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黃永玉繪事二三回

左漢中

黃永玉作為海內外知名畫家和作家，既是當代中國藝術的標桿人物，也是湖南文化的鮮活名片。作為黃老家鄉的美術出版社，深感有責任為黃老編好他的文學和藝術全集。我有幸擔任《黃永玉全集》執行主編，自2010年開始，我曾十余次走進萬荷堂、五下鳳凰，尋訪黃老的藝術經歷，拍攝黃老的作品，多次聆聽黃老談其繪事，深受教益，至今印象猶深，特記錄其中之二三回。

一

2012年夏秋之交，《黃永玉全集》美術編已經進入成熟階段，一天，黃老饒有興味地對我說，他準備畫一幅大畫，題目為《春江花月夜》，取材于唐代詩人張若虛的同名古詩。說著，他隨手取過一只白色信封，在信封反面用簽字筆畫起了這幅畫的草圖，嚯！這是一件場景宏大、人物眾多的巨幅畫面，我也同時看到這只信封，是我給他寫信用的湖南美術出版社的信封。在場的人都揣著滿心的期待。

約摸50天后，我們到萬荷堂拍最后一批畫，一幅高500厘米、寬385厘米的巨幅彩墨畫《春江花月夜》赫然懸掛在萬荷堂“老子居”的墻壁上，令人驚嘆。我們佩服89歲老人的創造力。畫中表現出“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歌舞升平情景，色彩鮮艷，氣象萬千。我對黃老說，上次看您畫草圖，這么快，一幅大畫就完成了，真了不起！黃老說：“那張草圖你留下了吧？”我連忙回答：“黃老我沒留，您這里一張紙片我也不敢拿呀。”第二年7月，黃老90歲畫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黃老將這件巨制捐給了中國國家博物館。

二

看黃老的回憶錄便知道，他小時候愛逃學，有時會躲進荷塘里，在荷葉與荷花里穿行，長大后，對荷花情有獨鐘，特別是開始畫彩墨畫時，荷花成為他最酷愛的描繪對象。他的北京住處，稱為萬荷堂，養荷數畝，且各種品類俱全，印章有“荷癡”“荷花郎”等。

我在萬荷堂“老子居”見他為客人畫六尺全張的《荷花圖》，先是在正面用排刷畫荷花，用橘紅、朱紅畫荷花受光面，用玫瑰紅畫荷花背光面，畫完后用風扇吹干，將紙翻向背面，用綠、藍、墨調和，畫荷葉的深、淺效果。等畫面干后，再翻回正面，畫花蕊，畫荷桿，收拾細部，完成點晴之處，一幅彩墨荷花便大功告成。

一次，畫家、《黃永玉全集》人物卷主編秦龍帶著自己畫的荷花請黃老指教。黃老仔細看后，先說畫得不錯，然后指出不足，特別是在表現荷花受光面時，黃老提出在靠近蓮蓬和花蕊處，須用亮色來強調荷花的透明和響亮效果，這也是畫荷的點睛之處。

黃老畫荷，不會按前人那種勾線、平涂之法，多表現荷花的端莊、靜謐與高潔。他畫的荷花千姿百態，常采用西畫中的冷、暖與光影。如《十萬狂花入夢寐》，畫中的荷花，似烈焰，如火如荼，光彩迷離。

我們出版完《黃永玉全集》后，有人提出繼續出一本《黃永玉畫荷》，我一時有些悶頭，黃老畫荷，千變萬化，并無成法，要出一本《黃永玉畫荷》，可是十分為難人的哦！

三

黃永玉畫荷花，常常會取白鶴、鷺鷥等水鳥作伴。白鶴入畫，有時只有一兩只，顯得很優雅、很休閑，有時則會畫上一群，乃至鋪天蓋地、密不透風。白鶴于他手中，信手拈來，自由組合，出神入化。2017年4月的一天，我聞知黃老到了鳳凰，此時，正有黃老的“十二個十二個月”掛歷畫展在我社美侖美術館展出。我帶著自己的一些彩墨畫來到玉氏山房，求黃老指導。開始是幾幅“刀馬人”人物作品，黃老一幅幅看過，只是“嗯嗯”兩聲，沒有說什么，當看到一張有白鶴的畫時，黃老發話了。他說：“現在一些畫白鶴的人，并沒有真正地去觀察它，細致地寫生，因此畫得很概念。比如畫鶴的脖子，只會圓溜溜地畫一只粗細相等的脖子，其實，在脖子中段，會有一個凸出的結，在與身軀相連處，會有一個鼓出的小肚狀，這些結構，會被人忽略掉。”說著，又從身邊的桌上取來一張A4復印紙，他為我畫起草圖來，特別是脖子處，反復畫了好幾遍。

接著，黃老還說：“畫白鶴的嘴，一般會表現一只尖尖的嘴，其實，它的嘴，上下會有些微翹的細節，不仔細觀察，就不會發現的。”黃老在畫完這幅草圖示范稿后，還慎重地簽上了姓名、日期和地點，這讓我特別感動，同時還有幾分慚愧。我想，這件課徒稿，我十分慎重地保存下來，珍惜它。

黃老勤奮作畫，認真琢磨表現方法和仔細觀察對象的治學精神值得我永遠學習。

（作者系湖南美術出版社編審、《黃永玉全集》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