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生虎,王冰鑫
(中國傳媒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在中華民族形成和發展的漫長歷史中,漢族與少數民族交往方式多樣、關系復雜。史書的民族書寫也是著史者民族思想的體現。作為集三國時期各國大事為一體的正史之一,《三國志》繼承并發展了《史記》《漢書》的民族書寫傳統,為少數民族獨立作傳。除《烏丸鮮卑東夷傳》這一少數民族專傳外,《三國志》其他傳記中也有多處涉及少數民族內容,全書總體呈現出詳略有序、彼此呼應的民族書寫格局。可以說,《三國志》補充了漢末魏初至晉武帝時期少數民族與漢族的交流互動內容,從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習俗等方面記錄了少數民族當時的生存狀況與發展過程,是研究三國時期少數民族歷史的重要正史文獻,亦可從中體察出陳壽民族思想既有華夷之辨意識又有華夷一體傾向的雙重性。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少數民族與漢族的交流互動不僅存在于口耳相傳的神話故事中,文獻典籍對此也有大量翔實記載。司馬遷在《史記》中首次為少數民族單獨列傳述史,除6篇專傳之外,在其他傳記中也對少數民族有多方面記述,以此全方位呈現了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的復雜關系,體現出司馬遷認為少數民族與漢族共同構建了中華文明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1]。班固繼承《史記》的民族書寫傳統,并結合中原政權的發展及民族關系的演變,在《漢書》中為主要的少數民族分別作傳,體現了班固華夷一體的民族思想[2]。西晉初年陳壽撰著《三國志》,其民族書寫視角有別于《史記》《漢書》,綜合周邊民族對中央政治的影響程度和對前史的補闕這兩方面因素,為主要的少數民族設立專傳《烏丸鮮卑東夷傳》[3]。同時陳壽又在其他傳記中記載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少數民族在和漢族交往過程中不斷漢化,漢族也吸收少數民族優秀文明,雙方共同構成了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悠久歷史。故而《三國志》的民族書寫呈現出陳壽民族思想既有華夷之辨意識又有華夷一體傾向的雙重性。
“華”“夷”最初只是地理位置上的區分。華夏部落相對夷狄部落而言,在地理位置上居于中央,形成了“華夏居中,夷狄處外”[4]的局面。華夏部落久居“中國”,文明程度不斷提高,他們對于民族身份的自覺意識逐步顯現,其內含的共同體意識也不斷深化。隨后華夷確立各自的疆域和邊界,雙方文明差距日益明顯,而政治倫理含義也不斷滲入華夷之辨中。陳壽所著專述少數民族的傳記《烏丸鮮卑東夷傳》就體現了這一點。該傳被置于《魏書》的最后一卷,主要記載烏丸、鮮卑、東夷地區的夫余、高句麗、東沃沮、挹婁、濊、韓、倭等少數民族的事跡。陳壽又將烏丸、鮮卑與東夷進行區分,烏丸、鮮卑兩族與漢族互動頻繁,傳記中主要記載兩族內部政權更迭狀況以及與漢族交往的部分事件;東夷處偏遠地區,與中原地區交往有限,傳記中主要記述該地區不同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此卷開篇,陳壽引用《尚書》以及《詩經》里的詩句,說明部分少數民族“久矣其為中國患也”[5]693。烏丸及鮮卑的民族習俗以及歷史前事等在先前的各類史書中已有記載,陳壽簡要概述了秦漢以來匈奴、烏丸、鮮卑等少數民族對漢族的擾亂侵犯,在此著重記述的是漢末魏初以來他們的事跡:“烏丸、鮮卑即古所謂東胡也。其習俗、前事,撰漢記者已錄而載之矣。故但舉漢末魏初以來,以備四夷之變云。”[5]694陳壽主要記敘了烏丸、鮮卑內部政權更迭情況以及他們與曹魏政權的交往狀況。東夷距離中原較遠:“荒域之外,重譯而至,非足跡車軌所及,未有知其國俗殊方者也。”[5]701東夷各個少數民族與漢族的交流有限,陳壽在撰寫這部分歷史時,對東夷所處的地理位置、民俗習慣以及經濟和軍事狀況都進行了多方面記錄,此項對先前史書中有關東夷的描述做了更為細致的補充。
