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想
夜色已趨于穩定
窗外的漆黑使屋內的燈光充滿善意
火鍋里的辣油還在跳躍
說俄羅斯的人
和說烏克蘭的人
用各自的筷子夾起一塊日本豆腐
放進自己的嘴里
一個圓形和一個正方形
在這里槍炮聲不斷
有人成功利用土耳其大地震
把話題引向另一種死亡
我感覺在座的這些人,包括我自己
談論遠處的生死
形如風吹,草木無痛
每個人內心的黑馬呀
一直在各自的白晝和黑夜狂奔
宇宙啊,我要叫喚你的名字
還要報以幻想
時間的暴徒還在捉弄我們
你主管的世界已結成冰塊,懸浮半空
陽光下的弟弟
他面色紫紅,重復囁嚅一句咒語
嗓門里有一對耕牛在犁地
故鄉的畦田卻離他很遠
他的語速很慢,像快要耗盡電池的舊式錄音機
他稍低著頭,不安地瞥我一眼的時候
他的眼神里的非人
也在看我,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與它對峙多日,互為死敵
我一直設法識破它的陰謀
把它揪出弟弟的每一粒細胞
交由神仙,或者魔鬼發落
從右手的一個指頭開始
不起眼的抽搐和麻木,蔓延到四肢
仿佛無形之物潛伏他項背
偷襲了他肌肉里的物理定律
攪亂了他血液里的化學反應
如今他的手指如爪,眼睛滾圓外凸
有一條惡龍住進了他的身體
在全身布下蝦兵蟹將
可惡的時間正在擠壓著他的空間
陽光一直在高處迅速流轉
病情一直在緩慢下滑
一厘米高度差的地板都能把他栽倒在地
連空氣都不敢獨自攙扶他直立行走
但是他一直充滿信心
笑聲自由,哭鬧也任性
今天的陽光,輕輕敷在弟弟身上
他窗前的玉蘭花也開了
陽光從來沒有如此眷顧過他
這像是一個好兆頭,一粒良種即將發芽
這么多年以來,他一直心存善念
他的確是個好人,但好人也會招惹病魔
因為生老病死這條河,一直在我們的意料之外流淌
榮 耀
——悼萬瑪才旦
2023年5月8日清晨
水珠子落滿車玻璃
我打開雨刷器,驅車在西寧街頭
在等紅燈的時候
我又伸手抹去后視鏡上的水滴
此后不久才發現,我一路所擦拭的
原來都是眼淚
所有的空氣所有的風
都帶著難以置信的噩耗在游蕩
你究竟離開了我們,在天邊的浪卡子
在喜馬拉雅的大拇指之上
在海拔5000米的高峰
在諸神的領地
在你摯愛的電影之路
在永不放棄的鏡頭,在生與死的橋段
西寧還在下雨,昨那村身后的巴卡臺草原在下雪
此時你已經躺在了遙遠的拉薩
我望不見你,但你一定能看到我
你甚至能看到2023年5月10日夜晚
在曹家堡機場,我們列隊等你回家
竟不知潔白的哈達搭向哪里
當人世間的握手禮
改行為穿越時空的碰頭禮
沉重的痛終于被一個荒誕的支點撬起
我們不忍心叫你的名字
看你的影像,聽你的聲音
只是默默送你回家,在濕漉漉的西塔高速路上
雨夾雪像千萬支箭射向我們的胸膛
群車的尾燈在黑夜的靈魂深處閃爍
擋風玻璃,擋不住我們的失落
向夢的最底層傾瀉
在拉脊山上,松樹身披雪花像儀仗隊
牦牛背負的雪像手鼓
有個叫普布的朋友,正冒著夜色奔喪
已越過大雪紛飛的巴顏喀拉山
在昨那村,我們看到了你修繕的花雕木屋
再看不到你在美麗的屋檐下走動的身影
浪卡子山上的風啊
你為何不攙扶一下我的兄弟
他原本是一位挺拔如松的漢子
羊卓雍措湖啊,我的女神
你不知道你摔壞了一只響徹云霄的海螺
喜馬拉雅山啊,我的戰神
你不知道你丟失了一匹馳騁千里的戰馬
冥冥中,一切都像在水面約定
赴約在最深的海溝——
一座叫做牛鼻尖的山村
到一座稱之為白鼻尖的高山
一生千萬里,風雨兼程
你走過的路,照耀著你未走完的路
我們懷念你,引以你不虛的登攀
你不屈的風骨為榮
兄弟,請慢些走,時間的使者在這里停頓了一瞬
已把你塑成我們的一座豐碑!
注解:
萬瑪才旦:藏族,著名導演、編劇、作家,2023年5月8日突發疾病在西藏離世。
昨那村:藏語意為犏牛鼻尖,逝者出生的地方,位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德縣羅漢堂鎮。
浪卡子:藏語意為白色鼻尖,逝者去世的地方,位于西藏自治區山南市浪卡子縣。
【作者簡介】 阿頓·華多太,70后,藏族。譯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作曾入選《華文文學百年選》《中國詩歌精選》《中國詩歌年選》等書籍,詩歌于2017年入選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詩”。著有詩集《憂郁的雪》《火焰與詞語》等五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