能。娶她的男人能出挑嗎?只有沒挑的,甚至撿漏的男人才會娶她,想靠這樣的男人出名?靠不住的。
秋根嫂男人自然叫秋根,和我父親是同輩也是同行,都是手藝人;我父親是細木匠,他是篾匠。木匠分粗細的,守在屋里做工的叫“細”;出門干活的,上山斫樹、上梁造房子的叫“大”——因“粗”字有貶義,故改稱“大”。篾匠就是做竹編活的,編竹席、竹籃、筲箕、簸箕、竹匾、竹籠、竹筒等,這一類的。篾匠有點像細木匠,不用日曬雨淋,一般在作坊作業;有時也上東家門,為的是趕工趕活,有點私人訂制的意思。碰到這種上門的情況,細木匠、篾匠一般同時上陣,因為多是臨時有人婚嫁,要的是緊急,搶時間。一年里,總會有這樣一兩戶人家,把父親和秋根聚到一個屋檐下、一張餐桌上。二人便結成了好朋友,日常往來。所以,我打小就認得秋根,叫他一聲叔,也認得他的一對雙胞胎兒子。
對了,默默無名的秋根嫂就是靠這對雙胞胎兒子出了名。為什么?首先,兩個小東西那個小啊,都不足三斤,小得不像話,大人兩只手捧不住的小,要漏掉;眼看是養不活的,要夭折,卻一日日見風長,滿月時已各超十斤。這是一點,被人看死,卻死里逃生,命大。其次,兩個小家伙眉心當中各有一粒紅痣,剛出生時只是淡淡一點,不明顯,隨著人長大長壯,痣也長大變紅,滿月時已十分醒目好看,美觀得像是人為點上去的。這兩點,死里逃生,加上錦上添花——花紅葉綠,紅痣如花呢——總歸有些常見不了的稀奇,鶴立雞群一樣,叫兩個小家伙迅速在村子里被人傳開,一傳十,十傳百,出了名。秋根嫂自然也由此享了名,廣為人知。
眉心里的紅痣,民間說法叫“觀音痣”,師父為此啰唆一大通,簡而言之:正因此,不乏好事者竭盡所能,把兩個小家伙說成是觀音菩薩托付投胎的;正因此,有菩薩保佑著,所以才能這般死里逃生,錦上添花。總之,越說越神奇,我不得不打斷,叫師父言歸正傳。
好,話說回來,師父接著說——
孩子滿月后要起名,秋根把這活兒托給我父親。我父親讀過兩年私塾,會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村里頗多人家的農具、家什上的名字都是找我父親寫的(甚至牛羊背肚上都寫著主人名字,以防被偷換)。起人名有講究的,要看生辰八字、陰陽五行,金木水火土,缺什么補什么;取好名后,要用毛筆蘸新鮮的牲口血,錄在專用符紙上,用錫紙包好,交給孩子家長,存放在孩子枕頭下,至次日天亮時分方可拆包揭曉;認下名字后,把符紙燒掉,錫紙留下。鄉村就是這樣,諸多事窮講究,瞎忙活,因為生活實在寡淡,沒情趣,找些麻煩事,好打發平淡乏味的生活。
父親和秋根關系好,早料到要辦這事,給死里逃生的兩兄弟起名,提前用了心,查了字典,備好名;紙張現存的,只等秋根帶來新鮮的牲口血——我家哪來那么多新鮮牲口血,都是東家自備帶來的。那時代不像今天,去菜市場一逛,天天有人殺雞殺鴨,要備個新鮮血容易;那年月,人和刀子都寂寞,有時為討一硯血,跑遍上中下三個村都不一定討得到。父親對我說過,他經常遇到有些人拿來的血明顯是紅墨水兌的,聞上去一絲腥味沒有;真正新鮮的血是腥臊的,要不就是惡臭的——因為已經捂久了。
秋根是篾匠,跟我父親一樣,常上門給人家做生活,在村里人緣好,孩子滿月不久,便討到真血,把名起了(有些人家,人緣不好,討不到真血,只有兌紅墨水湊,要不等過年,自家殺年豬)。父親給他們起的名是建中、建國,建是輩分,族譜里排好的,與姓氏一樣,生定的,變不了;唯有“中”和“國”兩字,才是父親對秋根一家和這對孿生兄弟的寄情,望他們將來像新中國一樣,繁榮昌盛,福祿雙全。
話說回來,該怎么說呢?是天地有靈吧,建中、建國兩歲那年,我家隔壁,真正是一墻之隔的鄰居,也生下一個“雙黃蛋”,是千金,兩千金。自然又是父親起名。給女孩起名沒那么講究,只看八字,不講輩分,單名雙名任意。父親給她們起的名,一個叫梅花,一個叫蘭花,寓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的意。父親對我說過,女孩子漂亮最要緊,一白遮百丑,所以寄望她們首先是如花似玉,然后是花好月圓,一生如芝麻開花節節高。從起的這名和寓的好意上看,我們兩家關系確實蠻好的。也該好,老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鄰居比得過半個血親。
我比梅花、蘭花小一歲,其實一歲都不到,只有十個月,加上鄰居關系,我們是一起玩大的。我自小淘氣、頑皮,經常欺負她們:抓各種小動物嚇唬她們,偷搶她們的點心、零食吃,下雪天往她們書包、衣服里塞雪球,在溪坎里游泳時將她們放在岸邊的衣服扔進水里,等等。不一而足,舉不勝舉啊!為此我不知吃了多少父親的耳光、毛栗子,但我屢教不改,甚至樂在其中。當然,我也不是天天欺負她們,大部分時間我們是淘伴、好朋友,打不開、罵不散的一伙。很長一段時光,十來年吧,我們玩耍有一個固定節目,像玩“石頭剪子布”的游戲一樣,猜“兩朵花”誰是誰,猜對了有獎,猜錯了要罰;獎罰的內容五花八門,最常見的是她們不想做某件事,想使喚我,就跟我來這一套。我總是猜錯,越錯越想挑戰,再戰再輸,從未贏過。
后來我發現,其實我是永遠贏不了的,因為兩人實在太像了,我贏了也是輸。正如你不可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一樣,我無法讓她們認輸;她們不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她們是一面鏡子的里外,一朵并蒂蓮,兩個復寫品,像當時老師給我們刻寫的油印試卷一樣,除了她們自己,沒人知道誰是誰,包括她們的父母。
講到此處,師父又跌落記憶深淵,不能自拔,他顛來倒去羅列著“兩朵花”種種形同神似的事例、笑柄、佳話,像到了溪邊拾撿鵝卵石,俯拾即是,不亦樂乎,忘乎所以。我不得不老調重彈,將他打斷,催他回頭。在酒精縱容下,師父抽煙越發多,轉眼一包煙已告罄,化作一縷縷煙氣,在房間里彌漫。我也曾是抽過煙的人,正因為“曾抽過”,現在戒了,所以很受不了這濁味、這霧氣,眼睛都澀了,辣了。眼看師父又撕開一包煙,我知道我不可能阻止他抽(在這種亢奮狀態下,逆他者亡),只能順著他來,一邊給他點上煙,一邊指明事實,現在房間里空氣很差。
我說:“要不我們去樓下行政走廊坐坐?”
