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感（組詩）

張曙光，1956年生。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寫詩。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后的降雪》《鬧鬼的房子》《看電影及其他》《電影與世紀風景》、譯詩集《切·米沃什詩選》《神曲》，以及評論隨筆集《堂·吉訶德的幽靈》《從艾略特開始》等。

詩的練習曲3

時間是流動的透明體。它會凝固成

鐘表、雕塑和那些老式的房屋。

也許還要包含我們自身。諸如此類。

但它們仍然會保持著流動的屬性。

黃昏時一只曼陀羅在漫不經心地撥奏。

醉心花是它另外的名字。美總是帶有某些毒素。

而我們仍然會被吸引，沉迷于那優雅的白色。

陽臺上的天竺葵干枯。該澆水了。

魚缸里的金魚需要喂食。一只貓在籬笆旁

懶懶走過。陰影緩緩移動，跟隨著它。

你點燃一支煙。另一些人在廣場散步。

生命在流動中損耗著自身，同樣需要修復和縫補。

是的，時間是流動的透明體。但它會凝固成

石頭、音樂、詩和我們的愛情。

死亡在我們身上結痂。堅硬，像阿維拉的堡壘。

但仍然保持著流動的屬性。并因

你注視的目光而獲得重生。

我想……

我想住在海邊我想我喜歡大海

一條舊毛毯帶有我所有的記憶

上個星期的雨又下在了今夜

它停了，水珠仍然從植物的葉子上滴落

故事再一次被講述。沒有人在聽

當然它的結局早就被預知，而且

浪濤有著催眠的作用。重復且饒舌

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什么不同

誰安排了這一切？重復是對死亡的抵抗

它是螺旋線而不是直線。它延異

就像日子、大海，或我們的歷史

我的思想只是海邊的那座木房子

窄小，然而舒適，守護無限的風景

并試圖融入其中。像我的身體

我知道它將不朽，因為攝入了太多的防腐劑

時間只是出自一種可憐的想象

而我們都是它的產物。被虛構

所虛構。我們、大海、天氣

岸上的植物。房子和那場雨，以及

我們全部的生活和歷史

后科幻時代

笨拙地穿行在蛛絲小徑，有人說我迷了路。

事實上這只是個游戲。我喜歡扮演不同的角色。

我吃著漢堡和薯條，或一碗老北京炸醬面。

意式修正版。當偉大的旅行家帶來異國情調和細菌。

餐館的女招待有著一張安吉麗娜·朱莉式的臉。

我們被過強的光亮刺痛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見。

黑暗是光明的附屬品，因此必須被過濾。

漫威的英雄們聚在了一起，分享著一份產品說明書。

女孩子裝扮成復活節兔子。她們是玻璃制品。剛剛下過一場雨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除臭劑的氣味。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好。

如果故事的主角剛一出場就送了性命又會怎樣？

女貞樹籬開著細細的白花，看上去很貞潔。

沒有人會為不曾喝過的咖啡買單。在跑步機上

你飽覽著全世界的風景。但眼下必須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看見一只鷹在天空中盤旋。一只，或兩只。