除《烏丸鮮卑東夷傳》這篇少數民族專傳之外,《魏書》《蜀書》《吳書》中也有多處有關少數民族事跡的記述。專傳中省略描寫的匈奴、羌、胡、氐、山越等其余少數民族事跡散見于其他人物傳記之中。例如陳壽在《武帝紀》中寫道:“干聞之,乃留其別將守城,走入匈奴,求救于單于,單于不受。”[5]22“馬超在漢陽,復因羌、胡為害,氐王千萬叛應超,屯興國。使夏侯淵討之。”[5]34再如《文帝紀》中記述文帝對匈奴的賞賜:“更授匈奴南單于呼廚泉魏璽綬,賜青蓋車、乘輿、寶劍、玉玦。”[5]64《諸葛亮傳》中劉禪在詔書中肯定諸葛亮平定氐、羌的功勛:“降集氐、羌,興復二郡,威鎮兇暴,功勛顯然。”[5]770《賀全呂周鐘離傳》記載了吳國官員賀齊以其雷霆手段震懾山越的故事:“齊率吏民,開城門突擊,大破之,威震山越。”[5]1149這樣散見于其他傳記中的少數民族事跡作為細節填充于三國歷史記錄中,與《烏丸鮮卑東夷傳》共同構成了多民族共同發展的一段歷史。陳壽在《三國志》中對各少數民族詳略不同的書寫安排與其對漢族歷史史實的詳細書寫形成對比,《烏丸鮮卑東夷傳》這一獨立的少數民族傳記也是陳壽華夷之辨意識的體現。
《三國志》中的民族傳記書寫不僅在于對少數民族有專傳和散記,更在于對傳記順序的安排,其中蘊含著陳壽華夷一體的思想傾向。《三國志》分為《魏書》《蜀書》《吳書》,其中《魏書》有紀有傳,《蜀書》《吳書》有傳無紀。《魏書》中帝王后妃臣子紀傳之后,是記載奇人異事的《方技傳》,最后是《烏丸鮮卑東夷傳》。陳壽這樣的著史安排有諸多原因。首先,三國時期漢族與少數民族交往頻繁,關系復雜,因此為少數民族進行專傳記述有其必要性。其次,少數民族與漢族的關系親疏有別,故而安排在最末一卷。最后,陳壽站在漢人角度著史,撰《魏書》時以曹魏政權為中心,少數民族的地位在當時相較于漢族更低一級,所以按照地位等級從高到低的順序,陳壽將少數民族專傳置于《魏書》最后一卷。陳壽用較多筆墨書寫烏丸、鮮卑、東夷地區少數民族在這一時期的境況,表明他看到了少數民族的特殊性,置于《魏書》最末說明陳壽將此卷中少數民族視為曹魏政權的一部分,因此將其錄入魏國歷史中,而這樣先后有別的書寫順序,表明陳壽仍以中原政權為主,將少數民族視作對中原政權的臣服者。
《三國志》外部整體結構參照《史記》紀傳體,內部書寫又以國別和個人的成長發展史來區分,《魏書》《蜀書》《吳書》三書既有各自獨立系統,又合為一史,彼此互見。例如《董二袁劉傳》中記述:“熙、尚為其將焦觸、張南所攻,奔遼西烏丸……十二年,太祖至遼西擊烏丸。尚、熙與烏丸逆軍戰,敗走奔遼東,公孫康誘斬之,送其首。”[5]172此事件在《烏丸鮮卑東夷傳》中也有記載:“其后尚、熙又逃于蹋頓……太祖潛師北伐,出其不意,一戰而定之,夷狄懾服,威振朔土。”[5]693同一件事情陳壽在不同傳記中從多角度敘述,這種承襲司馬遷“互見法”的著史方式不僅使得事件更加完整,同時也讓少數民族的形象更為立體真實。這表明陳壽著《三國志》時有內在的邏輯性,并且他也注重少數民族與漢族的歷史淵源以及不可分割的密切關系。“秦漢以降,‘大一統’對中國民族關系產生巨大影響,無論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君王,皆立足于‘中國’這一前提處理民族關系。”[6]因此,陳壽為少數民族作傳,也正緣于少數民族在推動歷史發展的過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其內在的華夷一體傾向由此呈現。
陳壽在《三國志》中的斷代書寫模式別具一格。他沒有像《史記》《漢書》一樣,從民族溯源的角度明確提出少數民族與漢族的同宗同源關系,而是在記述三國時期少數民族事跡時,通過分析兩者的交流互動方式,表明少數民族和漢族在生活習慣、地方風俗等方面有明顯差異,這樣的記載與分析正是陳壽華夷之辨意識的表現,同時陳壽記述了少數民族在多種交往方式中不斷漢化,逐漸與漢族融為一體的歷程,這也是其華夷一體傾向的證明。