“你不看看,幾點了?”他哈哈笑道,“現在大概只有發廊還開著門。”感覺他似乎對發廊頗有認知。顯然,師父不想在我面前有任何保留。但我想,我不希望看到一個在發廊流連忘返的師父,即使孤枕難眠,即使“天高皇帝遠”。
我順著他的話說,不乏幽默:“你不想想,今夕是何夕,哪里會開門?都不開門的。而我們不正是想它關張沒人嘛,沒人多好,你可以抽煙沒人管。有人才去不了,有人你就得躲在這兒抽。”
我說到他心坎上,二話不說,他拔腿就走。我沒有忘記抓了兩瓶礦泉水跟上。我走在師父身后,看他大踏步往前沖,步伐卻是發飄的。我想,這既有酒精的作用,更是年歲在起作用。有一會兒,我腦袋里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七老八十,斜陽西下,風中殘燭。師父已經就是這樣的人嘍。
行政酒廊在七層,連著西邊一棟裙樓的大屋頂。屋頂外一半安置著也許是整個酒店的供暖制冷系統,里一半做了酒廊的戶外場。一個大陽臺,當中隔著一道茂密的紅葉石楠和墨綠色的塑料隔音墻。福州是沒冬天的,冬天仍然感受不到寒意,即使在夜半三更。雖然沒有月光,但節日里的燈光四方閃耀,安裝在酒店大樓腰線的一溜夜燈,更是把陽臺照射得亮如白晝。仿佛有人引導著,我們幾乎不假思索地直奔陽臺,挑了居中的桌椅坐下來,話題也是直奔雙家村。戶外空氣微冷,更見清新,師父的思維似乎也頓時清新、清晰起來,不再亂蓬蓬的,雜草叢生。
師父說——
總之吧,梅花、蘭花兩姐妹,除了名字有別(僅一字之別),其他的,你不論是看也好,聽也罷,都區別不了;她們像兩滴水一樣像,甚至她們的父母和兄妹姐妹平時都區分不了,為了區分必須給她們穿不一樣的衣服。然后,上村秋根家的那對雙胞胎,即建中、建國兄弟倆也這樣,像兩粒沙子一樣難分難解。你小說里也這樣寫的,有些雙胞胎就這樣,如一種料子用同個模子壓出來一樣,從芯子到頭子,從里面到表面,從行為習慣到個性特征,甚至運勢命數,都一模一樣。這似乎不可理解,但有人又說這是科學,是同卵同什么的。好吧,我相信這是科學,不瞞你說,我在美國那些年,在這件事上,也就是生命科學上,是開了洋葷的,就我女兒的一個同事,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很像母親,女兒像極父親,但據說兩人都不是他們親媽十月懷胎生的,是用一只什么保溫箱生的。科學已經到這程度,你能理解嗎?不理解也罷。
話說回來,我們雙家村太大,上村和下村的人一般是不大往來的,尤其小孩子。但由于我家的關系、父親的關系,一邊是隔壁鄰居,一邊是父親稱兄道弟的朋友,秋根經常帶著兩個兒子來我家玩,建中、建國便和我,和梅花、蘭花,打小就認得,就往來,常往來。怪得很,只要我們五人在一起玩,玩著玩著我就被孤立了,他們就雙雙成對,自然而然,像配好的,天配地合。小時候經常聽人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其實是兩對——年齡和家庭都般配到家。年齡不用說,男大女兩三歲是最合適的,論家庭,“兩朵花”父親沒手藝,是一般農民,在生產隊掙工分的,比不得“新中國”家,人家父親是手藝人,不靠天吃飯,刮風下雨都能掙工錢,家里總要殷實一些。這也是般配的一項,男方家庭條件比女方好,女的是高攀,雙方有面子。總之,隨著他們長大,越來越多的人在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其實是兩對。
說的人多了,事情好像也慢慢被口水澆成事實,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村里七八個媒婆媒公——上、中、下三個村的——相繼登門雙方家,要張羅他們的婚事,湊合他們;湊合成了,是有一個紅包的,多少不論,總是一筆收入。這一下是兩對,一石二鳥的意思,而且這鳥多大,石頭扔過去,幾乎百發百中的。為什么七八個媒婆媒公都不約而至?就這原因,成功率高,收入高。但他們沒想到,正是大家伙都覺得他們是天生的一對或兩對,雙方父母包括兩個雙黃蛋本人都這么覺得了,媒婆媒公的意義就不大。那么這個紅包錢是不是可以省掉?省是省不得的,卻可以讓一個最合適的人得,誰?我父親。父親是他們兩家接頭的橋,雙方家長都存私心想讓我父親來收領這個紅包。最后我父親確實也成全了他們,平生當了唯一一回媒公。
以為只是走個過場,不費心,真正走起來又出現了岔口,就是誰配誰的問題。按理大配大,小配小,建中配梅花,建國配蘭花,名正言順。秋根嫂識點文墨,心思多,提出要大小配,說這樣像麻花一樣絞在一起牢固,象征兩段姻緣天長地久。秋根罵她:“你放屁,哪有大配小的理?”她反罵:“你才放屁,雙黃蛋哪有大小的?”秋根說:“先出來的為大。”老婆說:“鬼知道誰先出來的,你沒看見兩人完全一模一樣,不知道小時候多少次被我們搞混過。”兩口子就在我家,當著父親的面吵架,吵翻天。
總的來說,秋根嫂伶牙俐齒,很會表達,她認為既然是一模一樣的,干嗎不做個麻花,圖個吉利。秋根強烈不同意,卻沒個口才,只是×爹×娘罵女人,叫父親費好一番口舌才壓下去。父親想,既然男方不和睦,就征求女方意見吧。父親站在“按理”一方,秋根一邊,覺得女方應該會按理出牌——這才叫理!沒想到,秋根嫂不講理,暗地里做手腳,說服未來的親家婆加入自己陣線,跟自己老公和未來的親家公對著干,形成一鍋粥的形勢,亂了套!最后父親出主意,抓鬮定乾坤,抓出來是大配大,小配小。多年后我聽父親說,這是他做了手腳的,哈哈,有意思吧。
話說回來,就是我逃離家鄉的那年春節,二十三歲的“新中國”和二十一歲的“兩朵花”以大配大、小配小的組合,在元宵節那天舉行了婚禮。父親正襟危坐在朱紅的太師椅上,接受建中和梅花、建國和蘭花兩對新人喜慶的叩頭拜謝,對不久后他兒子將發生的一切變故——闖禍、逃難、東躲西藏——一無所知,對多年后兩對新人將雙雙離婚、不幸淪落的悲慘人生更是無從知曉。
我要到下半年才闖禍出逃,他們婚后生活前面大半年,我是看在眼里的。那日子過得那個稱心啊,如意啊,嘴上不說,臉上說;有意不說,無意說。老實說,我正是看了他們相愛生活的甜蜜樣子后,才萌生談戀愛的念頭的。我運氣不錯,找了一個好姑娘,我后來的命都是她救的。這個不說了。話說回來,運氣最好的當然是他們,兩兄弟加兩姐妹,且從小一塊玩大的,彼此知根知底,有話好商量,有事一起做,沒事四個人湊一桌牌,打老K,捉車馬炮。世上哪里去找這種家庭?這種家庭要過不好日子,就沒過得好的。據說,他們開始兩年日子過得十分美好、舒坦,問題出在第三年。這一年,能干的秋根嫂面對兩個媳婦兩年下來依然肚子沒有鼓起來,忍無可忍,強行將一個專治不孕不育的郎中帶回家,給“兩朵花”把脈會診。
