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崢然有山川聲

胡瑞東

中國畫中最常用留白來表現山川意境，“馬一角，夏半邊”，或許僅僅是三杯兩盞淡酒，僅僅是凌江一葉舟，僅僅是孤鶴一身輕，便入境化境，達到“大音希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效果。而曰“大音”“大美”者，山川也。

山是中國文人的錚骨，川是中國文人的血液。山川形變，進退愁豪。

在神州大地上，舞動乾坤、筆走龍蛇，屬引氣韻的，是山。岑參送客，“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別情漫天作雪，無言相送，恍惚間，友人已去，空留馬跡，卻覺未道別情，作長歌遣東風，無形中別萬里。天山風雪奏昆侖胡笳送真卿清臣。莽莽昆侖，卓絕雄岸，巍巍高峰沉雪跋涉路，人跡滅。誰喜聞那胡笳吹盡寒骨戍邊。“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赤膽忠心，置于冰天雪地，雪沒馬蹄聲。昆侖山勢沉勁于橫斷山脈，低迂四川盆地北至廣元劍門關。劍門崢，“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李白著謝公屐仗青蓮劍涉險磨牙吮血、長蛇猛虎之地，憑以一卻萬之豪興，將自己“欲為圣明除弊事”，一己鼎舉朝事綱的愁思與壯志凌劍閣端。白也朝不及，青云之志不墜。轉承西岳，登云攬霄，遒勁峰墨蒼綠。華山墨寫千年民怨民和：聚怒巒濤，表里山河，蕩起張養浩百姓興亡皆苦之思，道盡天下忠良心聲。順黃河濤聲而下，越華北平原，臨滄海之瑯琊。蔚然深秀，朝暮晦明，風霜高潔，水落石出，釀泉上飛醉翁亭。泉香酒冽，觥籌交錯，醉同其樂，醒述以文，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政通人和，與民同樂而能放情山水，縱無絲竹之興，此樂難盡，一盡酒乎。緣三海下，“蓬萊枉覓瑤池路，不道人間有幔亭”。武夷山上笙鶴聲，月滿空山楓夜林。“無奈風吹雨打何”，人間不覓辛棄疾。峰墨蒼綠空消磨，只愿西伯載將歸。覓渡覓渡渡何處？武夷山里存冰心。神州大地，山氣回蕩，綿薄萬里。千年不語，卻道盡多少鐵骨忠腸。

在九州華夏里泱泱不息，輝映日月，宛若長龍的，是川。江其大，蓄五湖。岳陽樓畔，洞庭楚天千里煙波：“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或淫雨霏霏，薄暮冥冥，或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或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或寵辱皆忘，心曠神怡。皆“涵虛混太清”。以浩然之水養文人墨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浩然之氣。浩然之氣，不征于色，不發于聲，出于形而逸然形外。滕王閣上，鄱陽湖“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雁陣驚寒”“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勃“躬逢勝餞，勝友如云”，登臨高閣，感人生之快意，壯思飛：“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縱“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悲失路人，關山難越，盡是他鄉客但喜萍水相逢。以宗愨長風為志，“處涸轍以猶歡”。撫凌云，奏流水“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湖心亭外，三日大雪，西湖人鳥聲俱絕。“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雪，上下一白”。亭中對坐，是金陵舊人，相顧無言，唯有故國之思漫天作雪，融于酒氣素霓生。滄浪亭邊，淡佇太湖岸，追念戰國清流。屈原既放，行吟澤畔，形如枯槁。舊地異國，難睹難思，寧將形與神俱滅，國夢于飛赴湘流。人去矣，漁者江上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屈原“不肯傍青綸”，漁父“無語看波瀾”。赤鼻磯下，蘇子泛舟。舉酒屬客“日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舟微搖兮如一葦，江波渺兮凌茫然。天水融而飄散，簫歌泣所愀然。須臾嘆之既出，風月藏之既存。“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客意會，語是多言，續小舟小宴之樂，“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長江中下游，以黃山為軸心，“襟三江而帶五湖”，無論大小，勝狀在人。江河奔流，浩浩萬里，物是人非，濤聲依舊里，多少酒與淚。

錚錚鐵骨，精忠愛國，作民族脊梁；風霜高潔，胸襟意氣，作民族氣節；壯志凌云，豪情滿懷，作民族斗志。一個民族，于千里江山，萬古江河中，鑄大音之聲。千年來，大音之希聲如萬千細流，丘壑峰岳，匯作華夏山川永存。

山川形變，千年后，唯其心可得其存，是曰：“大美不言。”人亦匆匆，何妨？越千年有文人風骨，千年后有我輩正茂，山川“大音”之所共適。山川希于飾，而質所長存。生乎華夏，無謂曰須臾。

（指導教師：惠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