《三國志》中民族文化書寫內容豐富,陳壽的華夷之辨意識不僅在于其記述了少數民族獨特的風俗文化、生活習慣,也體現在其以漢族禮儀文化為標準并以此評判少數民族文化這一方面。《烏丸鮮卑東夷傳》中對少數民族的記述表明,多民族國家在發展的過程中,由于種種原因導致各民族發展方向和發展方式存在明顯差異。少數民族對中原政權多是對抗或依附的態度,除此之外也有效仿。中原地區地理位置優越,民風民俗、綱常倫理、禮儀教化等已經形成了較為成熟的體系。陳壽以漢族為中心,以此來評判少數民族尤其東夷地區各民族的生活習慣和地方風俗等文化。《烏丸鮮卑東夷傳》記錄了閻柔統轄的眾多烏丸部落遷徙到中原居住,并率領各自的族眾將領進行征戰,這是少數民族依附、服從中原政權的表現。“軻比能本小種鮮卑……部落近塞,自袁紹據河北,中國人多亡叛歸之,教作兵器鎧楯,頗學文字。故其勒御部眾,擬則中國,出入弋獵,建立旌麾,以鼓節為進退。”[5]699中原人叛逃到鮮卑部落后,教授原部落居民制作中原武器和學習漢語文字。鮮卑部落也效仿中原軍隊,用豎旗擂鼓作為進退的信號。正是因為當時中原政權在各方面相對居于主導地位,漢族在與少數民族交往時,將中原文化帶到部落之中,而部落也學以致用效仿中原習俗。東夷距離中原較遠,風俗習慣有明顯差異。例如,夫余人日常飲食用的器具是俎、豆,而俎、豆在中原是祭祀器皿。挹婁與東夷其他少數民族不同,飲食方面不用俎、豆這樣的祭祀器具,陳壽評挹婁“法俗最無綱紀也”[5]707。與漢族傳統婚俗禮制中的聘娶制度不同,高句麗人有口頭訂婚后先在“婿屋”內同居生子,然后再接妻子歸母家的婚俗習慣,而這被陳壽評為“其俗淫”[5]704,陳壽另有評倭人各國“其風俗不淫”[5]712、“婦人不淫,不妒忌”[5]713之語,都是其暗自將倭人各國風俗與漢族風俗相比較后的評價。陳壽還用熟知的中原習俗比照少數民族的習俗,以便讀者更好理解。例如倭人用朱丹涂抹身體,就好比中原涂粉的習俗;倭人對答時所說的“噫”,就類似中原回答稱“諾”;弁辰十二國在交易時用鐵,相當于中原地區用錢交易。陳壽用中原地區常見的生活方式來說明少數民族的獨特之處,不僅是為了讓讀者對少數民族有明確清晰的印象,從深層來看,更是用漢族的綱常倫理和禮儀制度評判少數民族的民風民俗,并且仍將少數民族置于有待教化的位置上。
漢族在與少數民族交流的過程中,將自己的民族文化帶到少數民族地區,使得少數民族地區有“漢化”的傾向,陳壽對這一文化交流現象的記載蘊含了其華夷一體的傾向。陳壽記載了袁紹占據河北時,“中國人多亡叛歸之,教作兵器鎧楯,頗學文字”[5]699。中原地區的漢族將本民族的文字教給鮮卑族的人們,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少數民族“漢化”的進程。漢族文化源遠流長,并且有較大的影響力。“書稱‘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其九服之制,可得而言也……雖夷狄之邦,而俎豆之象存。中國失禮,求之四夷,猶信。”[5]701漢族禮儀在少數民族地區得以流傳保存,足以體現漢族的文化的影響力。除此之外,少數民族也并非單純被動接受漢族的文化,他們本民族的文化也是歷史積淀的結果。《烏丸鮮卑東夷傳》中記載夫余的傳統之一:“今夫余庫有玉璧、珪、瓚數代之物,傳世以為寶,耆老言先代之所賜也。其印文言‘濊王之印’,國有故城名濊城,蓋本濊貊之地,而夫余王其中,自謂‘亡人’,抑有以也。”[5]702夫余庫存的寶物代代傳世,保存的不只是眾多珍寶,更是其中凝結的歷史底蘊和文化內涵。而從“東夷舊語以為夫余別種,言語諸事,多與夫余同,其性氣衣服有異”[5]703從這樣的記述可以看出,盡管高句麗源出夫余一脈,但在具體的民族文化尤其性情、氣質和著裝上也存在差異,因此高句麗的文化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代變化不斷發展更改的,只是其根源仍舊與夫余相同。