這是一次宣告,撕破臉皮了。
就是這一年,我通過你師母多方協調和經濟補償的方式,終于取得仇人的原諒,于年底擇良日回家探親,和你師母完婚。當時我明顯覺得“兩朵花”和“新中國”都生活在不孕不育的陰影里和祈求中。一年可等,兩年能熬,三年——事不過三,三年下來,恩斷情絕。秋根嫂是有主見和威信的人,兩個兒子生來有觀音的造化和天象,豈能做無后的代言人?第五年,他們雙雙離了婚,用一句你書里的話說,時間讓兩個有情人——嚴格說是兩對——成了陌生人。
你知道部隊有探親假,在你師母隨軍前的七八年里,我年年要回家鄉探親,你師母也年年來部隊看我,村里的大小情況我知道個八九不離十,“兩朵花”和“新中國”的情況更知道。都是朋友,赤腳朋友啊,回去總要見面聊聊的。他們別的故事這里就不說了,我只說跟這故事相關的故事。有些事確實是故事啊,你寫小說都編不出來的。首先說秋根嫂,這女人太要強,硬生生拆了兩個兒子的前姻,目的是要再續姻緣,替她家傳宗接代。但人算哪能勝過天算?不過半年,新的姻緣尚未找到,一場大火找上門來了,一夜間把他們家燒成一個殼,只剩幾面禿墻和柱基。
你知道秋根是篾匠,平時做工總會剩下一些篾頭篾腳,都集中堆放在柴屋里。這些頭腳曬干后比松針還易燃好燒,留它們也是為燒火時用來引火,誰想到引來一場火災,把好端端一個家徹底燒完了蛋。人是沒事,都逃出來了,但心都死了。村里人都說,這是秋根嫂作孽的惡報。鄉村是很注重姻緣的,所以少有人離婚,她本是受觀音菩薩關照的人,卻不行善積德,活生生拆毀兩座廟——一段姻緣一座廟啊!秋根恨死了老婆,對生活也死了心,去了山上一個寺廟待著,既不當和尚,也不干別的活,只是待著,等死。順便插一句,建中、建國有一個姐和一個妹,當時都已經出嫁。妹妹就嫁在本村中村,家里條件不差,可以騰出一間空屋,將兩個哥接過去住。不知是什么原因,應該出于多種原因吧,一個是沒那么多空屋,再個可能是她媽在村里名聲壞了,公公婆婆有閑話,嫌棄,所以沒一起接走母親。母親最后去了外村,在大女兒家避難,心里一定郁悶死了,沒等兩個兒子把房子造起來就犯急病走了。
話說回來,建中、建國當時還不到三十歲,有力氣,兩兄弟完全靠自己的雙手雙腳,把房子從廢墟上造起來。然后父親的死心也得到療治,從廟里回來,一個家又撐起來。只是一年年過去,媒婆來了一個又一個,就是沒一個女子愿意走進這家庭。當初秋根嫂執意要兩兄弟離婚,自信一定能找到下家。確實,兩兄弟生得好,年紀也不大,家里又是手藝人家,按理是不愁新姻緣的。但此一時彼一時,一把大火非但燒了他家房屋,也燒了這家子的名聲,由火災派生的各種迷信傳言一時甚囂塵上,波及前世今生,感覺兄弟倆像一對茅坑、火坑,臭得、嚇得沒一家女子敢來攀親。梅花、蘭花兩姐妹更不用說,被當成被人嚼過的饃,沒人要吃的。在農村女方一般都不愿離婚,她們寧愿受苦受罪也不離婚,因為離婚后再婚的概率實在太小。
就這樣,一年年過去,兩邊都空著,男無桃花,女無梧桐。我年年回去探親,回回分頭見他們,說實在的,怪別扭的,似乎總覺得欠他們什么似的。這就是好朋友啊,希望對方有好日子過。該是他們離婚后的第四年吧,有一天我突發奇想,覺得當初拆散他們的人(秋根嫂)早已魂飛魄散,如今他們又各自空著,似乎也不大有機遇填滿——一年不如一年,那么是不是可以考慮復婚?哪怕是下下策也是個策嘛,總比空著好。我先和你師母商量,她鼓勵了我,說哪怕是破罐子破摔,至少有個聲響,總比空著爛掉的好。于是我分頭找他們四人聊了,當面無一人響應我,都笑我,說我在城里待久了,腦袋里長毛了,我們方言里就是很意外、很嚇人的意思。但我覺得有戲,因為四人對我“嚇人的提議”,無一人生氣或明確反對。這兆頭是好的。
果然,過了半年左右,你師母來部隊探親,說他們已經在私下好上了,可能不久要公開去公社辦證;有一點叫我意外,很意外!他們不是復婚,而是再婚。什么意思?調換了!以前不是大配大、小配小嘛,這回調成大小配了。哈哈,有意思吧。我申明,這不是我和你師母的主意,完全是他們自己私下鬧騰的。可以理解是不是?人嘛,都喜新厭舊,哪怕同個人換個姿勢都新鮮。他們有換人的條件,何樂不為,你說是嗎?是個屁!尤其在農村,你哪怕換個時辰,換到大白天行那事都要遭人嚼舌頭,何況換人,有亂倫之嫌呢。我覺得不妥,跟你師母說,要阻止他們。你師母的腦瓜子就是靈,說阻止什么,反正誰都認不清他們,換不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換了也可以說沒換。當時他們只在私下好,沒對外公開,公開就行不通了。所以,我急忙給他們寫去一封信,言明利害,建議他們暗度陳倉,換了也要以不換對外公開。
后來就是這樣的,實際上換了人,各自再婚,但名義上是復婚。雖是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再婚是尋開心,且有亂倫之嫌,屬于道德敗壞,易遭人羨慕嫉妒恨;復婚是破鏡重圓,理當受人祝福。他們再婚的事當時還上了公社廣播,因為這是新聞,也是喜訊,兩對舊人不計前嫌,握手言和,是一種美德,值得宣傳。
故事講到這兒,該是進入了尾聲了,但看師父的神情,好像還要峰回路轉。船到橋頭自然直,故事到這兒不轉則已(大團圓結束),要轉能轉到哪里去?必是“東窗事發”,被人口誅筆伐,悲劇收場(別忘記公社廣播站的通訊員,他們既愛捧場,也好落井下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是符合中國人傳統認知的。所以,趁師父點煙之際,我賣弄起一個小說家的自信,說:“師父,接下來的故事我幫你講吧。”
師父哼一聲,道:“賭兩條煙好不好?”不等我說好,他又說:“你輸定了,要知道我講的不是你們小說家編的故事,有規矩的;我講的是生活,雜亂無章的,知道不?講吧,如果你能講對,我馬上叫人買機票,讓你師母飛回來給你燒明天的晚飯吃。”
他看準我是講不對的。
我確實也沒有講對,聽了我“東窗事發”的情節后,師父很不屑地打斷我:“行了,完全不著調。”他搖著頭,嘆著氣,好像對我失望至極:“難道你剛才沒聽我說?我不是說了,他們相像的程度,像你小說里寫的那個雙黃蛋一樣,里外都一樣,一模一樣。這是我再三強調過的,沒這個基礎,我怎么會出那主意,讓他們唱復婚的假戲?讓他們唱這戲,就因為相信沒人能識別出來。其實別說他們這種情況,長成一模一樣的,就算一般雙胞胎,只要有個八九分像,照樣能騙過人。為什么?”
