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以ChatGPT為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技術的突破,預示了AGI時代的開啟。與以往“數據主義”時代討論的弱人工智能技術對國際關系影響所不同的是,AGI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單純的“賦能”和“使能”工具,AGI技術推動的人機融合,將對社會政治經濟各領域進行快速與深刻的嵌入,迅速有效地改變社會生產方式,重構社會經濟發展模式,并通過對國家綜合能力的改造來影響國際關系和地緣政治,同時也使全球治理出現新難題。認識新一代AGI的技術質變對未來國際關系變化的影響,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技術想象與空泛的技術描述,AGI驅動的生產力底層變革,必將對國際關系產生與以往不同的顛覆性重構。
〔關?鍵?詞〕ChatGPT、通用人工智能、技術自創生、國際關系
〔作者簡介〕余南平,華東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圖分類號〕TP18;D8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8832(2023)4期0079-18
當下,從國際政治角度看,地緣政治危機、大國博弈加劇深刻影響著國際關系;從國際經濟角度看,全球價值鏈重構、能源與糧食安全隱患增加,使得全球治理困境凸顯。而就在上層建筑的國際關系出現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在全球經濟基礎的底層端也正在興起一場新的歷史性技術革命,其中以ChatGPT為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時代開啟,預示著通用人工智能(AGI)技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快速介入人類社會政治經濟舞臺,必將通過生產力對生產關系的變革方式作用于國際關系未來的深層次演變。同時,更為重要和必須關注的是,當下以ChatGPT大模型為代表的AGI“技術奇點”到來,與以往學術討論中的人工智能對國際關系和地緣政治影響有什么不同?新一代AGI又在何種程度上,以何種范式和路徑改變和重塑未來的國際關系,并對全球治理產生怎樣的影響?
一、新一代通用人工智能的特征
國際關系領域對人工智能影響的討論與研究雖然不是主流,但也產生了相對豐富的成果。這些既有成果從人工智能發展階段的視角來看,其研究基本是站在弱人工智能的角度,并以“數據主義”為出發點進行研究和分析。而探究AGI產生的顛覆與不同,不僅需要從人工智能發展的歷史,還需要從技術本身的自創生引發的變化予以重新界定與思考。
(一)新一代通用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由來
1956年著名的達特茅斯會議揭開了人工智能的序幕。在約翰·麥卡錫(John?McCarthy)等人的學術討論會后,人工智能技術研究正式開啟并呈現波折的發展歷程。
20世紀50至70年代是人工智能的黃金時代。在此期間,大量的計算機科學、生理學、心理學、哲學學科匯聚在人工智能開發旗下,人工智能成為一門前瞻性重要交叉學科。在這個具有啟蒙意義的時期,主要產生了兩個人工智能學派:符號主義(Symbolicism)和聯結主義(Connectionism)。前者旨在使用顯式的公理和邏輯體系構建和模仿人類思維;后者旨在模仿人類大腦結構,以仿生的方式用數學模型模擬神經元的連接機制。值得注意的是,在人工智能這個發展周期中,美國能源部阿貢國家實驗室、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研究局(DARPA)在不同程度上分別參與和資助人工智能技術研發。