《烏丸鮮卑東夷傳》中記載的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自古有之,不同時期的交往密切程度和交往方式也有所不同。區域性的文化交流主要源于漢族地方官員的治理方式,除專傳之外,其他傳記中還記載了漢族與少數民族的戰爭以及少數民族移民入編活動等,這些活動都在不同程度上促進了雙方文化的交流。不論是少數民族逐漸漢化,或是中原民族接納少數民族的各種風俗習慣,兩者的文化始終維持一種“和”的平衡,即既有對自身文化的堅守,也有對外來文化的尊重,在求同存異中以多種方式交往、交流、交融,推動歷史不斷發展。
三國時期戰爭頻繁,是“中國多事”[5]693之時。在此期間漢族與少數民族的交往形式多種多樣,涵蓋了國家政策、社會生活、經濟貿易等多個方面。陳壽在《三國志》中記載了多種民族交往方式,由此呈現出其華夷有別、中原為主的華夷之辨意識。書中對于少數民族與漢族通過文化交流等共同構建多民族國家歷史的詳細記述又蘊含了陳壽的華夷一體傾向。
陳壽對民族關系的書寫主要在于記述了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多樣化的交往方式。而不論何種交往方式,其潛意識里都以中原為尊,其華夷有別、中原為主的華夷之辨意識蘊含其中。在國家政策方面,主要有交戰征伐、綏撫羈縻、設立民族校尉或中郎將駐軍官職、民族和親、朝貢等多種交往方式。交戰征伐最為頻繁:“書載‘蠻夷猾夏’,詩稱‘獫狁孔熾’,久矣其為中國患也。秦、漢以來,匈奴久為邊害……然烏丸、鮮卑稍更強盛,亦因漢末之亂,中國多事,不遑外討,故得擅漠南之地,寇暴城邑,殺略人民,北邊仍受其困。”[5]693戰爭是特殊的民族交往方式,《史記》記載早在遠古時期就有阪泉之戰、涿鹿之戰等部落戰爭。少數民族所處的地理環境受限,出于生存和發展需要,在內部的部落戰爭之外,也會通過戰爭來向外擴張。中原地區地理位置優越,資源豐富,經濟相比較而言更為發達,因此在少數民族居住地區與中原地區交界處的戰爭時有發生。據陳壽所述,匈奴之后,烏丸、鮮卑在三國時期更為強盛。魏、蜀、吳三國一方面出于保護本國臣民的需要;另一方面為了擴充自己的勢力范圍,也會有對少數民族的征伐之舉,如“太祖潛師北伐,出其不意,一戰而定之,夷狄懾服,威振朔土。遂引烏丸之眾服從征討,而邊民得用安息”[5]693。戰爭的頻繁客觀上也增強了少數民族與漢族的交流,促進了民族的融合,地處邊界的人民受少數民族和漢族兩方面的影響,連接了雙方文化交流和經濟貿易,為民族融合創造了有利條件。另外一些少數民族部落歸于中原地區,為中原政權所用,對三國時期部分戰爭的結果和各國勢力消長也有一定影響:“及幽州、并州柔所統烏丸萬余落,悉徙其族居中國,帥從其侯王大人種眾與征伐。由是三郡烏丸為天下名騎。”[5]696-697
國家體育總局與教育部,于2009年聯合成立了“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工作領導小組”,其工作人員基本來源于中國足協和教育部。各地相應成立地方校足辦,工作人員主要由各地市體育局和教育局人員組成。形成了以全國和地方校足辦、地方體育局和教育局、基層定點學校為組織機構的我國校園足球政策執行主體組織體系。
綏撫羈縻、和親、奉獻納貢等是相對和平的民族交往方式。羈縻政策實際上是對少數民族的籠絡安撫,通過承認少數民族當地的頭目,并且許以官職、冊封王侯的方式來實現少數民族與漢族和平相處的穩定關系。曹操對待已被征服的羌、胡予以安撫,他告誡即將去羌、胡所在地區為官的毌丘興說:“羌、胡欲與中國通,自當遣人來,慎勿遣人往。善人難得,必將教羌、胡妄有所請求,因欲以自利;不從便為失異俗意,從之則無益事。”[5]34《蜀書》中記載:“及東征吳,遣良入武陵招納五溪蠻夷,蠻夷渠帥皆受印號,咸如意指。”[5]818“對進入‘天下’的異民族社會,并不要求它們實行與‘中國’同樣的社會制度。”[7]蜀漢給予少數民族首領官印封號,通過以夷制夷來減少紛爭戰亂,以期與蠻夷和平共處。設立駐軍或委派官員管理少數民族地區也是行之有效的辦法,官員代表中原政權來治理少數民族地區及其與中原交界處,大體以“和”為主,除鎮壓反叛之外,武力并非必要手段。漢族地方官員在少數民族聚居地區或少數民族與漢族雜居區域的和平治理方式也使民族關系更加融洽,此類事跡在《三國志》中出現較多。