我看著一團煙霧從他嘴里冒出來,被兩只鼻孔吸進去又鉆出來,然后聽到一個答案:“因為沒人會用放大鏡去比較。”并配說明:“你是小說家,比常人善于觀察,你應該發現雙胞胎有個特點,就是小時候都喜歡穿戴一樣,同出同入,因此引人注目。長大后,不了,誰都想鬧獨立,不想當雙黃蛋,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一般青春期后,各自都會有意穿不一樣的服飾,交不一樣的朋友,以區別對方。然后你想,如果有一天他們想扮對方騙你,誰識別得了?識別不了的。而且誰又會專心去識別?沒人那么有空,管他們誰是誰。所以,這注定是一個破不了的騙局,也就不可能會有什么東窗事發。記住!你輸了兩條煙。”
閑話一番后,師父接著說:“你知道當初他們離婚是因為生不了孩子,誰的問題?不知道。但在農村,問題一般總歸到女方身上,秋根嫂就是這么認定的,所以強行拆散了他們。然后幾經周折再婚(名為復婚)后,他們興許會有各種夢想,但一定不會夢想有一天會有孩子。可以說,當初兄弟倆同意離婚是為了生孩子,姐妹倆不得不離婚也是因為生孩子——生不了孩子。但今天兄弟倆也好,姐妹倆也罷,再婚絕對不是為了生孩子,你說是嗎?沒有人會這樣想的,只不過湊合著過日子罷了,你說是嗎?”
我說:“是的。”
他說:“可他們婚后不久兩姐妹都懷了胎,你信嗎?”不容我作答,他一口氣說道:“而且你絕對無法想象,兩人是同一天……不,是同一時辰懷上,同一時辰生,至少是同一時辰生的。當時你師母還沒隨軍,還在家鄉,她是見證者,親眼所見,看兩姐妹在兩個房間,像兩個連環浪頭一樣,一浪趕一浪地哭啊,喊啊,叫啊,最后連續死在沙灘上,前后相差沒幾十分鐘。”
我沒有一下明白意思,愣著,思忖這“死”的所指:是誰死了,還只是一個比喻?
師父說:“都死了,大人孩子,四條命,都沒了。”好像這話是燙嘴的,師父抿著嘴,沉默好久,才緩過神來接著說:“難產!你師母說,像懷了兩只大象,怎么也生不出來,急得接生婆都哭了;那個血啊,從床上流到樓板上,從樓上流到樓下,流進泥里。兩兄弟窮,好不容易造起房子,墻面地面都是毛的,地面還是泥地,血滲入泥里,長久不消失。年底我探親回去看他們,屋子里還殘留著那個血腥味,可難聞著呢。”接著他對苦命的兩姐妹一番同情,最后喟嘆道:“我真是看她們長大的,兩姐妹真像兩朵花一樣,長得好,心地也好,卻是這么命苦,我真替她們難過。”
我也意外,故事會這么收場,好像真的是一個故事,從古老時代或遠方傳來的,歷經世代洗滌和打磨,成了一個經典,具有穿越時空的法力。這么一個故事,由師父親身經歷并講出來,反倒有種不真實感,令我有種盲目的內疚,正如長大后(尤其寫小說后)聽母親講我兩個雙胞胎哥哥的故事一樣。他們那么相像——一切像鏡子照出來——總覺得有些虛假、不真實,令我心虛。所以寫《雙黃蛋》小說時,我沒采用第一人稱,其實是對它真實性的一種警惕和疑懼。我把這個心思向師父掏出來,他似乎看到我在尋求安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我說:“這個你就別懷疑了,至少我看到的他們兩兄弟、兩姐妹,真的像鏡子照出來一樣的相像,包括生死,都只相差幾十分鐘,你說這怎么說?就是同一個人啊,同一條命啊!有些雙胞胎就是這樣,像左右半身一樣,是連筋連肉的、缺一不可的。只是,有一條我覺得奇怪,也是我今天講這故事想同你探討的。”
我問:“是什么呢?”師父目不轉睛看著我,明顯在等我發問。
他答:“你說他們那么像,就像同一個人,甚至可以說就是同一個人,為什么前面生不了孩子,后來調個向(換了人)后,就能生孩子了呢?你說這不奇怪嗎?既然是同一個人,同一顆卵子分裂的,分得正好一半對一半,明的暗的,什么都像,甚至連命運都像,都連在一起,為什么獨獨這件事不像,調了向后就不一樣了?而且恰恰是這件事奪了她們的命,你說這叫什么事呢?什么理呢?”
一堆問題,我若有所思,卻無心搭理,我一心想著兩兄弟,他們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也像兩姐妹一樣,走得“相差沒幾十分鐘”。我思得快,問得急,幾乎脫口而出:“那他們兩兄弟呢,是什么時候死的,是否也幾乎是同時走的?”