真相是這樣簡單。但這是哪里的天空？誰又來安撫它？

我們談論著天氣，卻往往忘了帶上雨傘。

（當然，我們更加渴望的是一只愛得利奶瓶）。

但這有意義嗎？意義又是什么？是時候該讓一切透明化了。

它盤旋著，我是說那只鷹，會隨時俯沖并帶走我們。

無題

七宗罪中你有哪幾宗？

你還會為一場雪感到羞恥嗎？

長途汽車開走了。進入虛擬的風景。

餐桌上灑滿星光，像極了黑白電影。

街角的那家電影院關門了。

宮澤理惠清掃著門前的落葉。

她曾在《游園驚夢》中癡迷王祖賢。①

日子蹣跚而去。它需要助行器。

你讀陶淵明，想象貧窮而自在的生活。

拖著剛剪斷的臍帶，同時體驗著快感和恐懼。

那晚的超級月亮錯過了。如一張人臉。

它在變大，占據了整個房子。

愛上了和虛無對話。它被嚇到了。

酒瓶子在床下，像夕光中歸巢的倦鳥。

病中，斟一杯酒，想到了陶淵明

病中。禁酒。我還是給自己斟了一杯

老白干。一位朋友留下的。看著酒緩緩注入杯子

清亮，泛起酒花，馥郁的香氣

溢滿我的心扉。我不知道陶淵明會做些什么

當面對著美酒的誘惑。事實上，他沒有喝過老白干

茅臺，或是葡萄酒。他的酒只是用秫米釀成

還要漉掉渣滓。而當酒癮發作，他會用頭巾代替

濾布。如果天氣晴好，他要在東籬下

釆來幾朵菊花放在酒中，但我感到奇怪

為什么從沒有人用菊花為酒命名？

是的，陶淵明沒有喝過老白干，沒有讀過新詩

也同樣沒有坐過飛機、高鐵，也沒有用過蘋果手機

我在想，如果他來到二十一世紀，將會如何生活？

除了喝酒。但酒真的能使人忘記憂傷？現在是秋天了

天空變得澄凈，就像當年的樣子

小路兩旁開放著鼠尾草和波斯菊

沿著這條路，朋友遠去，帶著詩和遠方

我已經一個月沒有喝酒了

我喜歡愛喝酒的朋友，特別是愛喝酒

而又會寫詩的朋友，比如陶淵明

我斟上一杯酒，為自己，也為朋友

在四溢的香氣中，想象著昔日歡樂的時光

吃玻璃的人

我的世界是透明的。

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魚缸。

身邊一些模糊的影子在晃動，像果核。

日光驟雨般傾瀉，穿過我的身體。

據說這是為了鑄造黑暗。

歷史被編織，它們只是一面透鏡。

透過它的透明我看到的依然是透明。

“你會感到沮喪么？”她問。

也許是吧，我不知道。但她是誰？

我看到的只是模糊的影子。

事實上我也是。我是一個吃玻璃的人。

我是透明的。我的世界是透明的。

以及我的詞語。我并不悲傷。

啟示錄

這個夜晚有風

從不同的方向吹來

（也許是明天，當然）

拂過樓房和無花果樹上方的

星星。但這仍然不會

為我們的日常行為

提供某種借口，盡管

一切仍在發生，或

仍將繼續發生。一只螞蟻

在懸崖邊上跳舞

思考著死亡和謊言。

思想有更加廣闊的疆域

只是一個四邊形，就如

一張A4打印紙（細密的紋理

預示怎樣的宇宙幻象？）

這就是一切？此刻我的足尖

正笨拙地在平滑的水面上掠過。

但愿有足夠的時間調整

我的步態，它更適合

在棉花糖的泥濘中（散發出

薄荷和虛無主義的氣味）跋涉。

事實上，我寧愿坐著那架升降機

上升和下降，在云朵間

看著令人厭倦的風景

發出孩子般的尖叫。

當夜晚到來時

也許我過于沖動，現在有足夠的理由

放棄這些。在我們老去之前，試著

聽你講些無聊的故事，安慰可憐的好奇心

然后上床睡覺。不再夢見那些禁忌的事物。

一切似乎都放開了。夜晚帶來昆蟲和一萬顆星星。

時間變得透明。狼外婆和那些消失的古老的事物一道

被人們緬懷。還有半個月就要開始大掃除了。

我們沒有時間去同情自己。

隔壁的孩子仍在折磨著那架鋼琴。

它斷續地呻吟著。沒有什么能夠證實它的清白。

我們的敵人總是在不經意間出現。

密謀著，隨時準備給我們致命的一擊。

月亮的神話

當我們在月球表面著陸，觸目

都是荒涼的景色。亂石中沒有嫦娥

和她的宮殿。沒有吳剛和美麗的桂樹。

這里并不寒冷。巨大的外星飛船

依次整齊排列，就像電影《星球大戰》和

《普羅米修斯》中基地的場景。

出于考證癖，我在石頭的縫隙中發現

一把生銹的斧頭。而傳說中的那只兔子

因為月球的重力而使彈跳得到提升。

它繁衍出無數的后代，并在飛船中筑窩。

詩

我的靴子盛滿淚水。

橡樹開花。它被未來的事物召喚。

導盲犬迷失了方向，它的

眼鏡片蒙上一層水汽。

憂傷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就像是歲月，或月亮。它在產卵

并持續發出清冷的光輝。

告訴我，為什么我會感到憂傷？

①宮澤理惠曾出演《游園驚夢》和《來自獵戶座電影院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