例如《魏書》記載徐邈的功績:“西域流通,荒戎入貢,皆邈勛也。討叛羌柯吾有功,封都亭侯,邑三百戶,加建威將軍。邈與羌、胡從事,不問小過;若犯大罪,先告部帥,使知,應死者乃斬以徇,是以信服畏威……彈邪繩枉,州界肅清。”[5]616《蜀書》記載了馬忠為人大度寬和,處事有方,能夠當機立斷,恩威并施,因此“蠻夷畏而愛之”[5]874。《吳書》記載孫權想要親自征伐遠處的蠻夷公孫淵,陸瑁對此上書勸諫:“臣聞圣王之御遠夷,羈縻而已,不常保有,故古者制地,謂之荒服,言慌惚無常,不可保也。”[5]1115羈縻政策并不是為了將遠夷之地長期納入統治范圍,只是暫時籠絡緩和關系。然而少數民族內部勢力勾結,常有反叛事件發生,羈縻政策只是一時緩和,并不能帶來永久和平:“至黃初五年,步度根詣闕貢獻,厚加賞賜,是后一心守邊,不為寇害,而軻比能眾遂強盛。明帝即位,務欲綏和戎狄,以息征伐,羈縻兩部而已。至青龍元年,比能誘步度根深結和親,于是步度根將泄歸泥及部眾悉保比能,寇鈔并州,殺略吏民。帝遣驍騎將軍秦朗征之。”[5]697雖然羈縻政策下少數民族政權所掌握的權力有限,但是他們內部勢力聯合壯大,對中原政權也是不容忽視的威脅,故而在出現殺掠百姓官吏行為時,中原統治者會選擇征討安定。和親古來有之,但這一民族交流方式在三國時期出現頻率不高,主要是因為當時社會環境動蕩,中原多事,少數民族與漢族并不能僅靠王室聯姻而保持穩定合作的關系,只是短期內利益互換:“袁紹與公孫瓚連戰不決,蹋頓遣使詣紹求和親,助紹擊瓚,破之。紹矯制賜蹋頓、峭王、汗魯王印綬,皆以為單于。”[5]696這是袁紹與蹋頓通過和親聯姻的方式建立合作關系,謀求各自的利益。奉獻納貢也是少數民族與漢族交往的方式之一。《文帝紀》載:“二月,鄯善、龜茲、于闐王各遣使奉獻,詔曰:‘西戎即敘,氐、羌來王,詩、書美之。頃者西域外夷并款塞內附,其遣使者撫勞之。’是后西域遂通,置戊己校尉。”[5]67曹丕引用《詩經》《尚書》來說明氐、羌前來與中原交好是值得稱贊的事,又對使者加以安撫慰勞,最后與西域地區聯通,這是漢族與少數民族和平交往的范例之一。除此之外還有眾多少數民族統治者遣使來中原地區進行奉獻的記載,如《三少帝紀》中“冬十二月,倭國女王俾彌呼遣使奉獻”[5]102,“夏四月,遼東郡言肅慎國遣使重譯入貢,獻其國弓三十張,長三尺五寸,楛矢長一尺八寸,石弩三百枚,皮骨鐵雜鎧二十領,貂皮四百枚”[5]125。
《三國志》中記載的多民族交往方式客觀上促進了民族融合,民族間的文化交流、各族人民的遷徙移居、各地區之間的貿易往來使得漢族與少數民族在日常活動方面有融為一體的傾向,陳壽對幫助少數民族移風易俗、不斷漢化的地方官員予以贊賞,其華夷一體傾向由此可見。在社會生活方面,《三國志》也記錄了各族人民的文化交流與遷徙移居。《吳書》中薛綜上書說珠官郡以南的地區自古以來山川遙遠,習俗各有不同,語言也不統一,需要多次翻譯才能相互溝通,該地區的人們受到漢族官員的教導,逐漸漢化:“山川長遠,習俗不齊,言語同異,重譯乃通,民如禽獸,長幼無別,椎結徒跣,貫頭左衽,長吏之設,雖有若無。自斯以來,頗徙中國罪人雜居其間,稍使學書,粗知言語,使驛往來,觀見禮化。及后錫光為交阯,任延為九真太守,乃教其耕犁,使之冠履;為設媒官,始知聘娶;建立學校,導之經義。由此已降,四百余年,頗有似類。”[5]1046《烏丸鮮卑東夷傳》記錄戰爭之后閻柔所統轄的幽州、并州區域萬數烏丸部落,都遷徙到中原居住。三國時期的遷徙移居活動大多源于戰爭,這些遷徙移居在客觀上增進了中華民族文化交流,加快了民族融合,也在潛移默化中實現了少數民族的移風易俗。在少數民族與漢族交界處,漢族統治者選擇進行教化,使其明理,例如鄧艾曾進言:“羌胡與民同處者,宜以漸出之,使居民表崇廉恥之教,塞奸宄之路。”[5]647
在經濟貿易方面,少數民族主要以牛馬等物作為貿易資源,并且常與少數民族的貢獻相連。《烏丸鮮卑東夷傳》載:“明年,比能帥部落大人小子代郡烏丸修武盧等三千余騎,驅牛馬七萬余口交市,遣魏人千余家居上谷。”[5]700少數民族的貢獻是指他們對中原統治者的進貢,獻上珍寶與物資,中原統治者也會相應給予物質獎賞和封號等,實質上仍是一種不平等的關系,少數民族的貢獻是為人臣子的行徑。《烏丸鮮卑東夷傳》記載了鮮卑族部分首領與中原地區的“貢獻”往來:“建安中,因閻柔上貢獻,通市,太祖皆表寵以為王。厥機死,又立其子沙末汗為親漢王。延康初,又各遣使獻馬。文帝立素利、彌加為歸義王。”[5]700