20世紀70至80年代是人工智能的第一次低谷期。基于感知器的邏輯體系構建,人工智能研究者們漸漸發現單層感知器無法處理異或邏輯,而高維非線性網絡又缺乏有效的訓練算法,當時的存儲和運算能力無法處理復雜性的計算。隨著時間推移,技術上的停滯以及之前過于樂觀的想法消失,使得關于人工智能的研究逐漸趨于平靜,各界對相關領域的研究資金投入也逐步停止。
1980至1987年是人工智能的第二次發展高潮期,標志性事件是1981年日本通產省撥款8.5億美元支持第五代計算機項目。同時,約翰·霍普菲爾德等人重新發展了神經網絡理論,人工智能開發不僅從最初的邏輯策略構建轉向對具體問題的探索,逐步從理論研究走向實際應用。同時,人工智能在日本政府投入和美國DARPA項目重啟中再次迎來了大繁榮周期。
1987至1993年是人工智能發展的寒冬期。在這個周期內,由于商業機構未能現實看到人工智能技術解決實際問題,投資熱度明顯下降。同時,日本的第五代計算機開發失敗,包括美國DARPA投資轉向等諸多因素疊加,使得人工智能開發面對寒冬周期。
1997年至今是人工智能的新發展長周期。1997年IBM“深藍”戰勝國際象棋世界冠軍開啟了人工智能發展新周期。越來越多的人工智能研究者開始開發和使用數學工具,并向“簡約化”發展。人工智能在產業界開始發揮重要的作用是新發展長周期重要特征,同時,海量的數據支撐,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等信息技術的突破,大幅縮短了理論科學研究與實際應用之間的技術鴻溝。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自2021年開始,人工智能開發轉向機器學習(Machine?Learning),尤其是深度學習(Deep?Learning)領域的探索為人工智能發展開辟了新方向。特別是,自2006年杰弗里·辛頓(Geoffrey?Hinton)和他的學生提出降維和逐層預訓練方法,使得深度學習實用化成為可能。而辛頓、約書亞(Yoshua?Bengio)、楊立昆(Yann?LeCun)三人同時獲得2018年圖靈獎,標志著卷積神經網絡技術支持的大模型開發進入新的歷史階段。
(二)新一代通用人工智能為何與以往不同
技術發展對國際關系和國際權力的塑造與重構,完全呈現于國際關系史之中。正如前三次產業革命歷史進程中對應的“霸權國家”歷史更替所證。如果把上述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的迭代成果同樣視為一種“技術權力更替”的話,那么當下AGI則是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技術形式進行了質的跳躍,并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快速重塑而引發聚變,進而影響到作為上層建筑的國際關系。
首先,AGI突出的特征是以大模型技術(Transformer)為底層技術,通過連接大量的語料庫來訓練模型,并在超級復雜的模型之下進行深度學習,繼而以強大的自主迭代能力、自主學習和創新能力方式進行了顛覆性技術方式呈現,產生了某種真正意義上的AGI范式下的“人機互動”模式。目前,AGI正以多模態的形式快速地介入了人類經濟社會生活各個領域。雖然目前學界尚未有AGI是否已經完全開啟第四次產業革命的定論,但可以預見的是,AGI技術的多模態組合,自我快速迭代與人機融合空間拓展,使之與既往認知和討論過的人工智能技術完全不同。傳統基于“數據主義”的技術被動模式將不復存在,對應地,AGI對人類社會包括對國際關系的長遠深刻影響也會以一種完全不同的另類形式呈現。
