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雨

賈平凹

來時，太陽依然照紅，天與地平行著，呆呆地，可望而不可即?，F(xiàn)在是有云了。是的，呆望久了就生感應(yīng)，云是地上的水追逐天上的太陽所致呢，還是天上的太陽愛戀了凹地卻掩了臉面的羞赧和無奈的憂郁？云在涌動著，云在急急地醞釀。我知道，這醞釀得已經(jīng)太久太久了，終沒有交會成雨落下來，如果云真是那一位洛神，伴著鳳凰，乘著祥瑞，旋即又飄逸而去，這天地還要等待著一盡蒼老嗎？

不不，這一次雨下起來了，云沉重得不可忍耐，如龍門里的黃河水一樣嘩嘩啦啦下來了！

多么感謝這一場雨，原本可以乘車而行，偏要徒步淋著，雖然夜黑如墨，到處有狼與鬼魅。遠遠有什么光亮倏忽閃過，卻看見了無數(shù)的雨腳在身前腳后，是別一種的花放。兩年前坐船過龍門，銅汁般的黃河水面翻涌著牡丹樣的渦紋，我快活得像是踏上了華貴地毯，今晚的花放，是地毯的鋪延而至的境界嗎？應(yīng)該歇一歇，近旁恰有一座小屋。屋檐下立定了，雨下得更大，看檐雨如簾，幽光里這正是如絲如玻璃的帷幔嗎？愛這晚雨，也愛這晚雨中的屋檐，動了手去拾檐雨，濕軟可人，悄聲道一聲“好雨知時節(jié)”，風(fēng)即將雨散成珍珠，撲淋得滿頭滿臉，發(fā)也亂了，衣也亂了，伸出舌接雨，接住一條了狠勁地吮，恨不得拔了兩根。

周身的細胞全膨脹了，瞬間里耳目全失，生命粉碎，唯感覺活著，感覺到世界原來是這么小，小到如一顆桃子！啊，桃子紅軟，夸父就并不會死去，那拐杖而生的鄧林里，有桃子解渴解救了。瞬間里柔弱不起，聽見了是偉大的一個靜里的胸中的心，聽見了屋檐上的呢呢顫吟。哦，屋檐上是有兩只鳥的，一根繩索上相偎相依。這是一對夫婦在觀晚雨的嗎？是雨時而來才恰恰兩個歇聚一起，它們在說什么，感覺著一種緣分在雨晚里實現(xiàn)嗎？恍惚里我也覺得數(shù)百年前，在世界的另一個什么地方，這屋檐下與我有一筆冤債未還了。

雨下得又一陣緊了，黑暗里一切都在放肆開來，路旁的楊樹鼓掌，一聲兒啪啪啦啦，白日里泛著暗紅的垂柳或高或低或?qū)捇蛘刈儜B(tài)，蚯蚓在鳴，螞蟻在叫。望著黑際中還有著的兩顆星子，竟然還有星子，是別的什么嗎？并不大的，但美麗絕倫，忽隱忽現(xiàn)。這肯定是佛眼，喜悅?cè)缟彙Ｄ且荒耆ロn城山塬，看見過枝丫交錯豐腴溫柔的柿樹，我曾稱之為樹佛，企盼著自己有一日幻變成小鳥落進去承受它的包容，今晚卻第一次感受了佛眼與我這么近，這么親！

且聽，高高的空中有雷在響了，有電在閃了。今晚，天地是交會了，雨才下得這么大，才有它們歡樂的雷電。我活在這個天地里，多么祝福著這太長久的渴旱后這一晚。是感嘆著這一場晚雨，是晚了，來得晚，但畢竟這雨是來了，咽下一切遺憾，就永遠永遠記住這一個雨晚。

天到底是天，地到底是地，雨又住了，天地又分開平行。替天地說一句藍橋上的話：“且將這身子寄養(yǎng)著別處，這每一晚月亮出來做眼，你看著我吧，我看著你吧?！蹦卦谝估铮乙蚕?，古時的意念中，天是龍的世界，羊是地的象征，一個是神圣一個是美麗，合該是要連綴的，它們不結(jié)合，大自然就要干渴。雨是必下不可的，那就等再一場雨吧！或許有著長長久久的雨會下得沒時沒空沒來沒去沒黑沒白，天地再不平行而蒼茫一片，那時我們不要盤古，永遠不要盤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