師父依慣例似的對我哼一聲,道:“你說什么,他們還沒死呢。”待我致過歉后,他又說:“不過我也十幾年沒見他們了,今年還真想去看看他們,聽說身體也不行了。你知道,他們比我大三歲,八十多歲了,死比活容易,我得趕緊去看看他們,真想他們了。怎么樣,有沒有興趣陪我走一趟?”我稍有猶豫,師父馬上給我添油,道:“你去見了他們就不用懷疑你兩個雙胞胎哥哥像鏡子照出來一樣地像了,下一步你就可以用第一人稱來寫你的‘雙黃蛋小說了。”
一抹亮光倏地刺破了我正前方并不漆黑——只是黑暗——的夜空,接著是一串熱烈、驕傲的爆破聲,從一個屋頂擴散到一群屋頂,回響在一點點消失。我知道,消失只是暫時的,它打破已持續幾小時的安靜,帶著一種不馴服的、急不可待的激情迸發,預示著長夜將盡,未來的一天已來;它是一只領頭羊,像早春的新綠將引來羊群一樣領來一群羊,它們蔑視舊年的一切苦難浮沉,歡天喜地地爆破,綻放,向新春報喜,向新年祈福。時間在這個晚上對我顯得特別飽滿、仁慈,我格外憧憬生命之花再次盛放。
雙黃蛋
大河不一定大,小鎮篤定小。禮鎮的小又是過于小了,單一條街,弄堂一樣窄,長不過一里路,盛不下鎮小和鎮中聯合出動的游行隊伍。鎮小五個年級,十個班;鎮中兩個年級,六個班;加上老師,總算起來,七八百人。這一支大隊伍,擠在窄街上,呼口號,浩浩蕩蕩的樣子,烽火似的,時常驚得天上的麻雀抱頭鼠竄,逃進山林;陰溝里的老鼠狗急跳墻,倉皇在街頭,運氣不好,要被亂腳踏死。老鼠剝了皮是可以吃的,據說比麻雀肉香,主要是肉多。鎮上最臭的是人。地主、富農、反革命、壞蛋分子、破鞋、流氓、臭老九,都臭氣熏天的,比爛的尸體要臭。最香的當然是肉,一鑊子搭配陳皮香菇的紅燒肉,香氣可以從鎮東頭飄到西邊。不過這是難得一遇的,比遇到游行難。游行有時一天可以搞兩三回,一只鑊子無論如何不可能一天燒出兩鍋紅燒肉的。鎮上的鑊子都缺少油水,跟學校里的老師肚子缺少墨水一樣。中學開地理課,老師姓張,國內,不知道洱海是個湖;國外,不知道新加坡的首都。新加坡是個國家,國家總有首都吧,首都在哪里?張老師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呢,查地圖也查不到。”
張老師,女,一米五剛出頭的個頭,黃頭發,方屁股,大嗓門。她有五個孩子,前三個都是千金——丫頭片子。禮鎮說是鎮,實質是農村,農耕文化,重男輕女。三個女兒,幾乎抵得上一個罪,低人一頭。她便求菩薩,盼兒子。菩薩顯靈,生下一個雙黃蛋——雙胞胎。方屁股就是“雙黃蛋”撐的。這是禮鎮解放前一年的事,那一年,她屁股像蒸籠里的發糕一樣脹開,耷拉下來,收不攏。大嗓門是游行呼口號練的。她是游行積極分子,從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后來各種運動革命,政府每次組織游行,她都踴躍報名,積極參與,而且因為人矮,總走在隊伍前面。前面的人要領頭呼口號,如:解放軍萬歲!新中國萬歲!毛主席萬歲!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幾次下來,嗓門像屁股一樣被撐大,也是收不攏,在教室上課像在街上游行,下面嗡嗡嚶嚶,上面鏗鏗鏘鏘,隔壁教室都聽得到。
她一對寶貝雙黃蛋,曾經也在某個教室里,一個叫畢文,一個叫畢武,諧的是“比文比武”的音,也是要“文武雙全”的意。畢文是哥,畢武是弟,兩人除名字有別,其他的如長相、聲音、說話腔調、看人眼神、走路姿勢,用放大鏡照,也尋不見纖毫不同,包括膝蓋上狀若寶島臺灣的粉紅色胎記,也像一個圖章蓋的。
講他們是一個模子壓出來的,并不貼切,因為模子壓的只是形似,外表像。他們在芯子和血液里都像,吃奶一樣愛咬奶頭,睡覺一樣要磨牙,從小愛睡懶覺,扁桃體愛發炎,打架愛咬人,生氣愛翻白眼——而且很愛生氣,所以經常翻白眼,結果長大后兩人都有些輕度的斜視。家里是母親當家——同在學校一樣,小個頭的張老師非但嗓門大,脾氣更不小,把丈夫訓得像學生一樣服帖。丈夫在公社農機站上班,會修拖拉機、打谷機、脫谷機等機器,兩個小家伙經常跟父親去單位上班,有時會順手牽羊,偷個螺帽、彈簧回家,偷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兩人一樣怕母親,不怕父親,一樣對母親撒謊,對父親撒嬌。從小,兩人總是一起傷風感冒,頭痛腹瀉。七歲時,兩人一夜醒不來,高燒不退,醫院確診是急性腦膜炎,差點燒壞腦筋,成智障。十一歲時,放暑假,兩人例行去鄉下外公家,十三歲的表哥帶他們去水庫游泳。水庫不大,幾十米寬,表哥扎幾個猛子,已經在對岸。兩兄弟跟在后頭,頭挺著,手撲著,正宗的狗刨式。刨到一半,畢文小腿抽筋,叫救命。表哥回來救,剛搭上手,畢武也抽筋,更大聲地叫救命。表哥轉身又去救他。兩人死死地各拽著表哥一只手、一只腳,把表哥扎猛子的本事撕得粉碎,也喊救命。虧得管山的人正好路過,及時營救,否則三個人早做了水鬼。
最出奇的是,兩人做作業,寫作文,錯別字都一樣的;考試時兩個人的試卷,像一個人答的。沒有最出奇的,只有更出奇的。十五歲那年,夏天,兩人在同一天夜里遺精,把褲頭弄臟。他們不知道這是遺精,以為是家里的貓撒的尿,當稀奇事在早飯桌上講。貓是多么謹小慎微的,怎么可能在人身上撒尿?母親給他們洗褲頭,看樣子,聞氣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盡管十幾年來她已經看夠了發生在兩人身上的種種匪夷所思的現象,但這件事還是震驚了她,甚至讓她害怕。