其次,與過往所討論的人工智能概念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AGI的自主性明顯加強,迭代性顯著加快,特別是其在人機互動、人機融合過程中產生的自我意識生成和反噬能力已經開始顯現。在傳統的弱人工智能技術語境和技術條件下,“數據”和“數字”可以作為新生產要素,但其價值僅是人類的工具性使用。AGI則完全不同,其本身是通過數據集進行標識和訓練,在與人類的人機互動過程中,包括人類大量的“投喂數據”過程中,機器會產生獨立的自我判斷和分析,并通過強大的邏輯能力反射影響人機對話者的思維和判斷,產生了強大的“機器自我溢出”。因而,從某種意義上看,AGI與以往各種人類發明的技術所不同的是,既有技術主要是通過生產力改造而影響社會,但AGI則出現了“機器思維反饋”主動塑造生產關系。因此,AGI是對弱人工智能“數據主義”范式的徹底顛覆,其必定在技術自創生實踐中影響和顛覆人類已知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繼而影響到國際關系。
再次,在既有的國家、社會、公民個體構造中,技術通常作為一種無意識的生產工具而在被動地被使用。而AGI在疊加既有已經形成的數字經濟基礎后,其本身可以作為獨立的“第四者”介入國家、社會、公民生活的各個領域,進而形成復雜的結構而產生新的“糾纏”變化。這種變化不僅反映在國家治理能力快速提升之中。同時,還體現在AGI作為新的另類國際社會行為體,可以通過不停頓、全覆蓋的“人機互動”模式,傳播知識、信息,包括隱性之中塑造意識形態。與傳統互聯網模式下的國際傳播所不同的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enerated?Content,AIGC)模式的出現,放大了特定國家的國際影響力,進而也產生了AGI時代特有的新型國際權力。
最后,AGI本質上是技術推動的生產力和生產體系重構。掌握AGI的國家可以無限制、指數級別地發揮技術產生的“收益遞增”效應,通過產業演化和場景應用擴大,全面和快速地提升全社會的全要素生產率(TFP),包括構建自循環的不依賴于外部要素的生產體系。AGI技術強國可以采用真正意義上的“機器勞動”模式,更全面地取代現有生產體系中人的勞動力,在解決人口紅利和人口質量中,最大程度上解放與創造新生產力。而這種生產力“技術跨代際”的進步對國家競爭力底層能力和顛覆性塑造,既可以解決國家經濟發展周期平抑難題,也可以改變經濟發展和經濟循環的范式。因此,國家通過AGI技術“跨代際差”而獲得的壓倒性經濟和技術優勢,必然直接反映國際權力結構變化層面,繼而引發國家間的關系重塑和再調整。
二、對國家能力和力量的重塑
技術作用與影響國際關系的方式并不是在通常國際關系討論的上層建筑層面發生的。ChatGPT對于“新一代人工智能技術如何對國際關系和地緣政治產生影響”的問題回答,可以給出啟示,人工智能對國際關系的主要影響之一是國家間權力平衡的潛在轉變。如果某個國家率先獲得AGI,它可能會對其他國家造成巨大的威脅和影響,改變世界地緣格局的方式包括政治和文化影響力、經濟、社會、軍事等領域的變化。因此,探討AGI對國際關系重塑路徑方式,必須回到國際關系中的行為主體和基本單元國家自身變化認識中,進而才能把握AGI對國家的國際行為能力重塑而產生的國際關系變化。
(一)國家的國際政治軍事能力質變
國際社會歷史進程與現實存在已經表明,國家行為體在國際層面的活動中存在著政治與軍事的不可分割性,同時,歷史業已證明且會繼續證明,任何技術的創造或是源自于軍事用途,或是其最終在某種形式上可能或可以被用于軍事用途。從AGI用于軍事,進而通過軍事威懾力強化國家權力的角度看,AGI在軍事領域的應用,可以是增強人類士兵和武器系統的能力,也可以是開發自主決策和執行任務的自主武器系統。在目前已經開始和未來可能的應用中,在戰術和戰略分析層面,AGI可以分析大量的戰術和戰略數據,幫助指揮官作出更加準確的決策。例如,它可以預測敵方部隊的位置、規模和行動,為作戰計劃提供關鍵的情報。在無人機和自動化系統發揮層面,AGI可以用于開發更加智能和自主的無人機和自動化系統。這些系統可以自主執行任務,例如偵察、偵測和攻擊,減少了士兵的傷亡風險,提高了作戰效率和精度。在智能武器和導彈系統運用層面,AGI可以用于開發更加智能和自主的武器和導彈系統,例如,AGI可以使導彈系統自主選擇和攻擊目標,而無需人類干預,在提高打擊精度和速度的同時,還可以降低誤傷風險。因此,AGI將使國家軍事能力產生基于武器和作戰能力的“代際差質變”,可以對他國軍事體系產生“降維打擊”能力,繼而在國際政治上產生不可預測的威懾性。