《三國志》所涉民族眾多,中原政權三國鼎立,但其對待少數民族的政策基本分為“戰”與“和”兩種。征戰討伐一是為了平定叛變,二是為了鞏固或擴充邊界。“和”的方式多種多樣,不論是通過羈縻安撫、以夷制夷來籠絡少數民族,還是駐軍管理、接受納貢,亦或是通過和親來結盟合作,都在于用減少損耗的方式謀求利益。陳壽更認可用和平的方式與少數民族相處,他在敘述漢族與少數民族的戰爭狀況時較為簡略,僅作基本的史實記錄,而在描述雙方以和平方式相處時,著墨較多,敘述詳細,對那些能夠以教化代替武力征服少數民族的將領予以贊許。例如陳壽稱贊魏國徐邈“清尚弘通……可謂國之良臣,時之彥士矣”[5]629;記錄了鄧艾治理結果為“艾所在,荒野開辟,軍民并豐”[5]647,評價鄧艾“矯然強壯,立功立事”[5]663。陳壽還在《蜀書》中記載諸葛亮曾向劉備提議“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5]760,諸葛亮所提建議以和為主,因此陳壽在篇末對諸葛亮的功績贊許有加:“終于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5]778薛綜曾長篇進言勸諫統治者在任命管理少數民族地區的官員時應當慎重,陳壽評價薛綜“學識規納,為吳良臣”[5]1050。又評價同樣進言規勸統治者以羈縻政策治理偏遠少數民族地區的吳臣陸瑁“篤義規諫,君子有稱焉”[5]1118。“戰”與“和”雙重交往政策下的人口流動也在民族融合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被戰爭征服的少數民族人民往往會被中原統治者編入戶籍,以便于管轄。有的統治者會將這些少數民族人民遷入中原地區,并讓他們參與生產勞作。被派去少數民族地區的漢族官員也對少數民族施以教化,恩威并施,以得民心。魏、蜀、吳三國的民族政策雖有差異,但都在不同程度上加快了少數民族漢化的過程。
《三國志》的民族書寫體現了陳壽民族思想兼具華夷之辨意識與華夷一體傾向的雙重性。陳壽民族思想的形成與多戰亂的歷史史實、深厚的學術思想淵源及其個人的修習實踐有關。陳壽的民族思想有一定的時代局限性,但同時也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
陳壽所撰《三國志》是對先前史書的補充,也是對其自身親歷之時代變革的記錄。《烏丸鮮卑東夷傳》中的烏丸和鮮卑為繼匈奴之后與中原互動較多的少數民族,東夷則地處“荒域之外,重譯而至”[5]701,故烏丸、鮮卑與東夷又分而述之。秦漢以來匈奴對中原地區的侵害最為頻繁,漢族討伐匈奴之后,烏丸、鮮卑就逐漸強大起來。因此陳壽書中所述以漢末魏初以來烏丸、鮮卑的活動為主。基于這樣的歷史條件,陳壽所記載的烏丸、鮮卑民族事件多有戰爭,散見于其他人物傳記中與之相關的內容也有頗多敘述征伐戰亂的文字。雖有諸多大小戰爭,但烏丸、鮮卑與中原政權也有和平共處、互利共贏的相處方式,即少數民族向中原政權“上貢獻”“奉獻”或是“和親”,更多的則是中原政權用羈縻政策安撫少數民族。所謂羈縻政策,就是中原政權承認少數民族當地頭目并給予官職,將其納入朝廷管制。陳壽的記載雖然較為簡略,但其在其他傳記里對這些和平相處模式有過多次記述,因此可以推斷漢族的經濟、軍事等方面的實力強于少數民族。陳壽的著述言論也是基于其作為漢人的自信。當時“因漢末之亂,中國多事,不遑外討,故得擅漠南之地,寇暴城邑,殺略人民,北邊仍受其困”[5]693。單純以武力征服和對抗少數民族消耗過大,移風易俗更為不易,因此,必要時的征討與羈縻政策兩者相輔相成。這樣不但能減少戰爭沖突,而且可以建立更為穩定有效的與少數民族的聯系。除羈縻外,另有征伐、遷徙、和親等各種靈活多變的政策。陳壽對東夷各少數民族的描寫是多方面的,不僅說明了各民族所處的地理位置,更是簡要記錄了他們的風俗習慣,列舉了他們與漢族的異同之處。由于東夷地處偏遠,若非著意考察則少有人知曉當地境況。陳壽的記錄彌補了史書對東夷記錄的不周之處,同時也暗示東夷地區屬于中原統治區域,陳壽的華夷一體傾向由此可見一斑。