確實,天下雙胞胎多了去了,鎮上也有三對,她在書上看過,雙胞胎的比例是百分之一,其中一半為同卵。同卵是一分為二,既有分,總有別。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但她覺得自己下的這個雙黃蛋是相同的,不但同卵,也同體、同心。他們不是一個模子壓出來的,而是鏡子照出來的,像兩根頭發。她有意給他們買一樣的衣帽、鞋子、玩具,為了炫耀他們是雙黃蛋。后來,她有意給他們買不一樣的衣裳、鞋子、文具,因為她要分清他們誰是誰——實在分不清啊!甚至,他們自己也分不清,因為別人經常把他們搞混,也因為他們都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像從鏡子里看到自己一樣。
就這樣,雙黃蛋一歲歲長大,小小的禮鎮因為他們的長大平添許多談資、趣聞、笑料。他們從街上走過,像一道風景、一個故事、一出戲,人們不免要多看一眼,議論一些,猜測一些。小時候,風景的意味要濃厚一些。兩兄弟穿一樣的衣裳,剃一樣的發型,邁一樣的步伐。叫畢文,畢文應;叫畢武,畢武答。乖巧可愛。大一些后,兩人開始調皮搗蛋,存心扮戲演,叫畢文,畢文把畢武推出來,說:“叫你呢。”畢武便以哥自居,對路人說:“是的,他是我弟,可他老想當我哥呢。”哥哥笑,弟弟跟著笑,露出來嘴巴兩口一模一樣的四環素牙。路人甲說:“你們看,兩人牙齒發霉了,也霉成一樣,真稀奇。”路人乙問兄弟倆:“你們有什么是不一樣的?”兩兄弟經常同時答:“我們將來的老婆是不一樣的。”
只是,他們沒有迎來有老婆的日子。
革命的洪流開始時,他們十七歲,是縣中高二畢業班學生。那時小學是五年制,初中、高中都是兩年制。他們七歲上學,按理頭一年該畢業,只因成績差,差到底,留一級,拖到這一年。雖然起的名是要“文武雙全”,但兩兄弟一向偏武廢文,小時候做老師的母親經常一邊燒著飯,一邊教他們背《三字經》。他們嘴上在背,手上在打;打著打著,經句吞到肚子里,嘴上也打起仗來,吐口水,罵臟話。母親氣殺,打他們,一邊耳光,一邊巴掌,一點不手軟。上學后,他們上課打瞌睡,下課打同學,稱王稱霸,調皮搗蛋,耍威風。母親專門有兩根教鞭,一根放在學校教學生,一根留在家里教他們,最后只教會他們打人,打同學,打鄰居孩子。
鎮上的孩子沒一個不怕他們的,兩兄弟利用父親農機站的工具,做出來的彈弓既漂亮又實用,時不時可以射下停在電線上的麻雀——可以想見,如果射人必是彈無虛發。一根粗鐵絲,他們七折騰八搗鼓,扭絞成一根麻花形的抽魚鞭,手柄如剪刀柄,纏著細麻線,握著牢靠,揮舞起來,呼呼響;往溪水里使勁一抽,水花濺得比人高,幾條魚可能就此成為他們盤中餐。他們還會用彈簧和鐵片做弶,上山埋伏著,弶黃鼠狼,弶野兔。每次他們拎著這些野物——包括麻雀和魚——回家,母親總是歇斯底里臭罵他們:“你們兩個小畜生,我要你們讀書!讀書!”
不管母親怎么教訓,讀書就是不行,求神拜佛不行,暗中搞鬼才行。初中畢業考,母親把試卷偷回家,他們才考到名額,去縣城讀高中。既然高中大門是這么敲開的,留級自是在所難免,而且留級似乎也沒派上用場。兩兄弟有自知之明,比文的路子篤信走不通,今后只有去比武。比武也要拿到高中文憑!母親下死命令,一定要他們為畢業而戰。眼看畢業季臨近,兩兄弟毫無起色,母親擔心又不甘心,準備故技重演:當初用鬼把戲把他們送進去高中大門,然后再用鬼把戲接他們出來。在母親看來,世界很大,文憑最大;文憑可以讓世界變小,小到一個算盤,可以盤算。手持高中文憑,回到小小的禮鎮,便是鶴立雞群,便有大的陽光道。從開春以后,張老師便時常盯著家里的兩只老母雞發呆,同時感到小腹以下隱隱地痛。
戳到痛處了!鬼把戲是痛心的。
到五月,形勢翻天,一股洪流從上而下席卷,轟轟烈烈。一天夜里,兩兄弟箍著時髦的紅袖套,踏黑回家,翻犄角旮旯,找出當初自制的剪刀柄的抽魚鞭,在堂前屋里呼呼地試來練去,一派豪情,兩臉春風。母親問他們要做啥,兩兄弟相繼作答——文說:“縣里在我們學校成立了革命司令部,教我們體育的呂老師當了副司令。”武說:“他提拔我和哥都當了隊長,要我們帶頭造反,革反動派的命。”文說:“學校是革命的搖籃。”武說:“媽,你也要帶頭革命吧。”當媽的問:“怎么革?”當哥的說,貼大字報,想罵誰就罵誰,把壞人惡霸揭發出來;當弟的說,然后發動學生罷課、游行,把他們揪上街批斗。哥補充,批臭斗死,讓他們翻不了身,做不了人;弟響應,對,只能做“牛鬼蛇神”,被掃進歷史的垃圾桶。天烏烏黑,貧血蒼老的電燈昏昏欲睡,沒有母親的目光亮。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雙黃蛋是令她自豪的,兄弟倆的激情把她的目光刮得亮晶晶。
以后,將近一個月時間里,縣城雞飛狗跳,禮鎮雞犬不寧,大字報鋪天蓋地,游行隊伍病毒似的繁殖,禍水一樣肆虐。眼看著,好人一個個在變“壞”,“壞人”在一個個被抓挨打。雙黃蛋的抽魚鞭沾滿血跡,這是他們革命的成績單、功勞簿。呂老師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像看戀人,越看越歡喜,欣賞的目光綻放著勝利的芳香。作為獎賞,他給兄弟倆各發一套雖然褪色卻依然神氣的綠軍裝,后來又加配一根嵌著大五角星的褐色武裝帶,英姿颯爽的樣子真正是鶴立雞群。
與此同時,在兩個兒子的鼓動和激勵下,當媽的也在自己學校為革命奔波操勞:晚上集人開會,寫大字報,書標語;白天帶隊游行,領頭呼口號,累得方屁股瘦了,喉嚨啞了,嗓門更大了。這是與兒子遙相呼應的意思。可她非但沒有領到獎賞,反而遭人出賣暗算。有人貼出大字報,有憑有據,揭發她曾經偷試卷回家,為雙黃蛋兒子上高中欺騙黨和人民,犯下滔天罪行。雙黃蛋聞訊后緊急趕回家,用血書表明這是對他們的誣陷,同時嚴正聲明,血債要用血來還。
誰的血?