(二)國家經濟范式新創設下的國際競爭力重構
數字經濟的發展水平,包括國家間數字鴻溝存在,已經導致了國家間的經濟范式和表現上產生的重大差異。而就AGI對國家經濟范式的改變來看,可以預見的是AGI改寫既有經濟學范式的必然性出現。“技術本性”(technology-ness)也將在AGI技術自我迭代和強化中被進一步展現,而在AGI的推廣和滲透中,經濟本身將被重新域定。這個“新域”更多不是表現為既有的核心技術聯合而成,而是其將從一個新的現象簇中構建起來。其結果完全不同于歷史上工業革命時代和冷戰時代的國家全產業鏈模式,也不同于全球化下的全球價值鏈時代所展現的經濟范式。AGI可以通過生成式人工智能——腦機接口——人形機器人三者的組合而完成自我生產的閉環,進而產生強大的生產能力和自給自足可能。而掌握更先進AGI的國家不僅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勞動力、移民、資源不足等困擾問題,同時還可以形成“高維度”生產力輻射與控制全球生產、貿易網絡體系。AGI在改變國家自身的經濟循環系統的同時,同時還改變著國家間的相互依賴關系,包括控制和被控制關系。因此,AGI對于既有經濟范式的改變,在本質上是通過AGI對“舊生產場域”的嵌入與改造,新的“生產場域”構建與創新中完成,并在對經濟范式改變和新創設中完成技術對經濟的充分表達的同時,同步實現國家的國際競爭力全面重構。
(三)國家的國際金融權力強化與再塑造
國家在國際上的金融權力,特別是以“霸權貨幣”而表現的金融儲備、支付,貨幣媒介能力是一個世界大國必須具有的,依托于經濟基礎的金融衍生構成。羅伯特·吉爾平引用金德爾伯格的霸權穩定論,對國際關系的國際政治經濟學邏輯給出了相應的闡釋。但吉爾平并沒有預見的是,當下全球金融規模的急速膨脹與全球金融體系的深刻變化,已經使得金融作為國家對外的“溢價工具”功能得以充分實現,就如當下美聯儲貨幣政策變化對全球金融市場和他國貨幣政策產生的“輻射性與牽動性”影響那樣。值得重視的是,當下數字技術領先國家已經實現了跨境支付、供應鏈金融、貿易金融、普惠金融等領域應用落地。構建發達的數字支付和結算體系的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在被賦予了更多金融結構性權力的同時,技術和法規標準的差異也為不同支付系統和市場之間建造了隱形圍欄。而人工智能則可以更進一步,在既有的數字金融發展基礎上,AGI可以幫助國家金融管理部門更精準地實施貨幣政策,在準確判斷全球金融市場風險和實時監控實體經濟運行中,突破傳統上對經濟周期的滯后判斷,繼而可以進一步強化“霸權貨幣”權力屬性。而這可以在眼下彭博(Bloomberg)開發的GPT大模型中看到端倪。可以相信,此類金融大模型的建立和完善必將使AGI以新方式全方位介入金融領域,并使國家金融權力的深化與擴張得到重新塑造。
(四)國家的國際傳播力空前加強
與傳統人工智能技術帶來的技術政治互動,包括對信息安全影響所不同的是,當前AGI訓練是依托于大模型、大數據集的紅利,借助超強的數據和算法能力,能夠實現“人機互動”交流模式,突破信息傳輸的時空限制。在AGI的模式下,AGI平臺可以大量生成目標言論,模擬用戶發言,并在用戶基數龐大的互聯網社交網絡上進行輿論攻擊。不僅如此,AGI技術還可以通過深度偽造技術編造信息,并輔以各種迷惑性材料,生成虛構事件和虛假信息,在技術操縱下對政治和社會信息的編造可以直接影響到政治態度。由機器海量生成、無法及時識別的惡意虛假信息的傳播,極易煽動極端主義和對政治的質疑與不滿,影響社會秩序穩定。因此,新一代AGI不僅具有一般政治意義上的影響能力,擁有強大AGI技術的國家,還可以為了自身國家利益傳播、誘導、強化其國際合法性,進而獲得更多的意識形態輸出和話語權主導性掌控。因此,當AGI通過業已普及的互聯網躍然于國際傳播層面時,AGI優勢技術國家的傳播力、滲透力在被明顯地加強和放大,由機器不間斷產出的各種信息充斥于網絡空間,并使人工信息被有效淹沒和屏蔽,進而擴大了大國政治與意識形態博弈的新邊疆。
三、引發國際關系新變革