在復雜且戰亂頻發的三國歷史背景下,和平與統一成為人們的期望,同時這也是史學家審視歷史、直面現實的重要維度。陳壽正是在這樣的現實境況和老師譙周的思想熏陶中憑借自身學識積累以史學家的筆法撰寫出《三國志》,并將自己的價值判斷和個人態度凝結于精練的文字中。陳壽也曾修習儒家經典,儒家“仁”與“和”的思想是譙周和陳壽主和反戰思想的文化淵源。《論語·學而》所說的“泛愛眾而親仁”[11]7就是孔子仁學蘊含的普世情懷的具體表現。“無論是在位的‘大人’、無位的‘庶人’,還是‘國人’、‘野人’,以及各類人等,都屬于被愛的對象,都要以人道的方式相對待。”[12]因此陳壽在《三國志》中對能夠撫慰、關愛少數民族的官員贊許有加。《論語·季氏》又有“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11]145之語,說明儒家所提倡的是用和平、文明的方式解決爭端,對外交好。這種文明交好的手段在三國時期表現為少數民族主動前來朝貢,而漢族統治者也派遣漢族官員到少數民族地區,將漢族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禮儀之道傳授給少數民族。在儒家為政思想方面,孔子非常認同子產的理政觀念:“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13]這說明“孔子以中和作為評價政治治理優劣的標準”[14]。故而陳壽也認為官員為政不能僅僅嚴苛待民,更不可任性放縱,而應該恩威并施,既要懲罰有過錯之人,也要關愛民眾,施以仁德。陳壽在《三國志》中對于這類官員的功績記載較多,頗有贊譽。在記述少數民族風俗習慣時,陳壽以華夏文明為參照點,意指少數民族在“綱常倫理”等方面有待改進,要以華夏文明為準繩,用華夏文明來改造少數民族的文明。而在記述漢族將領撫慰教化少數民族時,陳壽將少數民族被教化的結果和對漢族將領的感激之情都納入志中,這種細節呈現正說明了陳壽對華夷和平相處的肯定。“總的來看,儒家是在‘天下’的范圍內來認識‘夷夏之辨’,是從‘大一統’的角度來看待夷夏關系的。”[15]
總之,陳壽這種既有華夷之辨意識又有華夷一體傾向的雙重意蘊民族思想的形成有多方面原因。三國時期政權分立,戰亂頻仍,陳壽見證了曹魏、蜀漢、孫吳最終統一于西晉的社會變革,這為《三國志》的成書提供了歷史依據,也表明華夷有別是客觀事實。陳壽曾師從譙周,譙周的經學與史學觀念、主和反戰觀念等都影響了陳壽的民族書寫。陳壽既研習儒家經典,又精通《史記》《漢書》等史書內容,這是其華夷一體傾向產生的深厚思想文化淵源,他還曾撰寫其他地方史著作,這都直接或間接影響了《三國志》的民族書寫。
陳壽在書寫少數民族歷史時,站在漢族的立場上,對少數民族文化進行評判,實則秉持華夏文明更具優越性的觀念。《三國志》記載少數民族歷史的部分用詞有歧視之意,尤其在《烏丸鮮卑東夷傳》中,記述東夷各少數民族風俗習慣時,陳壽以華夏文明為準繩,由此評判少數民族文明的不同之處。這樣的民族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當時民族平等和民族團結的實現。過分強調以華夏文明為中心,則少數民族優秀文化有在“漢化”過程中消失的風險,兩者交往的不平等也容易產生民族矛盾。因此,當今社會要摒棄這樣的思想觀念,以平等的方式和態度與少數民族和平共處,學習少數民族文化中的優秀之處,共同創造和維護優秀的中華文化。陳壽所作的少數民族專傳《烏丸鮮卑東夷傳》史料有限,撰寫過于簡要,另外在其他傳記中還多次出現了羌、氐等其他少數民族,陳壽對此并未有專傳記述,這也是《三國志》民族書寫的缺憾之處。