母親張老師報出一個名字,是他們學校教務處的一個人,篤定!
此人年輕時在省城藝校讀過一年書,因為吃酒打人被開除。省城解放后這成了他的榮耀,因為被國民黨迫害過。解放初期,他一度在縣政府當過什么組長,后來又因吃酒打人,被下放到禮鎮當鄉干部。其間他與鎮上一個女青年談對象,結果被對方舉報,說他是流氓,不但親她的嘴,還偷看她妹妹洗澡。從此,他淪為半個酒鬼加半個流氓,在小小的禮鎮聲名狼藉,被塞到學校教務處打雜,成了張老師并不尊重的同事。好在他讀過藝校,寫得一手好字,寫標語、刻試卷、出板報,這類活是他拿手的,很稱職。至少表面上很稱職,私底下其實也是不稱職的,否則張老師怎么偷得到試卷?
張老師清晰地記得,那天她向他要試卷,他爽直得很,約好晚上去他家里取。去到他家,他露出流氓本性,要摸她的方屁股。她逃開,嚴肅警告他:“你不要再犯老錯誤!”他拿起試卷,做出要撕的樣子,一邊說:“那你走吧,這是犯法的。”她不走,他上前,一邊把試卷往她胸口里塞,一邊摸她的奶。她渾身瑟瑟抖,他嘻嘻笑,說:“你都是下過雙黃蛋的人啦,怎么還像個小姑娘?”她繼續抖,他繼續摸,從上面摸到下面。她看他要把那家伙掏出來,又警告他:“只能摸,不能那個。”他嘴上答應,最后還是那個了,不那個就要撕試卷,很流氓的——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流氓啊!
想起這些,張老師就掉眼淚,恨死他,罵他王八蛋——那么就叫他王八蛋吧。王八蛋是最歡迎革命的,他從曾經到如今,一落千丈,潦倒到底,四十多歲還是光棍一個。他把革命當老婆待,革命的動力、熱情、時間、忠誠都不在張老師之下。革命是復雜的,開始形勢不明朗,兩人本著革命的需要,攻守同盟,一致對外。對她,是不計前嫌的意思;對他,是想趁機同她重溫舊情的意思——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張老師恨不得撕掉那可恥的一頁,怎么可能再續新篇?想得美!兩人逐漸分裂。后來革命結出勝利的果實,兩人都想當家做主,分裂便白熱化,互相攻訐,貼大字報。她揭發他是流氓,這是老調重彈,老得爛掉的東西,沒人理會,視若無睹,如泥牛入海,一個浪花都沒擊起。而他揭開的黑鍋,是她的罪行——為兒偷試卷,像她偷男人被人在床上按住一樣,一石擊起千層浪。一夜間,禮鎮人民都對她惡眼相看,是千夫所指、罪該萬死的架勢。她走在街上感覺像被扒光衣服一樣,怯懦得要死,恨不能鉆地里去。
雙黃蛋就這樣緊急回來撲火,救場。
形勢一邊倒,母親孤軍奮戰,需要他們來力挽狂瀾。
經歷過縣城大革命洗禮的人,而且是功臣、英雄,抽魚鞭上的血跡,如勛帶一樣亮著他們的功勛,也攢著他們的勇氣。何況在小小的禮鎮,何況面對的人,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流氓、敗類。兩兄弟受令出門時,心里沒有半絲雜念,是滿當當的信心,勝券在握的從容。母親交代他們,這是一條惡狗,要他們小心。兩兄弟嘴上應著,心里煩著,覺得如今母親太不了解他們了。烏鴉都是黑的,瘋狗都是惡的,這一個多月來他們什么惡黑沒見過?“我們見過的惡狗比你教過的學生還多。”兩兄弟幾乎同時對母親這樣說。母親立在門口目送他們走遠,消失在夜色里,卻一直沒分清誰是文,誰是武;他們穿一樣的軍裝,系一樣的武裝帶,提一樣的抽魚鞭,邁一樣的闊步伐,即使白天她也不一定分得清。
熟門熟路到王八蛋家,踢開門,王八蛋正在犒勞自己——喝酒。“你們想干什么!”兩兄弟二話不講,經驗十足,分左右夾攻,左一鞭,右一鞭。他們一以貫之的戰術是,先鞭打,后腳踹,然后再辱罵。打蛇打七寸,打人要先滅掉對方氣焰,所以開始出手必須狠!毒!這叫下馬威,也是撒手锏。在他們以往歷次打人斗敵的沙場上,這一套戰術屢試不爽,經驗已成寶典。果然,兩鞭子下去,王八蛋抱頭呻吟,敗相畢露。下一步要上前用腳踢,哥一腳,弟一腳,猛踢,死踹,把他踹翻在地,然后用腳踏住,死死踏住,是踩扁的樣子,也是插遍紅旗的意思。這時再開口罵,目的是要叫他求饒討好。兩兄弟一致認為,聽敵人求饒討好,比聽最動聽的歌聲還要悅耳,像筷子插到紅燒肉里一樣,叫人心花怒放。
一腳!
兩腳!!
三腳!!!