人類社會歷史進程表明,技術與政治互動性的一直存在和相互嵌入,使得技術的“中立性”一再被證偽。國家在國際關系中的政治與意識形態屬性,使得技術的兩面性可以反復呈現,既可以將技術分享作為推進人類福祉的工具,也可以將技術作為遏制他國的戰略武器與工具。這一點不僅在既有的國際關系歷史中反復呈現,同時,AGI時代則更會在技術跳躍不確定性中進一步推動國際關系未來新變革。
(一)推動非對稱性國際權力極化
國際權力的非對稱性已經是一個顯見存在的客觀事實。而技術所強化的國際權力非對稱性,既在于“技術維度”差距帶來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和階段不同,同時更在于對技術本身的信任構成了權力的來源基礎。AGI本質是技術的高集成,具有高門檻和高準入特點。AGI可以通過算力和算法的融合設計連接物理世界和數字世界所有互動活動的強制性接口,其構建的底層技術基礎設施將現實和數字社會置于其自身強加的邏輯之下。突出地表現在,AGI技術領先國家對技術、數據等資源的獲取、加工、使用和產出結果之中。如AGI強國可以通過對算法和數據的壟斷,直接決定未來“技術域”的進入準則和運行規則,并通過規模性投資人工智能相關技術的基礎設施,提前鎖定AGI的進入門檻。又如AGI技術領先國家科技巨頭通過資本組合方式,就如OpenAI與微軟公司不斷深化合作那樣,科技巨頭可以獲取潛在競爭對手更具戰略性價值的產品和技術,盡可能地減少仿效此類技術的競爭者數量,抑制他者創新,以資本與技術的疊加強化自身的壟斷優勢。必須認識到,AGI本身也是具有一定閉合度的技術生態體系式構造,其體量宏大,其用戶黏性和轉換成本更高,這意味著強人工智能技術平臺享有更強勢的議價權,進一步強化人工智能技術領先國自身的數字化壟斷。因此,AGI的顛覆性和集成性,不僅塑造了AGI技術平臺的技術性政治權力,并且空前突出和強化了其權力的非對稱性,構造出新形式的數字權力和國際政治社會關系,而在這種關系構建和自我強化中,國家間非對稱性國際權力將出現某種形式的“極化”。
(二)推動大國間技術競爭加劇
AGI具有典型的“美第奇效應”,可以推動各類全新技術的隨機組合與深度融合,這種技術交互性和融合性將引起從技術到內容、從硬件到軟件全方位的技術和產業綜合體的重構與再構,繼而引發新一輪國際技術競爭。已經有西方學者明確提出,中國和俄羅斯正在通過發展人工智能技術來推進國家利益并試圖“挑戰”全球秩序,西方必須加速進行應對。新美國安全中心(CNAS)2019年12月發布研究報告指出,美國人工智能發展的最大戰略對手就是中國,并呼吁采取大膽的行動,確保美國在全球人工智能發展中的領先地位并消除潛在威脅。進一步分析美國國家人工智能戰略設計和近年來出臺的各種法案與政策可以看到,美國儼然已經將人工智能技術開發與應用,視為確保美國未來全球領導力的關鍵性戰略工具與手段。而這勢必強化人工智能技術的政治性和工具性在國際政治經濟層面溢出,繼而加劇技術大國間的競爭與博弈。必須要看到的是,在國際層面,擁有強大AGI的國家,不僅可以通過技術改善和提升自身的經濟技術競爭力,形成技術“高壁壘”帶來的“技術代差”而獲得更多的價值鏈收益,同時,人工智能技術強國還可以通過AGI掌握網絡空間的意識形態話語權。對此,美國科學院院士埃里克·施密特(Eric?Schmidt)認為,中國是美國在全球人工智能技術競賽中的主要競爭對手,美國必須要有選擇地與中國脫鉤,以保持美國經濟和安全的全球領導優勢。2023年4月新美國安全中心副董事長保羅·夏爾(Paul?Scharre)在ChatGPT引發全球熱潮后也公然宣稱,美國必定會贏得與中國人工智能競爭的最終勝利。而在這種符合美國利益的認識下,大國間圍繞人工智能技術的競爭博弈肯定只會加劇。
(三)改變與重構全球地緣政治結構