陳壽的民族思想也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與現實意義。《三國志》為少數民族設立專傳,同一卷中又分述不同民族,對各民族的獨特風俗文化以及主要事跡進行敘述,尤其對東夷諸多民族的記載,有利于增強中原地區對東夷文化的了解。陳壽這樣的著史方式表明他能夠肯定各個民族的相對獨立性,有利于民族識別。另外,與班固民族思想中提倡的邊疆無用論和懷柔羈縻政策相比,陳壽能夠看到少數民族守衛邊疆的作用,并且中原的馬匹等貨物也從少數民族地區收購,貿易往來能夠促進雙方經濟發展和文化交流。不僅如此,少數民族中驍勇善戰的將士通過中原政權的羈縻政策,歸順中原政權,從而能夠提升軍隊戰斗力,推動歷史發展進程。可見,陳壽能夠相對客觀全面地看待少數民族的優勢,同時也記述了少數民族和漢族共同參與統一多民族國家構建的過程,正面肯定了少數民族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在當時社會,正是這種尊重少數民族獨特之處的態度使得“天下一家”的理想有了實現的可能。
陳壽在《三國志》中所呈現的民族思想,暗含著他認同華夏文明與少數文明有主次和高低之分的觀點,并且他在以華夏文明為文明中心和標準的同時,也承認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性。中華民族通過多種文化的交流傳播,最終能夠實現各民族文化百花齊放,這正從民族文化角度呼應了費孝通所說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觀點。不僅如此,這種民族文化處理方式還可以在各民族交往過程中有效增強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最終也能夠成為中華民族抵御外敵、保衛華夏文明的有力思想武器。陳壽的民族書寫凸顯了漢族與少數民族各自的獨立性,呈現了多元的民族文化。歷史上的“大一統”觀念與“大同”理想都將少數民族也包括其中,中華民族的“天下”不僅僅是漢族的“天下”,中國的歷史更是多民族共同創造的歷史,諸如此類的民族觀念經過持續不斷的發展,在新時代的歷史條件下更是獲得高度重視。早在2014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就于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上提出了“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偉大民族理念,并于當年9月28日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暨國務院第六次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指出,中華各民族共同創造中國歷史的這一特點“造就了我國各民族在分布上的交錯雜居、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經濟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親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多元一體格局”[16]。當下這種平等共處民族理念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陳壽華夷之辨意識和華夷一體傾向經過歷史發展改進升華后的現代化呈現。當下倡導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去除了陳壽民族思想中對少數民族的偏見和歧視,發展了其中民族交流、融為一體的思想。同時,書中記載的各種少數民族文化也與當下民族文化多元化遙相呼應。因此,在現今倡導并積極踐行中華各民族友好相處、共同創造美好的社會主義新時代和中國式現代化之時,有必要重溫《三國志》,以便以史為鑒,摒棄民族偏見,體會其中所述中華民族和平相處、攜手進步、共同發展的精神意蘊,以平等的眼光和態度尊重各民族文化,與各個民族友好相處、交流交融,從而實現中華各民族文化百花齊放、中華各民族攜手共同發展的美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