第四腳踢了一個空,因為王八蛋已經四腳朝天,倒地。因為踢空,人就撲出去,被慣性引著,撞飛一只熱水瓶,又撞翻一張板凳,最后撞到墻角的洗臉架。這是畢武,那個弟弟。架子倒在他身上,臉盆扣在他頭上,有點滑稽。竹殼熱水瓶在飛行途中撞到八仙桌桌沿,落地,砰一聲響,像槍聲,其實只是瓶膽爆破。開水流了一地,也有些許向空中飛濺,至少有兩滴濺到畢文臉上。畢武要感謝臉盆,要不是有它扣在頭上,他的臉皮興許會被燙傷。但現在兩兄弟幾乎毫發不損,只是略微受驚而已。畢文下意識摸一把臉,爆一句粗話,上前當胸一腳踏住王八蛋,準備開罵。這是多次實戰過的,經驗告訴他,戰斗已進入尾聲,接下來是光榮的受降時間。他萬萬沒有想到,激戰尚未開始。
他們打過那么多人,從不見誰敢還手,王八蛋居然還擊,而且十分兇蠻,讓人不敢相信。他用摸過他們母親屁股的雙手,老虎鉗一樣死死鉗住踏在他胸膛上的腳,然后使勁一旋一摜。畢文感覺自己像那只竹殼熱水瓶一樣飛起來,飛行的姿態極為難堪,叉著八字腿,舉著投降的手,先跌在長條凳上,翻出去,撞到墻上,最后滾倒在大門前。畢武摔掉臉盆——缺乏經驗,沒將它當武器朝王八蛋摔;看到哥遇襲,求勝心切,也沒抄家伙——鞭子其實就在他屁股下。他赤手空拳撲上來,想把剛起身的王八蛋撲倒。王八蛋像訓練過似的,左手擋,右腳劈,有招有式,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把他劈進桌子底下。轉眼,畢文一個急滾,迅速起身,又朝王八蛋撲上來。畢武沒看見是怎么回事,只聽畢文啊喲一聲叫,跪在地上。
開始,畢武以為畢文只是吃了一拳,連忙從桌底下鉆出來助戰。他和王八蛋幾乎同時站起來,只見對方手上已野蠻地挺著半截酒瓶子,猙獰地迎接著他。“小畜生,想死就上來!”王八蛋大吼一聲,聲波震得倚墻懸立的臉盆滾起來,鬧鬼似的。一個多月來,身經百戰的畢武第一次感覺害怕,盯著酒瓶子,心怦怦跳,腿打戰,不敢上。那玩意兒豁著口,齜著一圈尖銳,滴著酒,仿佛也滴著血,也仿佛真的把他變成小畜生、黃嘴鳥,不敢輕舉妄動。他瞟眼去看畢文,希望他立刻起身,從背后去襲擊王八蛋,卻見他依舊跪著,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捂著肚子,血從白皙的指縫間滲出來。
“哥,你沒有事吧?”哥以痛苦的呻吟作答,一呼一吸間,血從手指間汩汩冒著,像捂著一只擰開的水龍頭,眼看著越開越大,血流成線,呈拋物線噴射。小畜生畢竟小,不知道出大事了;大畜生(王八蛋)一看就知道,肝臟破了。小畜生看哥幫不了忙,抄起條凳準備拼死一戰。王八蛋一聲斷喝:“快把他送醫院!要死人啦!”話音未落,畢文似乎是為表明王八蛋沒說錯,一頭栽下去,血像倒出來,一下在水泥地上洇開來。王八蛋扔下酒瓶子,脫下襯衣,想用袖管當繃帶去扎住他傷口,不料背后挨了一板凳。這是一個被嚇破了膽的十七歲少年的一擊,事后王八蛋對人說:“他打在我頭上,我連個包都沒起,死人都比他有勁。”同時王八蛋也說:“真沒想到,殺個人是這么容易。”
這是晚上九點多鐘的事,禮鎮的人大多上床睡覺。街上沒有路燈,只有少數人家開著電燈,其中一盞是張老師開的。盡管心疼電費,但她更擔心兒子,黑暗會放大她的擔心;她用電燈壯膽,鼓勵自己,兄弟倆一定會凱旋。她數著數,熬著。突然,鎮上的狗像接到口令,統一汪汪起來,口令是由畢文的鮮血發出的。第二天,將有許多人說在路上看到一路血跡;現在,張老師被一陣由遠及近的狗叫聲叫得心煩意亂,她隱隱覺得不對頭,打開門,想出去看看。開了門,又有點不想出去,怕沾上晦氣。狗這么瘋癲地叫,像中了邪,總不是好事,興許有晦氣鬼在游蕩。這么想著,她連忙關上門。就在門合攏的一剎那,她清楚聽到兒子在很遠地叫她:“媽……”
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不面對面,兩個兒子叫她媽,她總是分不清是誰在叫。相貌可以通過衣裳來區分,聲音是沒有任何辦法區分的,這是她一輩子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但這回她分清了,是畢武,不過也是事后分清的。當她打開門,探出頭,循聲看去,老遠看到一大團黑影朝她跌跌撞撞沖來,那身影,那步伐,都不像一個人,像一頭發瘋的巨獸。她懷疑剛才是不是出現了幻聽,猶疑間那黑影越發近來,發現是兩個人疊在一起;再近了,發現是她兩個兒子,雙黃蛋,一個背著另一個。她不知道是誰背著誰,只知道自己一個兒子受傷了。她本該出門去迎接,但這個可怕的事實把她嚇成一個廢物,釘在原地。畢武本該繼續往醫院趕,但他實在太累太累,一下闖進屋,想歇個腳。
母親看到兒子背著兒子鉆進家里,而且兩身綠軍裝也看不見血色,以為兒子受的只是輕傷。可當扶兒子從兒子身上下來時,她發現摸到哪里都是濕的、黏的、紅的,才意識到傷得不輕。當看到雙黃蛋兩張臉,一張像剛從蒸籠出來,汗流滿面,紅彤彤,頭發冒著熱氣;一張像發過酵的面團,又白又大,摸上去冰涼,眼睛撐得比嘴巴大,嘴巴張得可以塞進她的拳頭。她知道這個兒子完蛋了,想叫他,呼救,卻不知他是誰,抬頭朝畢武吼:“你是誰!”畢武回答后,她才號叫:“畢文!你醒醒!畢文!你醒醒!”畢文呼著氣,嘴巴越發大,可以塞進他父親的拳頭。她的號叫聲嚇得所有狗都不敢叫,所以鎮上人在畢文斷氣前都知道他死了,包括王八蛋。
從此,禮鎮又多了一個談資:雙黃蛋,一個死了,另一個還能不能活得了?因為他們實在不是尋常的雙黃蛋啊,他們是鏡子照出來的,是分開的連體人。這一點眾所周知。當然最知曉的自是他們的父母親,全鎮人的知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他們的曉!盡管他們閉口不談,避而不聽,卻有欲蓋彌彰的意味,閉上眼都看得見,捂著耳也聽得見,像幽靈,神出鬼沒,鉆進心思里,潛入睡夢里,求神拜佛也趕不走,驅不散。王八蛋也像幽靈,鎮上時不時冒出他的傳聞和影蹤,甚至在畢武刨掉他的祖墳后,他還來到十字街頭貼過親筆寫的大字報,詛咒畢武死。
這個王八蛋!他摸透畢武及其家人的恐懼心,火上澆油,想借鬼殺人,把畢武嚇死。只是有些不該,想不到,嚇死的人是禮鎮人都愛戴的畢師父——兩兄弟的父親。其實是可以想到的。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機師連老婆都怕,總歸是怯懦的,怎么可能受得了死鬼活鬼的日煎夜熬?這年冬天,他用一根電纜線吊死在農機站的車床棚里,車床曾經是他養大五個孩子的田地,留著他太多的汗水,最后留著他的遺書。遺書是寫給畢武和老天爺的,說:“畢武,不要再去找那個王八蛋,我死了會找他算賬的。老天爺啊,我是替畢武死的,我死了,求你放過他,讓他幫我傳香火。”落款是一個蘸血的拇指印。
遺書不放家里,放單位,公開,說明它其實是寫給禮鎮人的。這里指的老天爺,實際也有禮鎮人的含義,是在懇求鄉親施恩,饒了他家畢武,別咒他死。從此,禮鎮人又多了一個談資:畢師父蘸血的話會靈驗嗎?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