在不同的技術時代,地緣政治結構與國家互動方式完全不同。航母的出現既是現代工業技術的產物,同時也是改變和重塑地緣政治的有力工具。互聯網信息技術、新能源技術的出現與改進,使得全球新生產網絡體系以區域和跨區域的形式得以重新構建,并透過全球價值鏈和全球技術鏈不斷進行組合和調整,并影響世界各國的地緣政治戰略調整。在當下的地緣政治結構中,現代技術跨越地理邊界和打破區域空間,已經可以用“技術看不見的手”進行物理鏈接和遠程輸出。而AGI所更為不同的是,在技術空間的拓展中,AGI改變和顛覆的不是經濟學視角中的“勞動力角色”本身,也不是全球生產分工體系經技術驅動而重新構造的問題,其本質上影響和改變的是傳統地緣政治結構中重要地理邊界和空間聯系。AGI技術強國可以無視維護傳統國際關系所在乎的國家間顧忌(甚至可以發展到無顧忌),更加自我和獨立地完成高效率內循環經濟體系重構,并透過物質與非物質空間作用于地緣政治。因此,當AGI技術主導和控制國家生產體系和經濟基礎重構發生,如果再疊加新能源技術發展突破以往的資源瓶頸的約束的話,那么全球地緣政治結構重構,無論未來以何種形式出現,其必然將不以現代國際政治的現實變化而到來。
(四)強化跨國公司的“技術私權”
目前,跨國公司以全球化時代的全球價值鏈網絡體系為支撐,通過產業鏈、價值鏈、技術鏈的整合,獲得了空前增強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與結構塑造能力。全球數字化的廣度和深度發展使得大型跨國科技公司崛起,催生了一種旨在數據提取和行為操縱的新的資本主義積累邏輯。目前,數據生產、控制、不透明算法均由跨國科技公司技術平臺掌控,技術平臺擄獲不對稱性權力的快速提升已經是不可辯駁的事實。然而,由于人工智能所需技術、數據、算法門檻較普通數據生產流程門檻更高,其對技術平臺的基礎和能力提升也會進行一定的天然性篩除和選定。這意味著類似ChatGPT式的AGI本身并非一個開源和開放性的公共服務性平臺,人工智能本質上成為各大跨國科技公司打造孤立式,抑或是聯盟式的封閉技術平臺的根基所在。這些技術平臺在設計中可以將自身利益偏好嵌入其中,孕育特定的技術政治想象,對社會技術的發展路徑、規則標準、價值判斷等進行強主觀性的指引和塑造,甚至能夠完成一套獨立的立法、行政和司法的超國家效力范圍的閉環運行系統。因此,人工智能發展本身無疑將進一步塑造和強化AGI平臺自身的“技術私權”。而這種“技術私權”的深度嵌入與擴散,將給既有的民族國家治理帶來新問題,進而也影響到未來國際關系的塑造。
四、產生全球治理新難題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背景下的全球治理,已經處于大國戰略競爭、國際經貿治理分歧、氣候生態變化、全球發展不均衡擴大等系列問題和矛盾交織中,面臨重重挑戰。而AGI的技術突破與應用,則在生產力范式和經濟基礎的漸次改變和未來可能的嬗變中,帶來全球治理新難題。
(一)催生全球人工智能治理新難題
人工智能技術開發需要得到人類的規范并符合人類社會倫理,是技術界的普遍共識。就人工智能技術開發的國際規范和倫理制度建設而言,2018年本·斯科特(Ben?Scott)等人就討論過外交政策中的人工智能難題。但顯然到目前,人工智能技術治理在國際治理議題中并沒有形成有效的對話機制和對話空間。從更現實的角度看,人工智能技術開發在未來似乎也很難建立起全球統一的制度規范,其原因不僅在于既有數字經濟討論中的“數字主權”和“技術主權”爭論問題。更本質的問題在于,雖然人工智能在純技術層面可以被視為人類共同進步的福祉工具,但從國家角度看,人工智能則可以被視為壓制性戰略工具,也是國家獲得和維系國際權力的“終極武器”,因而不能也無法進行充分的技術分享。這一點已經充分體現在新版本ChatGPT對源代碼的限制之中,包括其以各種理由對亞洲客戶的訪問進行限制。因此,正是由于人工智能隱含的不可預知的“終極武器”效應的存在,使得世界各國只能按自身的能力和意愿進行開發,在本國的行政管轄權范圍內構建相應的人工智能技術發展規范,或是在有限的排他性“聯盟集團”內部展開治理問題協商,繼而無法在國際社會層面達成共識,也無法展開傳統意義上針對類似氣候變暖等問題那樣的全球治理行動。
(二)給數字經貿治理設置新障礙
數字技術的發展更使得傳統國際體系內的結構性安排產生了新的相互作用,進而衍生出新的全球數字貿易規則制定問題。目前,世界各國在各自結構性權力優勢下,通過數字貿易協定主張自身利益訴求已經形成了分散競爭的體系結構。由于數字經濟的技術壁壘和產業“虹吸效應”存在,即便在傳統貿易緊密度高的國家間也有著根本性的利益和原則分歧,特別是表現在跨境數據流動治理上。因此,數字經濟“存在爭議的多邊主義”不僅將進一步削弱全球數字貿易規則制定的進程,并且會導致既有國際貿易體制的進一步分裂。雖然,目前已經有了美式模板USMCA協議、歐盟的GDPR和涉及人工智能技術模板的DEPA框架,但從全球數字貿易規則制定的碎片化進程可以看到,“數據難題”基于國家安全因素在數字貿易中的真實存在。而AGI技術所產生更為不同的場景和現實是,AGI大模型本身構建就需要大量的數據標注,同時其在與客戶不間斷的互動中每時每刻還在吸收來自全球各種海量的數據,而經過海量的“數據投喂”后的大模型,在變得“更聰明、更智能”的同時,其背后意味著人工智能技術強國可以在更高維度和更深層次上實現對全球數據的控制與使用,而在人工智能技術觸及國家安全的背景下,本身就涉及跨境數據、數據安全問題的數字貿易則將更無從通過普通貿易所習慣的“對價”方式加以協商解決。
(三)引發非國家行為體治理新問題
非國家行為體的全球治理問題目前已經受到學術研究的充分關注,特別是跨國技術平臺帶來的國內反壟斷與國外反壟斷難題。而ChatGPT的橫空出世則增添了新型非國家行為體的治理難題。認定AGI大模型作為新型非國家行為體并不是來自國際關系學界現有研究的共識,ChatGPT對該問題回答可以給出一定的思考,其認為“人工智能對國際關系的影響是出現了新的行為體和需要全球協調和監管的問題”。人工智能可以使各種非國家行為體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這些行為體可以將人工智能用于各種目的,此外,人工智能還會引發新的超越國界的倫理、法律和社會問題。因此,剔除傳統的非國家行為體可以充分運用AGI技術帶來的新問題外,就AGI大模型而言,模型本身就是一個以往未有和非傳統規范意義上的新型非國家行為體。“它”在與全球用戶互動過程中不僅傳遞特定標簽、知識與價值觀,同時AGI大模型平臺本身還可以大量生成目標言論,模擬用戶發言,并在用戶基數龐大的互聯網社交網絡上進行輿論攻擊。不僅如此,AGI大模型還可以通過深度偽造技術編造信息,并輔以各種迷惑性材料,生成虛構事件和虛假信息,使得“信息何以為真”的問題被進一步放大。值得重視的是,現實中的AGI已經導致和創造了各種新型的安全問題。因此,新一代人工智能給國際治理帶來的新難題是,對于AGI大模型這種在法律意義上“非人格化”的新型非國家行為主體,應該如何進行管理?當發生問題時又該如何處罰?因此,當AGI脫離“賦能”和“使能”工具性意義,進而變成一種“它和他”灰色狀態時,全球人工智能技術治理在統一規范無從達成的前提下,將很難面對AGI的自我蔓延和野蠻生長。
五、結語
回顧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歷程,無數技術天才為“機器通過圖靈測試”進行了不懈地探索嘗試。而今天所展示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大模型技術,包括其取得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進步和所展示的AGI特征,使人類社會看到了一個通用人工智能時代的逐步開啟,帶來了技術進步主義者與技術規范主義者之間的激烈爭論。而就當“馬斯克們”的擔憂與“比爾·蓋茨們”的歡呼并存,進而引發人類開發工具與工具脫離人類控制悖論命題出現時,我們不僅要關注現代社會在人工智能技術作用下的解構與重構等宏大命題。同時,更為現實且不可忽視的問題是,與人類主體性并存的是民族國家的主體性存在,國家在發展人工智能技術中所獲得的額外力量,特別是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帶來無限的可能,使得國家可以通過人工智能技術手段進一步塑造與強化自身的國際權力。在人工智能快速塑造國際權力而產生的新角逐中,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帶來國家間的綜合能力差距的急速擴大,不僅將影響和加快既有國際關系塑造方式的改變,同時,國際關系也會在超強和以往未知的技術力量作用下,進行符合未來生產力發展變化而引發的重塑與重構。
【責任編輯:寧團輝】